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色回去后,我在卫生间刷完牙立刻上床睡了。我本来入睡就快,喝了威士忌,就更有那种倾向。
睡到深夜,剧烈的声音把我吵醒了。料想实有其声。或者声音发生在梦中也有可能。抑或自己意识内侧发生的虚拟动静亦未可知。但不管怎样,那是“轰隆”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大冲击,身体险些一跃而起。冲击本身是实实在在的,既不是梦,又不是假想。我睡得相当深沉,但也几乎从床上滚落在地,顿时睁眼醒来。
看床头钟,数字显示后半夜两点刚过。往常铃响时刻。但不闻铃声。冬日已近,虫声亦不闻。只有屋子里笼罩的深度静默。天空大部分被厚重的乌云遮蔽。侧耳倾听,微微传来风声。
我摸索着打开床头灯,在睡衣外套了一件毛衣,决定先把整个家中巡视一遍。没准发生什么变异,说不定一头大野猪从窗口一跃而入,或者小型陨石直击房顶也未可知。虽说哪一种都不大可能出现,但还是检查一遍有无异常为好。毕竟我大体被委托管理这座房子。何况就算想直接睡去,估计也没那么容易。我的身体仍在活生生感受那一冲击的余波,心脏怦怦直跳。
我一边一个个打开房间灯,一边依序查看家中情况。哪一个房间都没发现异样。一如往常的场景。房子不很大,倘有什么异样,不可能看漏。检查到最后,所有房间只剩画室了。我从客厅打开通往画室的门进入里面,手伸到墙壁准备按下照明开关。但这时有什么把我拦住,在耳边对我低语最好不要开灯。声音虽低,但很清晰。就这样黑着为好。我顺从地从开关上移开手,轻轻关合背后的门,凝眸盯视漆黑的画室。一声不响,屏息敛气。
随着眼睛一点点习惯黑暗,得知这房间中有除我以外的谁。那种动静很明显。总好像那个谁在我画画时一直使用的木凳上坐着。最初我以为是骑士团长,猜想他“形体化”返回这里。可是,作为骑士团长,那一人物实在太大了。隐隐约约浮现出的黑色剪影,显示出那是个瘦高个儿男子。骑士团长高不过六十厘米,但这个男子的身高似乎接近一百八十厘米。就像个子高的人时常表现的那样,男子以约略弓背的姿势坐着,就那样一动不动。
我也同样一动不动。脊背贴着门框,左手依然伸在墙上以便有什么可以随时按下照明开关。我盯视那个男子的背影。我们两人在深更半夜的黑暗中各自保持一个姿势绝然静止不动。不知何故,没觉得害怕。呼吸急促,心脏发出干巴巴硬邦邦的声音。但没畏惧。深夜时分有素不相识的男人擅自进入家中。说不定是小偷,也可能是幽灵。不管怎样,感到害怕是正常情况。却不知为何,没有涌出那大概可怕、大概危险那样的感觉。
骑士团长出现以来发生了五花八门的怪事,我的意识对此已经彻底习惯了——或许由于这个缘故。但不仅仅如此,相比之下,莫如说更为那个谜一样的人物在深夜画室搞什么名堂这点所强烈吸引。较之恐惧,好奇心占了上风。看上去男子在凳上沉思什么。或者仿佛目不转睛地看着什么。其注意力在旁人眼里也非同一般。他好像全然没有察觉我进入房间。或者我的出入对他来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也不一定。
我一边不出声地呼吸,竭力让心跳收敛在肋骨内侧,一边等待眼睛进一步习惯黑暗。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明白那个男子对什么全神贯注——似乎在专心注视旁边墙上挂的什么。那里挂的应是雨田具彦的画《刺杀骑士团长》。高个儿男子坐在木凳上纹丝不动,身体稍稍前倾凝视那幅画,双手放在膝头。
这时,一直厚厚遮蔽天空的乌云终于这里那里现出裂缝。从中泻下的月光一瞬间照亮房间,简直就像澄澈无声的水清洗古老的石碑以使上面隐藏的秘密文字呈现出来。旋即复归于黑暗状态。但没有持续多久。云层再次裂开,月光大约持续十秒钟把四周染成明亮的浅蓝色。我得以趁机看清坐在那里的人是谁。
他白发齐肩。白发似乎很久没有梳理了,上下乱蓬蓬的。看其姿势,年龄似乎相当老了,而且瘦如枯树。想必曾经是全身鼓满肌肉块的健壮的男人。可他老了,又好像得了什么病,变得瘦骨嶙峋。我感觉出这样的氛围。
因为他瘦得判若两人,所以花了些时间才想起来——在无声的月光下我终于看出他是谁了。虽说以前只在几幅照片上见过,但那张脸不可能看错。侧面看显而易见的尖状鼻形富有特征,尤其全身发出的类似强烈的灵光的东西告知我一个明白无误的事实。虽是气温骤降的夜晚,但我的腋下已然热汗淋漓。心跳更快、更硬了。诚然难以置信,却又没有怀疑的余地。
老人是画的作者雨田具彦。雨田具彦返回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