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达纳的老爷桑索·迪亚兹伯爵,在狱中洒下痛苦的泪水。他颓丧绝望,孤寂无奈地抱怨阿尔丰斯国王。“哦,凄凉时刻,白发使我想起我在这座可怕的监牢里度过了多少年月!”
——西班牙恋歌
为了激发她的心灵,我枉费了心机,在这块冰冷的心田上,我思想之花不会绚丽可人。
——席勒:《堂·卡洛斯》
“你是谁?”
“你没看出来?是一个被幸运从轮子高处推下来,跌跪在你面前的人……可你呢,负责监视我的士兵,你是谁呀?……你哪儿弄成的这副模样?……”
——洛普·德·维加:《势单力薄》
敌人的凶残使我意志坚定,不可动摇,但朋友对我的责备则使我担心害怕。
——阿拉伯诗人阿布塔伊伯
夕阳西下,天际的余晖在舒玛赫的呢袍上,在艾苔尔的绉纱裙子上,投下了窗栏的黑影。他俩坐在尖顶拱形的高窗旁,老人坐在一张大的哥特式扶手椅里,姑娘坐在他跟前的一只小凳上。老囚犯好像以他喜爱的姿势坐着,在忧愁地沉思默想。他双手捂着他那皱纹密布的秃脑门儿,只能看见他那杂乱地垂于胸前的白胡须。
“父亲,”想尽办法使他宽心的艾苔尔说,“我的父亲大人,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将来幸福美满……您看,您抬起头来,我尊贵的父亲,您看那美丽的天空。”
“我只从牢房窗口看天,”老人回答,“如同我通过自身的不幸来看您的未来一样,艾苔尔。”
他那刚抬起片刻的头随即又垂在手中,二人便都不做声了。
“我的父亲大人,”姑娘一会儿后又怯生生地说,“您是不是在想奥尔齐涅公子?”
“奥尔齐涅……”老人仿佛在思索她在说谁似的说,“啊!我知道您想说谁了。怎么啦?”
“您认为他很快就会回来吗?他走了已经很久了。已经是第四天了。”
老人忧伤地摇了摇头。
“我想,当他走后,我们盼到第四个年头时,他回来的日子就将同今天一样的近了。”
艾苔尔面色苍白。
“上帝!难道您认为他不会回来了?”
舒玛赫没有回答。姑娘以哀求和不安的语调追问了一遍。
“他不是答应过会回来的吗?”老囚犯突然说。
“是的,确实,父亲!”艾苔尔急忙回答。
“就是呀!您怎能指望他会回来呢?他不是男人?我相信,秃鹫将会回到死尸身边来的,但我不相信垂暮之年会春回大地。”
艾苔尔见父亲又伤心起来,反倒放心了。在她少女的童心中,有一个声音在有力地驳斥着老人那忧伤的哲理。
“父亲,”她铿锵有力地说,“奥尔齐涅公子会回来的,他不像其他的男人。”
“您怎么知道,女儿?”
“因为您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我的父亲大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老人说,“我听见一个男人说了一些神明才会去做的大话。”
随后,他又苦笑着补充说:
“我对此考虑过,我看到这事太高尚了,难以置信。”
“可我,父亲大人,正是因为它是高尚的,我却相信。”
“啊!女儿,如果您是您本该是的那个人,童斯贝格伯爵小姐和渥琳公主,您的身边就会围着一群英俊的小人和见利忘义的追求者,那么,您的这种轻信对您就会是个很大的危险。”
“我的父亲大人,这不叫轻信,而是信心。”
“不难看出,艾苔尔,您有法国血统。”
这么一想,老人不知不觉地回忆起一些往事,所以他挺高兴地继续说道:
“因为那些把您父亲一撸到底的人无法阻止您是塔朗特公主莎洛特的女儿,无法阻止您的一位叔伯祖母是弗朗德勒伯爵夫人阿岱尔,或称艾苔尔,您也叫她的名字。”
艾苔尔在想别的心事。
“父亲,您把尊贵的奥尔齐涅看扁了。”
“尊贵的!女儿,您对这个词是怎么理解的?我曾把那些小人造就成了尊贵的人。”
“父亲,我并不是说他因出身高贵而尊贵。”
“您难道知道他出身一位jarl或hersa吗?”
“我同您一样不清楚,父亲。他也许是,”她垂下头去继续说,“农奴或仆从的儿子。唉!马车踏板的天鹅绒上还绘有皇冠和竖琴哩。我只不过是想根据您的意思说,尊敬的父亲大人,他心地高尚。”
在艾苔尔所见过的人中,奥尔齐涅是她最了解又最不了解的人。他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可以说犹如那些人们第一次见到的天使们,既光彩夺目又神秘莫测。天使们出现的本身便显示了它们的本质,因为人们崇拜它们。因此,奥尔齐涅让艾苔尔看到的是人们深藏不露的东西——他的心。他对人们喜欢吹嘘的东西——他的祖国和他的家庭——守口如瓶;他的目光就足以使得艾苔尔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她爱他,她把生命交给了他,她了解他的心灵,但却不知道他的底细。
“心地高尚!”老人重复道,“心地高尚!这种高尚优于国王钦赐的高尚,那是上帝赋予的。上帝不像国王们那样滥施高尚。”
说到这儿,老囚犯抬眼望着他那被砸碎了的纹章补充说道:
“而且上帝也从不把它收回。”
“因此,父亲,”姑娘说,“凡是保有一种高尚的人即使失去另一种也能聊以自慰。”
这句话使她父亲心头一颤,使他恢复了勇气。他语气坚定地又说:
“您说得对,女儿。但您不知道,世人认为不公平的失宠有时却在我们的良心中被认作是有其道理的。这就是我们可悲的天性。一旦落难,我们心中便升腾起得意时沉默不语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来谴责自己的过失和错误。”
“您别这么说,我卓绝的父亲!”艾苔尔深受感动地说,因为从老人那哽咽的声音中,她感觉到他流露出他深藏在心中的一种痛苦。
她抬眼望着父亲,亲吻他那冰凉多皱的手,复又温柔地说:
“您过分严厉地评判了两个尊贵的人,奥尔齐涅和您,我尊敬的父亲。”
“您的断语太轻率了,艾苔尔。好像您并不明白生活是件严肃的事。”
“我还豪爽仗义的奥尔齐涅一个公道,这难道做错了不成,父亲?”
舒玛赫满脸不悦地蹙起眉头。
“女儿,您这样崇拜一个您想必永远再也见不到了的陌生人,我很不赞成。”
“哦!”被这句冷冰冰的话猛击了一下的姑娘说,“别这么认为。我们会再见到他的。他不是为了您而去铤而走险的吗?”
“我承认,我起先像您一样被他的许诺所打动,不过他是绝不会去的,所以他不再会回到我们这儿来了。”
“他会去的,父亲,他会去的!”
姑娘说这句话的口气咄咄逼人。她感到侮辱奥尔齐涅就是侮辱自己。唉,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对自己所说的是太有把握了!
老犯人似乎并未激动,他又说:
“好了!即使他去大战那个强盗,即使他甘冒这个危险,反正都是一回事,他也是回不来了。”
可怜的艾苔尔!……一颗忧伤破碎的心上的隐痛有时会被一句无意中说出来的话刺得难以忍受!她低下她那苍白的面庞,不让他父亲那冷峻的目光看见不由自主地从肿胀的眼皮下逸出的两滴泪水。
“哦,父亲!”她喃喃道,“在您这么说的时候,也许那个高尚的不幸之人正在为您而拼死搏斗哩!”
老首相表示怀疑地摇摇头。
“我既不相信也不愿意他这样;再说,我这样何罪之有?我本来要对这个年轻人不义的,就像那么多人对我忘恩负义一样。”
艾苔尔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舒玛赫俯身写字台,继续心不在焉地翻看面前的蒲鲁达克的《名人传》。这本书已有二十多处被撕破了,上面写满了批注。
不一会儿,开门的声音传了过来,舒玛赫没有转身,像往常一样喝令道:
“别进来!走开,我不愿意任何人进来。”
“是州长阁下到!”守卫回答道。
确实,一位老人身穿将军礼服,脖子上戴着大象骑士团、丹布罗格骑士团和金羊毛勋章链,在向舒玛赫走来;后者抬抬屁股,喃喃地重复道:“州长!州长!”将军恭恭敬敬地向艾苔尔致意;姑娘站在父亲身旁,焦虑而胆怯地看着他。
在继续往下说之前,简略地提一提勒万将军前来孟哥尔摩探访的动机也许不无裨益。读者应当没有忘记,在这个真实故事的第二十章里的那些使老州长苦恼不堪的坏消息。将军一听到这些消息,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应该审问一下舒玛赫,但他在这样决定时,心里不免极其厌恶。一想到要去折磨一个已经够苦的而且他曾见其权势显赫的可怜囚犯,要去严酷地窥探其不幸,甚至犯罪的秘密,他那颗善良而豪爽的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可是,为了效忠国王,又不得不去;如果不能从审问这个看上去是矿工起义的煽动者身上获得新的线索,他是不能离开特隆赫姆的。因此,动身前的那天晚上,同阿勒菲尔德伯爵夫人秘密地长谈之后,州长只好去探访这个囚徒了。在去城堡时,他考虑着国家利益,考虑着他的许多仇敌可能诬他疏忽,也许还考虑到首相夫人的那些诡谲的话语,这促使他变得强硬。因此,在他登上施莱斯威格雄狮堡时,已想好了严厉的计划。他决心同谋反者舒玛赫交锋时,就像从不知道他曾是格里芬菲尔德首相似的,一定要把自己过去的一切记忆,甚至自己的性格全部抛弃,像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那样处理这个曾深得圣宠权势显赫的老同僚。
可是,刚一踏进前首相的房间,老人那虽阴郁但可敬的面容便使他激动;艾苔尔那虽高傲却温柔的面庞也使他怜惜。因此,一见这两个囚犯,他的厉害劲儿已去了一半。
他向倒台的首相走过去,本能地伸出手去,没有注意对方对他的礼貌并不答理。他说:
“您好,伯爵格里芬……”从前这么称呼惯了,可他立即意识到了,马上改口道,“舒玛赫大人!”他随即打住,对这么改了口,既感到满意又感到精疲力竭。
他停了一会儿,在脑子里思索用什么比较严厉的话语才能不失身份地对付这开始的僵局。
“这么说,”舒玛赫终于开了口,“您就是特隆赫姆州州长?”
将军没想到被自己要审问的人发问,有点儿惊奇,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样的话,”老囚犯又说,“我要向您提出控告。”
“控告!控告什么?控告什么?”尊贵的勒万脸上流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
舒玛赫满脸怒气地继续说:
“总督有令,我可以在这所监狱里自由行动,不受打扰。”
“我知道这道命令。”
“州长大人,可有人竟然闯进监狱里来烦我。”
“谁呀?!”将军大声说道,“把这人的名字告诉我,他竟敢……”
“就是您,州长大人。”
这番话口气高傲,刺伤了将军。后者几乎是怒气冲冲地回答道:
“您忘了,凡是有关效忠国王的事,我的权力是不认人的。”
“但应尊重不幸的人,”舒玛赫说,“可有人却不懂得这一点。”
前首相如是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但州长听见了。
“不是不懂,不是不懂!我错了,伯爵格里芬……我是说,舒玛赫大人,我有权势了,应该让您有权生气。”
舒玛赫沉默片刻。
“州长大人,”舒玛赫若有所思地又说,“从您的面容和声音来看,您有点儿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有我还记得起那个时代。我当时正春风得意哩。那人名叫勒万·德·克努德,梅克伦堡人氏。您认识那个疯子吗?”
“我认识他。”将军并不激动地说。
“啊!您想起他来了。我还以为人只有身处逆境时才想得起别人哩。”
“他是不是皇家卫队的一名上尉?”州长继续说。
“是的,一名普通上尉,尽管国王很喜欢他。不过,他只想玩乐而无野心,是个十分古怪的人。怎能想象一个沐浴皇恩之人会如此不思高升呢?”
“可以想象的。”
“我很喜欢这个勒万·德·克努德,因为他不使我感到担心,他并没有因为是国王的朋友而自傲,好像他只是因为个人爱好才喜欢国王的,而绝不是为了飞黄腾达。”
将军想打断舒玛赫,但后者仍执意在说,或许是因为逆反心理,或许是这一回忆确实让他开心。
“您既然认识这个勒万上尉,州长大人,您想必知道他有个儿子,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但您知道这孩子出生时出了什么事吗?”
“我对他死的时候所发生的事记得更清楚!”将军用手捂住眼睛,哽咽着说。
“可是,”无动于衷的舒玛赫继续说,“这事很少有人知道,而且这正好说明那个勒万的古怪离奇。国王本想把那孩子放进洗礼盆,可您想得到吗,勒万不干?尤有甚者,他竟选了一个在宫廷门口的老乞丐做了孩子的教父。我始终没弄明白他这个疯癫举动的原因何在。”
“我来告诉您吧。”将军回答,“那个上尉在给他儿子的灵魂选择一个保护人时,一定在想,在上帝面前,一个穷人要比国王更加强大有力。”
舒玛赫想了一下说:
“您说得对。”
州长还想把谈话引到他此行的目的上来,但舒玛赫止住了他。
“求求您,如果那个梅克伦堡的勒万您真的认识的话,那就让我谈谈他吧。在我声名显赫时见过的所有的人中,他是唯一让我回忆起来既不讨厌又不憎恶的人。尽管他特别得意达到了荒唐的程度,但却品德高尚,不失为一个不可多得之人。”
“我可不这样想。这个勒万同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的,甚至有很多人都比他强。”
舒玛赫抱着双臂,抬头望天。
“是呀,他们全都是这德行!别人不能在他们面前赞扬一个值得赞扬的人,不然他们立刻就往他脸上抹黑。他们竟然把恰如其分地赞扬人的乐趣都给败坏掉。不过,他确实是个挺难能可贵的人。”
“如果您了解我的话,您就不会指责我是贬损勒万将军……勒万上尉的人了。”
“听我说,听我说,”老囚犯说,“要说忠诚和仗义,再没有第二个人像那个勒万·德·克努德的了。不这么看,那既是贬损他,也是毫无节制地赞颂这可憎的人类!”
“我向您保证,”州长竭力在平息舒玛赫的怒火说,“我对勒万·德·克努德并无丝毫的恶意。”
“别说这个。尽管他疯癫荒唐,但所有其他人都远不如他。他们虚假、无义、嫉妒、谗言。您知道勒万·德·克努德把他的一半收入捐给了哥本哈根的各个医院吗?”
“我不知道您也知道这事。”
“还是呀!”老人得意扬扬地大声说,“希望我不知道那可怜的勒万的义举就好放心大胆地恣意贬损他了!”
“不,不!”
“您以为我不知道,他把国王交给他的团队让给了在决斗中打伤了他勒万·德·克努德的一个军官,因为他说对方比他资格老?”
“我还以为这事没人知道哩。”
“那您告诉我,特隆赫姆州州长大人,是否因此这事就不漂亮了?难道因为勒万隐瞒他的品德,就可以否定他的品德了?哦!人怎么都这个样!竟然把他们自己同高尚的勒万混为一谈。勒万在无法拯救一名被确认想谋杀的士兵之后,把一笔年金赠送给了想杀他的那人的遗孀了。”
“嗨!谁都会这么做的。”
舒玛赫闻言,憋不住了。
“谁?您!我!所有的人,州长大人!因为您穿着漂亮的将军服,胸前挂着一些光荣的牌牌,您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您是将军,可怜的勒万到死也只是个上尉。他的确是个疯子,不考虑自己的升迁。”
“如果说他自己没有想到,那么,仁慈的国王却为他考虑到了。”
“仁慈?不如说是公平!如果还可以说一个国王是公平的话。好吧!国王给了他什么非凡的犒赏了?”
“陛下给予勒万·德·克努德的奖赏超过了他的贡献。”
“好极了!”老首相拍着手大声说,“一个忠诚的上尉,效忠了三十年后,也许刚刚被提升为少校,而这种崇高的奖赏使您不悦了吧,尊贵的将军?有句波斯谚语说得好,夕阳嫉羡初升的月亮。”
“如果您老是打断我……我就无法向您解释……”将军说。
舒玛赫气极了,将军的这番话他听不进去。
“不,不!”舒玛赫继续说,“将军大人,我乍看见您,以为您同善良的勒万有点儿像,其实,一点儿也不像!”
“不过,听我说……”
“听您说!听您跟我说勒万·德·克努德不配受到那点儿可怜的奖赏!”
“我向您发誓,不是……”
“我猜得出你们这种人,您马上就要告诉我说,他同你们一样,也是骗子,伪君子,恶人。”
“真的不是这意思。”
“谁知道呢?也许他背叛了朋友,迫害了恩人,就像你们大家所干的那样?……要不就是毒死了他的父亲,或者杀害了他的母亲?”
“您弄错了……我根本没想……”
“是他促使副首相温德以及审我的三名法官希尔、艾丁和有审判权的拉森,决心不判我死刑的,这您知道吗?可您还想要我冷静地听您污蔑他!是的,他是这么对待我的,可我以前却总是伤害他多于帮助他,因为我像你们一样,既卑鄙又凶恶。”
尊贵的勒万在这场特别的谈话中,感到一种挺怪的激动。他既受到最直接的侮辱,又受到最真诚的赞扬,不知采取何种态度去对待如此难受的恭维,去对待那么多的舒心的辱骂。他既恼怒又动情。他忽而想发作,忽而想感谢舒玛赫。他人在面前却未被认出,因此他喜欢看到气呼呼的舒玛赫通过他并针对他在为一个不在场的朋友辩护。只不过他希望他的辩护者在他的辩护词中少加点儿苦涩和辛辣。不过,在他的内心深处,对勒万上尉的热烈赞扬深深地打动了他,胜过对特隆赫姆州州长的辱骂对他的刺伤。他亲切慈爱地注视着被贬谪的宠臣,决定任凭他把愤怒和感激一吐为快。后者在对人类的无情无义大加痛斥之后,终于由颤抖不已的艾苔尔搂着,筋疲力尽地跌坐在扶手椅里,一边还凄苦地在说:“哦,人哪!我都对你们干了些什么,才使得我认识了你们?”
将军还没能涉及他前来孟哥尔摩的重要话题。用审问来折磨犯人的厌恶之情又浮现出来。除了他的怜悯和感动之外,又增加了两个相当有力的理由:首先,舒玛赫心情激动,不可能希望他令人满意地回答问题;再者,就事情本身而言,自信的勒万觉得他不可能是个阴谋家。可是,没有审问舒玛赫又怎么好离开特隆赫姆呢?作为州长,他身不由己,犹豫不定,所以他尽量使语气变得缓和,开始审问:
“请您不必动气,舒玛赫伯爵。”
好心的州长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个称谓,好像是既考虑到对被贬谪的判决又照顾到他的面子,所以把他的贵族头衔和庶民姓氏连在了一起。州长继续说道:
“我觉得是一种艰难的职责让我前来……”
“首先,”老囚犯打断他说,“请允许我,州长大人,再跟您谈一件事,这比阁下要对我说的一切事都使我感兴趣。您刚才跟我肯定说,那个傻勒万的效忠已经得到报酬了,我倒是很想知道是怎么个报酬。”
“格里芬菲尔德大人,陛下把勒万提升为将军,二十多年来,这个老疯子身居军事要职,享有国王的恩泽,晚年安康。”
舒玛赫低下了头说:
“是的,一辈子当上尉也不在乎的这个傻勒万,老来竟当了将军,而那个本打算当一辈子首相的聪明的舒玛赫到老却成了要犯。”
老囚犯一边这么说,一边用双手捂住脸,从干瘪的胸脯中吐出一声长叹。艾苔尔听不明白他俩的谈话,只知道父亲因此而很伤心,便连忙为他排忧遣愁。
“父亲,您瞧那边,北面,有一点儿亮光在闪烁,可前几天晚上我并没发现有。”
夜色浓重,遥远的天边确有一微弱的亮光,仿佛是从远方的某处山峦上发出来的。但舒玛赫的目光和思绪并不像艾苔尔的那样,老是朝向北方,所以他没有吭声。只有将军为姑娘的这一发现所震惊……他寻思,这也许是反叛者们点起的火。这么一想,他立即想到此行的目的,便冲老囚犯说:
“格里芬菲尔德大人,我很遗憾,得打扰您,但我必须承受……”
“我懂,州长大人,我在这监狱里打发时日,过着屈辱和无着的生活,只能对昔日的显赫权势进行痛苦的回忆,但这还都不够。还必须让您来践踏我的孤寂,窥探我的痛楚,取笑我的不幸。既然您的好多相貌特征使我想起的那个尊贵的勒万·德·克努德同您一样当上了将军,要是把您的职位给了他,那我就太高兴了。因为,州长大人,我向您发誓,他是不会来监狱折磨一个落难之人的。”
在这场奇怪的谈话中,将军不止一次地想挑明自己的真名实姓,好让对方别再这么说下去。但舒玛赫这间接的指责使他无法这么做。这指责与他内心情感是那么的吻合,使他仿佛感到一种羞愧。但他仍然应答着舒玛赫对他的咄咄逼人的指责。真是怪事!仅仅因为性格的迥异,这两个人互换了位置。可以说法官被逼得在被告面前为自己开脱。
“不过,”将军说,“如果职责在身,不得已而为之,请您相信。勒万·德·克努德……”
“我不信,尊贵的州长!”舒玛赫大声说,“您自己才应该相信,他侠肝义胆,一定愤怒地拒绝去窥探并加剧一个不幸的囚徒的苦难的!哼!我比您更了解他,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充当刽子手的角色的。现在,将军大人,请您说吧。请您履行您所说的职责吧。阁下想要我怎样?”
老首相傲然地注视着州长;后者决心全没了,一开始对此行的厌恶又陡然冒出,而且无法抑制。
“他说得对!”他心里嘀咕,仅仅因为怀疑就跑来折磨一个落难之人!让别人来干吧,别找我!
这么一想,其效甚显,他立刻向惊奇的舒玛赫走去,握了握他的手,然后边走出去边说:
“舒玛赫伯爵,永远保持对勒万·德·克努德的这一评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