雷菲克听到了走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有人打开了暖炉的盖子,开始往里面加柴火,但是暖炉盖子和地板发出的声音并不是他所熟悉的。他睁开眼,明白自己是在埃尔津詹—凯马赫铁路线工地的工棚里。屋里洒满了阳光。他看见了外面的雪山。
奥马尔说:“你醒了?我没有吵醒你吧?”
雷菲克说:“没有,我早已醒了!”他伸着懒腰,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哈欠。他想:“我甚至已经找到平衡了!”他想起了刚才做的梦。梦里尼甘女士和杰夫代特先生在责怪裴丽汉,他们说:“是你拐走了孩子!”裴丽汉却骑着自行车在尼相塔什的广场上转着圈,她不停地笑着说:“谁也不会对雷菲克生气,我们所有人都爱他!”他则躲在自家花园的墙后面看着他们,窃窃自喜。
“你睡得还好吗?”
“是的,睡得很好。”雷菲克伸了个懒腰,然后翻身下了床。他发现房间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冷。他看了看表,七点半。“我整整睡了十二个小时!”刚想告诉奥马尔他睡了一个囫囵觉,但又突然想起夜里曾经醒过一阵,还听到了狼嚎声。
穿衣服时他跟奥马尔说了这件事,奥马尔告诉他附近有很多狼,晚上出去如果不带枪是会很危险的。雷菲克拿出一套刮胡子用具,从冰冷的厕所里打来一小盆水,然后走到房间角落里的一面镜子前。他发现自己的脸色尽管是苍白和病态的,但并不是忧虑和烦恼的。离开家的第二天,他去贝伊奥鲁买了一套刮胡子的用具。用新剃刀刮胡子时,他感觉自己的内心是平和、幸福和松弛的。他想:“昨天我有点烦躁,但今天很好!”他又看了一眼自己苍白的圆脸蛋还有眼睛下面的黑眼圈。他一边兴致勃勃地剃胡子,一边又有点急不可耐了,因为他想尽快走进外面灿烂的阳光里,去感受蓝天下的宽广和自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剃完胡子,他走进昨晚刚见到奥马尔时的那间当做客厅用的大屋里。
他看见房间的中央放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放着早点。奥马尔坐在桌子的一头,他正在吃面包。看见雷菲克进来他对坐在桌子两旁的两个年轻人说:“啊,他来了!他也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建筑系的。他跟我一样是你们的大哥。”
他们互相笑了笑。昨天晚上雷菲克因为早早就睡下了,所以没看见这两个年轻人。高个儿,皮肤黝黑的那个叫萨利赫,另外一个胖胖的叫安韦尔。餐桌上放着奶酪、果酱和奶油。暖炉上放着茶壶。雷菲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坐到了餐桌边。萨利赫说好像还记得雷菲克的脸,雷菲克因此感到了一丝的骄傲。因为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雷菲克问萨利赫,是不是穆尼普先生退休那年入的校。然后他们又聊了聊别的老师。奥马尔对雷菲克说他可以把学过的东西重新捡起来,但是雷菲克说以前学的东西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即使还记得一些他也不可能再干工程师了。雷菲克再次站起来去倒茶时,安韦尔说:“我还以为您是来工作的呢!”
雷菲克说:“不,不!我不是工程师,我是商人。我是来这里度假的!”停顿了几秒后,他接着说:“我从伊斯坦布尔,从城市里逃了出来,我要休息一下。”
安韦尔生硬地说:“所有人都会选择去欧洲度假。”大概是对一件什么事感到了害羞,他起身离开了餐桌。萨利赫也跟着站了起来。
年轻人出去后,奥马尔笑着说:“他们竟然以为你是来这里工作的!我和他们签了一份很好的协议,他们不拿工资而是和我分成。他们以为你也要加入所以害怕了。”他哈哈大笑起来,但看上去并不可爱。他问:“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雷菲克想起了穆希廷。
没等雷菲克回答,奥马尔说:“他们是好孩子。两个人都很聪明!据说是班里最好的学生。他们也都需要钱!”奥马尔在用一种雷菲克从未见过的精明老板的样子笑着。
雷菲克说:“是的,他们像是好孩子!”然后他又去暖炉那里给自己倒了茶。他问奥马尔:“你要茶吗?”
奥马尔说:“再喝一杯吗?”他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说:“再来一杯吧!”说着他又打了个哈欠。
雷菲克把茶杯放到桌上说:“外面的阳光真好啊!”
“可不是!二月份伊斯坦布尔也没有这么好的阳光!”他们一起朝窗外看了看。桌子的一角在阳光里。雷菲克又拿了一点奶油。
奥马尔问:“奶油新鲜吗?”突然他惊讶地说:“啊,你剃胡子了!黑尔·鲁道夫对这种事会很诧异和生气的。我跟你说起过黑尔·鲁道夫吧?晚上我们去找他。他看见你会高兴的……一个会说地道土耳其语的德国人,他在土耳其已经待了十六年了。他还在萨姆松—锡瓦斯铁路线上干过……他对那些没事剃胡子的人很生气,因为他反对陈规戒律。”
雷菲克身后的门被推开了,哈吉走了进来。雷菲克昨天已经见过他,他是一个随意、朴实的人。他什么话也没说又走了出去。雷菲克透过窗户看着这个在雪地里慢慢走动的老人,自己也想马上出去。他正要站起来,奥马尔说:“别急,抽根第一天早上的烟吧!然后我们一起去隧道。我有事,你一个人回来,可以到周围转转!”
他们一起抽了烟,但谁也没说话。雷菲克看着窗外那引人入胜的群山和天空。
一出门,雷菲克立刻感到了雪地上刺眼的阳光,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耀眼然而又是平静的一种光线。他无法抬起头,他在努力适应这种充斥了他的双眼和意识的奇怪的光亮。天气很冷,但他感觉那不是一种刺骨、残酷的寒冷,而是一种让人振奋、提醒人应该要有活力和决心的寒冷。他们开始一起往隧道走去。四周寂静无声,雷菲克只听到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声。他们微曲着身子开始爬坡。雷菲克慢慢习惯了眼前的阳光,他抬起了头。他看见了一片广阔无垠、深远、宁静和碧蓝的天空。他想:“可能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好像这耀眼的光亮和碧蓝的天空把我脑子里那些混乱、毫无关联、零散的东西统一了起来,我也因此感到了安宁,安宁!……”他看着眼前的小山坡、左下方的工棚和远处的河流,听奥马尔介绍他们看到的东西。奥马尔不时给他介绍一下周围的景观,他嘴里呼出的热气长时间留在了他的鼻尖。奥马尔告诉他,下面那片大的工棚是工人住的,他们分成两拨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所以工棚和床位一直是满的。雷菲克感到内心产生了一种想干些什么的冲动,他欣赏着远处弯弯的河流、越来越陡的山坡,还有山坡中间被白雪覆盖的平地。
他们从河流方向的入口走进了隧道,隧道里回荡着人声和各种工具发出的嘈杂声。雷菲克一走进隧道就闻到了一股发霉、潮湿的泥土味,他看见入口到里面的一段墙面已经砌好。奥马尔用余光看着那些用畏惧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工人,他微微动一下嘴角或是轻轻点点头跟身旁的石匠或是木工打了招呼,然后他兴奋地告诉雷菲克,这些砌墙的师傅是黑海那里的人,那些挖土的工人来自伊斯皮尔。一辆装满了泥土和石块的窄轨矿车从里面开了出来。奥马尔接着说,隧道总长六百米,他们已经从两个入口往里各挖了两百米,另外一个入口遇上了岩石,出了点问题。墙上挂着电石气灯。奥马尔说,他订了发电机,但还没有运来,九月初,他们必须把隧道里所有的墙砌好,为铺轨作好准备。隧道的深处传来了凿石头的声音。奥马尔接着告诉他,午休的时候会有爆破,现在正在凿放炸药的爆破眼,昨天炸开的石块正在往矿车上装,砌墙的工人在凿石头,木工在准备墙套。奥马尔一边跟周围的工人打招呼,一边不时停下来和工人说上一两句话,雷菲克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走到爆破眼的地方,奥马尔跟一个打眼的工人交代了几句。然后他们转身往回走,不一会儿就走出了像火山口一样嗡嗡作响的隧道,重新回到了宁静的蓝天下。太阳依然高悬在天空。
奥马尔说:“我要去隧道的另一头,你也一起去,去看看那里的工地、大隧道和桥梁。”
这时,一个手上拿着帽子的农民向他们走来。正当他准备开口说什么时,他身后的一个人说:“不行,不行,你不要去打扰先生!”
拿帽子的人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鼓足勇气开了口。
奥马尔匆忙说:“我有什么办法,去跟主管讲!”
走了几步以后,奥马尔对雷菲克说:“有那么五六个人,他们从村子里跑出来找工作。像刚才那些人一样他们选一个领头的,然后挨个儿在工地上转悠……看,看,真正的大工地在那里!……那里,在凯利姆·纳吉先生的隧道里有一千两百个工人。”
他们在隧道穿过的山坡周围,沿着弯曲的河流继续向前走着。河岸边是他们刚才看见的大工棚。再往前走,他们看见了一个杂货店、一个茶馆、国家监察员们工作的一个小工棚和外国工程师的宿舍楼。所有这些建筑,在群山之中,在深远的蓝天下都显得那么清晰、夺目。纯净的阳光洒落在每个角落,阳光下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谦和、平静。人也跟着变得谦和起来,因为在这样的阳光下人是无法骄傲的。雷菲克在山坡上看见下面有人在工棚间穿梭、有人走进杂货店、有人坐着、有人在抽烟、有人抬着什么东西往坡上走,雪地上的这些人像蚂蚁一样在慢慢地移动着。
奥马尔说:“午休时这里就更热闹了。杂货店前面挤满了人,茶馆里也是人满为患,连门都关不上!……”
雷菲克突然想:“这阳光,这活力。那么我在干什么?”他的意识像钢铁一样,目的和行动已经各就各位,但是在内心的深处,雷菲克知道有一种烦躁和不安,要想摆脱这种烦躁和不安,需要另外一样东西,也许是一样永远无法找到的东西。他对自己说:“我不去想了!”随后他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隧道的另一个入口。他不想再进隧道了,他跟奥马尔告别,开始往回走。
经过刚才和奥马尔一起走过的地方,他又忍不住看了一会儿河流、工棚和不停移动的人们。当他看见远处自己住的工棚时,他决定不按原路返回,开始从陡坡往下走。刚走几步,看见深埋在雪里的脚时,他发现到工棚的这段陡坡全都被柔软的雪覆盖了,他想这段三百米的路程会走得很辛苦,但他还是不想回头走在已被踩实的雪地上。太阳在他的对面,阳光依然刺眼。雷菲克平衡着自己的身体,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下挪动着脚步。
走到雪被踩实的平地上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气喘吁吁了。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留下的脚印,然后径直朝工棚走去。他为自己身体的疲劳,为被汗浸湿贴在身上的衬衫感到高兴。他回想了一下在隧道里劳作的工人、各种工具以及钻隧道发出的嗡嗡声响。他对自己说:“我也想让自己的身体劳累一下!”他一边朝工棚走去,一边感到了一种轻微的羞愧。他作了这样的计划:每天上午要做运动,争取消除让人难堪的小肚腩,要让身体强壮起来,要把带来的所有书读完,要写点什么,思考点什么,要像以前那样,作为一个健康、平衡和幸福的人回到尼相塔什的家里。
他在工棚的前面看见了哈吉,他坐在太阳底下削土豆。他的身边有一只年轻、快乐的牧羊犬。哈吉大概刚才一直在跟狗说话,但看见雷菲克后他就不说了。雷菲克走近工棚时笑着看了看哈吉的眼睛。哈吉也看见了雷菲克注视自己的目光,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改变,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好像是在说:“我看见你友善的目光了!”雷菲克走到他们身边时,那只在雪地上撒欢的牧羊犬也变得严肃起来,它用认真和负责的眼神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陌生人。雷菲克走进工棚,他看见窗外牧羊犬又恢复了原有的快乐,而哈吉也重新动嘴说话了。雷菲克发现哈吉和牧羊犬组成的这幅画面是如此的安详,他们好像在说,这天空、这阳光、这片宁静的世界是属于他们的。
雷菲克想:“不知道哈吉是怎么看我的?”然后他又自语道:“我现在干什么?”他看见茶壶还在暖炉上,他脱下大衣,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到桌边。他边喝茶边想:“现在我干什么?我到外面呼吸了新鲜空气,四处转了转。现在我感觉很好,可以马上看书了。”他又喝了杯茶,然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昨晚临睡前,他已经把带来的书放在床边的一个小木箱上了。他拿起《改革和组织》,坐到了奥马尔的书桌前。他看了一会儿书,但发现自己并没有在认真看书而是在想别的东西。他抬头想到:“外面的景致太漂亮了!隧道里的噪音可真响啊……当然不会每天都是这样的大晴天……不知道裴丽汉在干什么?几点了?刚刚十一点,但是我饿了。工棚和河流远远看上去是那么漂亮!我在打哈欠,我困了!但是谁知道那些工棚里面会是什么样子?有人在找工作。我不看这本了,换本书看看!”他站起来,走到木箱边拿了卢梭的《忏悔录》,然后重新坐到书桌前。他翻到在伊斯坦布尔时最喜欢读的、描写野外生活和自然景致的那部分。他开始集中精力读书,但这次他没觉得兴奋。他在想刚才在外面看到的东西,他又想出去了。然后他打了个哈欠,明白自己真的困了。他重新看了看表,决定吃完午饭睡一觉,但他不知道这里是不是有吃午饭的习惯。他明白了在伊斯坦布尔的每个日子都是由三餐来划分的,而每天的日程也是根据三餐来安排的。他把《忏悔录》放回到木箱上,然后点了根烟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起来。他想:“午饭后我要看书,要好好看书!”他为自己的这种坚决态度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