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傍晚时分在绘画班大约指导一小时成人班之后,我走进小田原站附近一家网吧,打开谷歌输入“免色”字眼检索。但是,姓免色的人一个——哪怕一个——也没出现。含有“驾照”和“色盲”两个词的报道倒是堆积如山,而关于免色氏的信息似乎全然没有流入社会。看来他所说的“看重匿名性”并非虚言。当然我是说如果“免色”是其真实姓氏的话。不过我的直觉是他不会说谎到这个地步。所住房子的位置都告诉了而不告知实姓,这不合乎逻辑。假如捏造虚假姓名,那么,只要没有极特殊情由,势必选择多少一般些的不显眼姓氏。
回到家,我给雨田政彦打电话,大致闲聊几句之后,问他是否知道山谷对面住的一个姓免色的人。并且解释住的是建在山上的白色混凝土豪宅。雨田说依稀记得那座房子。
“免色?”政彦问,“到底是怎么个姓氏,那个?”
“免除色彩——写作免色。”
“颇像水墨画。”
“白和黑也是颜色的哟!”我指出。
“从理论上说,那倒是的。免色嘛……我想我没听说过这个姓。说到底,隔一条山谷的对面山上有人住这事我都不可能知道。甚至住在这边山上的人都一无所知。对了,那个人物和你可有什么关系?”
“有了一点关联——像是关联。”我说,“所以才心想你对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上网查了?”
“上了谷歌,扑了个空。”
“脸书啦社交网络方面?”
“没有,那方面不熟。”
“你在龙宫和鲷鱼一起睡午觉的时间里,文明向前突飞猛进。啊,也罢,我来查查,查出什么过后再打电话。”
“谢谢!”
而后政彦陡然沉默下去。感觉上似乎在电话另一端盘算什么。
“喂,且慢!你说的是免色吧?”政彦问。
“是是,免色。免税店的免,色彩的色。”
“免色,”他说,“记忆中好像以前在哪里听过这个姓。不过是我的错觉也不一定。”
“少有的姓。一旦听了,不会忘的吧?”
“言之有理!所以才有可能粘在脑袋角落。可那是什么时候、怎么个前因后果,记忆就捋不出来了。就像喉咙有根小鱼刺似的。”
我说想起来告诉我。那自然,政彦道。
放下电话,我简单吃了点东西。正吃着,交往中的人妻来了电话,问明天下午过来碍不碍事,我说不碍事。
“对了,关于免色这个人,你可知道什么?”我试着打探,“倒是住在这附近的人。”
“免色?”她说,“姓免色?”
我解释这两个字。
“听都没听说过。”她说。
“隔这条山谷的对面是有一座白色混凝土房子吧?住在那里的。”
“那房子我记得,从阳台上看得见的极醒目的房子嘛!”
“那就是他的家。”
“免色君住在那里?”
“是的。”
“那,那个人可有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了解你知不知道那个人。”
她的声音顿时没了情绪。“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了?”
“哪里,跟你毫无关系。”
她放心似的叹了口气。“那么,明天下午去你那边,大约一点半。”
我说等她。我挂断电话,结束晚饭。
稍后,政彦打来电话。
“姓免色的人,香川县好像有几个。”政彦说,“或者免色氏以某种形式在香川县有根也有可能。至于现今住在小田原一带的免色先生,他的信息哪里也没找到。对了,那人的名字?”
“名字还没请教。职业也不清楚。做的工作,有的部分同IT有关。从生活景况看,商务活动似乎相当成功。知道只有这些。年龄也不详。”
政彦说:“是吗,那一来可就束手无策了。毕竟信息这东西属于商品。只要好好让钱出动,就连自己的足迹都能处理得十全十美。尤其是,如果本人精通IT,就更不在话下。”
“就是说,免色先生以某种方法巧妙地抹消了自己的足迹——是这么回事吧?”
“啊,有此可能。我花时间到处查了很多很多网页,结果一枪也没打中。那么突出少见的姓氏,却什么都浮不出水面。说奇怪也够奇怪。不谙世事的你也许不知道,对于从事某种程度活动的人来说,要想在这个世界上围堵个人信息的扩散,那是相当艰难的。无论你的信息还是我的信息,全都像模像样到处流窜,关于我所不知道的我的信息泛滥成灾。——就连我们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都这样。大人物隐姓埋名简直比登天还难。我们便是生活在这样的人世上,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喏,你可曾实际看过自己的信息?”
“没有,一次也没有。”
“那么,就这样别看为好。”
我说没有看的打算。
高效获取各种信息,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从事那样的商务活动。这是免色口中的话。假如能够自动获取信息,那么将其巧妙消除也未必不可能。
“那么说来,免色这个人上网查看了我画的几幅肖像画。”我说。
“结果?”
“结果来求我画自己的肖像,说看中了我画的肖像。”
“可你不是说不再做肖像画这个买卖了吗,对吧?”
我默然。
“莫非不是这样的?”他问。
“说实话,没有拒绝。”
“为什么?决定不是相当坚定的吗?”
“因为报酬相当可观。所以心想再画一次肖像画也未尝不可。”
“为了钱?”
“那无疑是主要理由。前些日子开始就几乎断了收入途径,生活上的事也差不多得考虑了。眼下倒是不怎么花生活费,可这个那个的总有开销。”
“唔。那么,多少报酬?”
我道出金额。政彦在听筒里吹响口哨。
“这家伙厉害!”他说,“的确,若是这样,接受的价值想必是有的。听得金额,你也吓一跳吧?”
“啊,吓得不轻。”
“这么说你别见怪——肯为你画的肖像画出这个价的好事者,人世间此外怕是没有的哟!”
“知道。”
“误解了不好办,不是说你缺乏作为画家的才华。作为肖像画专家,你干得相当不赖,也受到相应评价。美大同届的,如今能好歹靠画油画吃口饭的,也就只有你。吃的是怎样档次的饭自是不得而知,总之可圈可点。不过恕我直言,你不是伦勃朗,不是德拉克洛瓦,甚至不是安迪·沃霍尔。”
“那我当然知道。”
“如果知道,从常识性考虑,对方所提报酬的金额就是出格离谱的——这你当然能理解吧?”
“当然能。”
“而且,他碰巧住在离你相当近的地方。”
“不错。”
“我说碰巧,是相当委婉的说法。”
我默然。
“那里说不定藏有什么名堂。不那么认为?”他说。
“这点也考虑来着,但还琢磨不出什么名堂。”
“反正这件事是接受了?”
“接受了。明后天动手。”
“因为报酬好?”
“报酬好不容忽视。但不仅这个,此外还有理由。”我说,“不瞒你说,想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这是更主要的理由。作为我,想把对方肯付这么一大笔钱的缘由看个究竟。如果那里有什么背后名堂,想知道那是怎么个玩意儿。”
“原来如此。”政彦缓了口气,“有什么进展告我一声!作为我也不无兴趣。事情好像蛮有意思。”
这时我忽然想起猫头鹰来。
“忘记说了,房子阁楼里住着一只猫头鹰。”我说,“灰色的小猫头鹰,白天在梁上睡觉,到了晚上就从通风孔出去找东西吃。什么时候住进来的不清楚,好像把这里当安乐窝了。”
“阁楼?”
“天花板时不时有动静,白天上去看来着。”
“唔,原来阁楼还能上去,不知道的啊!”
“客用卧室立柜上端天花板那里有入口。但空间很窄,并不是普通阁楼那样的阁楼。猫头鹰住起来倒正好合适。”
“不过那是好事。”政彦说,“有猫头鹰,老鼠啦蛇啦就不会靠近了。而且,猫头鹰住进房子是吉兆——以前在哪里听得的说法。”
“肖像画高额酬金没准是这个吉兆带来的。”
“真那样就好。”他笑道,“Blessing in disguise,知道这句英语?”
“外语学不来啊!”
“伪装的祝福——改变形式的祝福。换个说法,乍看不幸,实则可喜。Blessing in disguise。当然,相反的东西世上也怕是有的,在理论上。”
在理论上——我在脑海中重复一遍。
“千万留意才好。”他说。
留意。我说。
翌日一时半她来到这里。我们一如往常,当即在床上抱在一起。行为进行中,两人几乎都没开口。这天午后下了雨。就秋天来说,可谓罕见的短时骤雨。简直像盛夏的雨。乘风而来的大粒雨珠出声地叩击窗玻璃,雷也多少打了,我想。厚墩墩的乌云前仆后继通过山谷上空。雨戛然而止之后,山色整个变浓。不知在哪里避雨的小鸟们一齐飞了出来,唧唧喳喳撒欢儿叫着到处找虫子。雨停成了之于它们的开饭时间。太阳从云隙间露出脸来,把树枝上的雨滴照得闪闪烁烁。我们一直陶醉于做爱。下不下雨几乎没有理会。常规行为大致结束时,雨几乎同时停了。就好像等待我们似的。
我们仍光身躺在床上,裹着薄被说话。主要是她说两个女儿的学习成绩。大女儿学习用功,成绩也相当好,是个没有问题的老实孩子。而小女儿顶顶讨厌学习,总之整天不挨书桌。但性格开朗,长相漂亮得不得了。天不怕地不怕,很得周围人喜欢。体育运动也做得来。是不是索性放弃学习,当个什么明星为好?往下也想把她送进培养儿童演员的学校试试……
想来也是不可思议。居然躺在相识仅仅三个来月的女性身旁倾听她讲见都没见过的她的女儿,就将来出路都跟她商量了,而且是以两人都一丝不挂的姿态。但心情并不坏:偶尔窥探不妨说几乎一无所知的某人的生活、同往后基本不大可能有往来之人得以部分接触。那些场景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她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摆弄我变软的阳具。那东西很快一点一点再次带有硬度。
“最近是在画什么吧?”她问。
“倒也不是。”我老实回答。
“就是说创作欲没怎么上来?”
我含糊其辞:“……可不管怎样,明天得着手做受人委托的事了。”
“你受委托画画?”
“是的,我也要偶尔赚钱才行。”
“委托?委托的什么?”
“肖像画。”
“没准是昨天电话中说的免色那个人的肖像画?”
“正是。”我说。她的直觉分外敏锐,每每让我吃惊。
“所以你想就免色那个人了解点什么?”
“眼下他是谜一样的人物。倒是见面交谈了一次,但根本搞不清是怎样一个人。自己马上画的是怎样的人物?作为画他的人多少有些兴趣。”
“问他本人不就行了?”
“问也可能不会如实告诉的。”我说,“告诉的可能只是对自己有利的。”
“我也可以给你查一下。”她说。
“有什么手段?”
“多少有一点也不一定。”
“网上可是无影无踪的哟!”
“若是野道,网是派不上用场的。”她说,“野道有野道的通讯网。比如敲鼓啦往猴脖子上系信什么的。”
“野道我可不清楚啊!”
“文明机器不能很好派上用场的时候,或许就要试试鼓和猴的价值。”
我的阳具在她轻柔忙碌的手指下恢复了足够用的硬度。随后她贪婪地巧用唇舌。一段意味深长的沉默时间降临到我们中间。鸟们鸣啭着忙于追求生命活动,我们在那当中第二次做爱。
中间夹着休憩的长时间做爱结束后,我们下床以惓慵的动作从地板上拾起各自的衣服,穿在身上。而后出到阳台,一边喝着温吞吞的香草茶,一边眼望那座建在山谷另一侧的白色混凝土大房子。我们并坐在褪色的木制躺椅上,把含有新鲜湿气的山间空气深深吸入胸中。从西南面的杂木林间可以望见碧波粼粼的一小块海——浩瀚太平洋的微乎其微的碎渣。周围山坡已然染上秋色。黄色与红色精致的层次感。其间夹进一块常绿树群的绿色。那种鲜艳的组合使得免色氏公馆混凝土的白色更加鲜艳夺目。那是近乎洁癖的白,仿佛往后不会受到任何污染、任何贬损——风雨也好尘埃也好甚至时间也好。白色也是颜色的一种,我无谓地思忖。颜色绝不会失去。我们在躺椅上久久缄口不语。沉默作为极为自然之物存在于此。
“住在白色公馆里的免色君,”良久她这么开口了,“总好像是一篇快乐童话的开头,是吧?”
但是无须说,我面前安排的不是什么“快乐童话”。可能也不是改变形式的祝福。及至明了的时候,我已经后退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