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修道士:“多可怕的夜晚!仁慈的上苍啊!至高无上的上帝!你听见这雷声了吗?”
第二个修道士:“连死人都该听得见。”
——马图林:《伯特伦》
这是个什么人?叫人好不明白……这颗头、这颗心同我们的一样吗?里面藏着什么与我们的心不同的特别而陌生的东西吗?……当局刚给他指定了住处,他刚住了进去,其他的住户便躲得远远的,直到看不见他的住处为止。他就这么孤孤单单地同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离群索居,只有自家人在同他说着人的语言,如果没有了女人和孩子,他可能只会呻吟。
——梅特尔伯爵:《圣·彼得堡之夜》
此刻正坐在他身边同他一块吃面包喝酒、互祝健康的那个人,将是第一个要杀害他的人。
——莎士比亚:《雅典的蒂蒙》
如果读者现在身在那条沿着特隆赫姆湾直到维格拉山庄的狭窄而满是石子的路上,很快就能听见两个行人的脚步声。他们是日落时分从称作斯孔根门的城门出来,正沿着蜿蜒山路,疾步攀登层层山冈,直奔维格拉山庄。
两人都披着大氅。一个步履矫健,腰板笔直,抬首昂胸,佩剑顶端露出大氅,尽管夜色融融,但依然可看见帽子上的一根羽毛饰在迎风摇曳;另一个比他的同伴稍高一些,但略微有些驼背,背上可见一鼓包,想必是大黑氅遮盖着的一个褡裢,大氅的边沿已破烂不堪,说明它已尽心尽力地服务了多年。后者没有兵器,只有一根长棍,用来支撑他那疾速而不稳的步履。
如果说夜色浓重,读者无法分辨此二人的特征,那也许可以从他俩的谈话中认出他们来。默默无语地,因而也是烦闷无聊地走了一小时之后,其中的一人开始说话了。
“主人!我年轻的主人!我们走到的这地方,既能看见维格拉的塔楼,也能看见特隆赫姆了。在我们前方,地平线的那个黑糊糊的一团,便是塔楼;而在我们身后的,是大教堂,它那比夜色更黑的拱扶垛显得像是一只猛犸骨架的肋骨。”
“维格拉离斯孔根远吗?”另一个步行人问。
“我们得穿过奥尔岱,公子;凌晨三点前我们是到不了斯孔根的。”
“现在钟敲几点?”
“公正的上帝!您让我发抖。是的,这是特隆赫姆的钟声,是风把钟声给传送来的。这说明有暴风雨。西北风把乌云刮来了。”
“的确,我们身后的星星全不见了。”
“求求您,尊贵的公子,咱们快走吧。暴风雨来了,也许城里的人已经发现吉尔残缺不全的肢体,发现我逃跑了。快点儿走吧。”
“很好。老人家,您背的东西好像很沉,让我来背,我年轻,比您力气大。”
“不,尊贵的主人,鹰的背上哪能背乌龟壳?我算老几,怎能让您替我背褡裢?”
“可是,老人家,要是它累坏了您呢?它似乎挺沉。里面都装了些什么?您刚才一脚踩空,那里面叮当乱响。”
老者突然离开年轻人。
“里面响了,主人?!哦,不!您听错了。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干粮、衣服。不,这累不着我的,公子。”
年轻人的一番好意看来着实吓着了他的老头同伴;后者在竭力掩饰自己的恐慌。
“好吧,”年轻人没有看出老头害怕,回答说,“如果您不觉得它累人的话,您就背着吧。”
老头踏实了,连忙转换话题。
“夜里匆匆地走这条路太悲惨了,要是白天,公子,边走边看才有意思哩。可以看到左边海湾边上有许多刻有北欧古字母的石头,据说是神明和巨人写下的,大可研究。在我们左边,沿路边的岩石背后,就是那大片的西沃德咸沼地,肯定有什么暗河将它与海连通,因为可以在里面钓海蚯蚓。据您的仆人兼向导发现,这种奇特的鱼以沙为食。就在我们快走到的维格拉塔楼里,不信教的维尔蒙德国王下令用真正的十字架木烧烤了那位光荣的女殉道者圣埃泰尔德拉的双乳。那十字架木是挪威国王夺得的,由奥拉夫三世送来哥本哈根。据说,后来,想把这该死的塔楼改成教堂,但怎么建也没能建成。竖在那儿的十字架一个接一个地被天火给烧掉了。”
正在此时,一道大闪电照亮了海湾、山丘、岩石、塔楼,还没等二人看清点儿什么,就划过去了。他俩一下子站住了。闪电过后,几乎随之跟来一个炸雷,在天空云间滚滚而去,震得地上岩石回响。
他俩抬头望天。所有的星星都隐没了,乱云翻滚,像雪崩似的在他俩头顶上空聚集。卷动这片乌云的狂风未至,树木静止,听不见有雨打树叶之声。暴风雨前的乌云使夜色更加苍茫,只听见空中的闷响和海涛声声。
他俩身边除隆隆声外的这片静寂,突然被一种怒啸打破,吓得老者浑身打战。
“全能的上帝!”他紧紧攥住年轻人的胳膊喊道,“这是魔鬼在暴风雨中的笑声,还是……”
又一道闪电,接着又是一声雷鸣,打断了他的话。随后,暴风雨像正在等着这一号令似的倾泻下来。两个行路人裹紧大氅,以挡住穿云而注的大雨和狂风卷起的还干着的土地上的厚厚的尘土。
“老人家,”年轻人说,“刚才的一道闪电让我看清了我们右边的维格拉的塔楼。咱们离开这儿,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去凶险的塔楼避雨?!”老者嚷道,“愿圣郝斯庇斯保佑我们!您想想,年轻的主人,这座塔楼空寂无人呀。”
“那正好!老人家,我们就用不着等人开门了。”
“您想想,它受过什么邪恶的玷污吧!”
“好呀!它让我们躲雨,正可使自己纯净。好了,老人家,跟我来吧。老实对您说吧,这样的夜晚,就是贼窟我也想进去躲一躲。”
于是,他不顾老者的劝诫,抓住后者的胳膊,朝那幢建筑物走去。借着不断的闪电,他看见它离得并不远。他俩走近时,发现塔楼的一个枪眼里透着点儿亮光。
“您瞧,”年轻人说,“这塔楼并非空无一人。这下您肯定放心了。”
“上帝!仁慈的上帝!”老者嚷道,“您这是把我往哪儿领,主人?但愿圣郝斯庇斯别怪罪我误入这魔鬼的礼拜堂!”
他俩来到了塔楼下。年轻人用力敲着这座可怕的废墟的一扇新门。
“您放心,老人家,准是哪位虔诚的苦修士住了进去,使这个遭亵渎的处所变得圣洁了。”
“不,”他的同伴说,“我不进去。我敢保证,没哪个苦修士会住在这儿,除非他拿贝尔则布特的七条链子中的一条做念珠。”
正在这时,一道亮光从上到下地闪过一个个枪眼,最后从大门锁孔中漏了出来。
“你这么晚才回来,尼戈尔!”一个尖厉的声音在喊,“中午支完绞架,只需六个小时就可以从斯孔根回到维格拉了。是不是又加什么活儿了?”
话音刚落,门就开了。开门的女人发现是两张陌生面孔,而不是她等着的人,又吓又带着威胁地大叫一声,退后三步。
那女人的模样也让人很不踏实。她身材高大,一只手把一盏铁皮灯高举过头,照亮了她的脸。她面孔铁青,干瘪瘦削,宛如死人,深陷的眼窝里,透出阴森的光,俨如丧事火把。她齐腰穿着一条大红哔叽短裙,露出一双光脚,裙上似乎沾着另一种红色的迹子;胸脯干瘪,半遮着一件同样颜色的男人外衣,袖子齐肘剪去。从开着的门吹进来的风把她那勉强用一根树皮绳结着的灰长发吹竖起来,使她那满脸凶相变得更加粗野。
“好心的太太,”陌生人中的年轻人说,“天下大雨,您有屋子,我们有金子。”
他那年老的同伴扯着他的大氅,悄悄地嚷道:
“哦,主人!您在说些什么呀?这里即使不是凶宅,也是什么强盗的巢穴。我们的金子非但保护不了我们,还会毁了我们的。”
“别啰唆!”年轻人说着,从他上衣里取出一只钱袋,在女主人眼前晃晃,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
女主人惊魂甫定,用野性的目光轮流注视着他俩。
“陌生人!”她终于大声说道,就像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似的,“你们的守护神是不是把你们给抛弃了?你们跑来凶险塔的该诅咒的住户中间寻找什么?陌生人!指点你们来这种废墟躲雨的绝不是人,因为是人就会对你们说:‘电闪雷鸣胜过维格拉塔楼的住户。’唯一能进这里的活人,是不进任何其他活人的住所的,他要离开孤寂,只有到人群中去,他只是为了让人死而活着。他只有遭人们诅咒的份儿,他只是找人报仇,人们犯罪,他才能活。十恶不赦的恶棍在遭到惩罚之时,都把世人的轻蔑全推给他,而且认为有权再给他加上自己的那一份蔑视。外来人!你们是外来人,因为你们的脚尚未厌恶地踏进这塔楼的门槛。别再多打扰母狼及其狼崽儿了。回到其他所有的人都走的道上去吧,而且,如果你们不想让你们的兄弟躲着你们,就别跟他们说,你们的脸被维格拉塔楼的主人用灯照过。”
她说着,指指大门,向两位过路人走来。老者浑身哆嗦,哀求地看着年轻人;后者没明白高个儿女人说的话,因为她说话滔滔不绝,又快又急,他还以为她是个疯子,再说,雨在哗哗地下个不停,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回到雨地里去。
“真的,好心的女主人,您刚才为我们描绘了一个怪人,我不想失去结识他的机会。”
“年轻人,认识他很快,结束得也快。如果您的魔星在怂恿您,您就去杀一个活人或者糟践一个死人吧。”
“糟践一个死人!”老者声音颤抖着重复一遍,赶忙躲到同伴的背后。
“我不太明白您的办法,”年轻人说,“您的办法至少是说得不很清楚。更简单不过的是,我们留在这里。除了疯子,谁会在这么个天气里继续赶路呀?”
“在这种地方躲雨,那才是疯到家了哩!”老者喃喃道。
“可怜的人!”女人大声说,“在只会开坟墓的门的人门外,可别敲门。”
“即使坟墓的门真的同您的门一道为我打开,妇人,我也不会因为一句不吉利的话而退缩的。我的佩剑能保证我安然无恙。好了,风大,把大门关上,把这金子拿去。”
“唉!我要您的金子有什么用!”女主人又说,“金子在您手上是个宝,但到了我的手里,比锡还不值钱。好吧,看在这点儿金子的分儿上,您就留下吧。金子可保证人免遭天上的暴风雨,但却不能免受同类的轻蔑。您留下吧。您付的投宿费比付的凶杀费要多。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把金子给我。是的,一个人手里拿着金子而却没沾满鲜血进到这儿来,这还是第一次。”
于是,她放好灯,闩上门,消失在大厅顶头的一座黑漆漆的楼梯的拱顶下面。
老者身子发颤,口念光辉的圣郝斯庇斯的所有威名,悄悄地在狠劲儿诅咒年轻同伴的冒失,而年轻人则拿起灯来,开始在他们待着的那个圆形大房间里绕了一圈。他走近墙壁时看到的东西让他打了个寒战;用眼睛盯着他的老者则嚷了起来:
“伟大的上帝!主人,是个绞架?”
确实是个大绞架靠在墙上,直达又高又潮的拱顶的拱腹。
“是的,”年轻人说,“这儿还有木锯、铁锯、铁链、枷锁哩。这是个拷问架,上面还挂着大钳烙刑具。”
“天堂里的伟大神明啊!”老者喊道,“我们这是在哪儿呀?”
年轻人声色不动地继续查看。
“这是一卷麻绳;那是炉子和铁锅;这面墙上挂着钳子和解剖刀;这是几条带钢钉的皮鞭、一把斧子、一只大锤。”
“这儿就是地狱的家具贮藏室!”老人被年轻人数着的可怕刑具吓坏了,打断他说。
“这儿是铜虹吸管、青铜齿轮、一盒大钉子、一个千斤顶。”年轻人继续在查看,“一点儿不假,确是一些不祥之物。我死气白赖地让您同我一起来这里,您可能觉得很恼火。”
“正是,您也承认了!”
老者已吓得半死。
“您不用害怕。您在什么地方又有何妨?反正有我同您在一起。”
“多好的保护!”老者喃喃道,他因为另有所怕,所以对他的同伴已不再敬畏了,“一把三十寸的佩剑竟要对付一个三十库代的绞架!”
高个儿红衣女人回来了,拿起铁皮灯,示意二人随她来。他们小心翼翼地登上一座在塔楼厚墙上凿成的又窄又破的楼梯。每遇一个枪眼,一阵风雨都要把铁皮灯的抖动的火苗吹灭,女主人连忙用她那苍白的大手遮挡住。他们不止一次地绊着一些滚动的石头。惶恐不安的老人总以为是踩着了散落在梯级上的人骨头。最后,他们来到了塔楼二层的一个类似底层大厅的圆厅。中间,按照哥特式建筑常规,有一个大炉子在熊熊燃烧,炉烟从天花板上开的一个洞逸出,但仍把大厅内熏得乌漆墨黑。两个过路人途中所见的亮光就是炉火和灯光。插满生肉的一根烤扦在炉火前转动着。老者恐惧地扭过头去。
“真正的十字架木就是在这个万恶的炉子里把一位女圣人的肢体烧尽的。”他对自己的同伴说。
离炉子稍远处,有一张粗糙的桌子。女人请两位过路人在桌前就座。
“陌生人,”她把灯放在他俩面前说,“晚饭马上就好,我丈夫想必在急着往回赶,他怕夜精灵在他走近凶险塔时把他掳了去。”
这时候,奥尔齐涅——读者想必已经猜到那正是他和他的向导本尼纽斯·斯皮亚古德瑞——可以仔细端详斯皮亚古德瑞绞尽脑汁、生怕被人认出来抓了去而弄出来的这身奇特打扮。遁逃的可怜看守脱去了他的驯鹿皮服,换上了一身黑衣服,那是特隆赫姆的一位著名的语法学家从前留在斯普拉德盖斯特的。这位语法学家因未能找到“朱庇特”的所有格为何变成了“约维斯”的原因而绝望,便投水自尽了。他原先的榛木板鞋也换成了一双一位被马踩死的驿车夫的沉重马靴,如果不在里面塞上半靴子干草,他那两条细腿就在靴子里晃荡得厉害,无法走路。秃头上套着一顶大假发,是一位年轻高雅的法国旅行者在特隆赫姆城门口被盗贼杀害之后留下的,在他那一高一低的尖瘦肩膀上飘来荡去。他的一只眼睛贴了一张膏药;苍白深陷的面颊上,因为抹上了从一位因失意而死的老姑娘口袋里找到的胭脂,红得怪诞,经雨水一淋,连下巴也红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背上背着的褡裢放在身下,裹好大氅,坐了下去。当他吸引了他同伴的全部注意力时,他自己的注意力却像是完全集中在女主人守着的烤肉上,不时地投去不安和恐惧的目光。他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这样的话语:“人肉!……horrendas epulas!……食人肉者……摩洛的晚餐!……Nec pueros coram populo Medea trucidet……我们这是在哪儿呀?阿特雷……德洛伊教女祭司……伊尔曼苏尔……魔鬼劈了利考恩了……”
最后,他大声嚷道:
“公正的上苍啊!感谢上帝!我看见一条尾巴!”
奥尔齐涅一直在观察他、注意地听他说话,几乎猜透了他的心思,不禁嫣然一笑。
“这条尾巴并不说明问题。这也许是魔鬼身上的一块肉。”
斯皮亚古德瑞没有听见这句玩笑话,他的目光紧盯着大厅尽头。他浑身哆嗦,凑近奥尔齐涅的耳朵说:
“主人,您瞧,顶里头,那堆草上,黑影里……”
“怎么啦?”奥尔齐涅问。
“三具裸体,一动不动……三个孩子的尸体!”
“有人在敲大门!”红衣女人蹲在炉边大声说。
的确,越来越大的雷雨声中夹杂着一声,接着又是两声更重的敲门声。
“他总算回来了!是尼戈尔!”
女主人拿起灯,急匆匆地下楼去。
两位过路人尚未继续交谈下去,便听见楼下大厅里有一阵嘈杂的人声,其中有一个人的声调让斯皮亚古德瑞猛地一惊、颤抖不已。
“妇人,住嘴,我们不走了。雷不用人开门就打进来了。”
斯皮亚古德瑞紧紧地贴着奥尔齐涅。
“主人!主人!”他声音微弱地说,“我们遭殃了!”
楼梯上脚步声杂沓,接着两个穿着教士服的人进到大厅,后面跟着魂不附体的女主人。
两人中的一个比较高大,穿着黑衣服,留着路德派神甫的圆形头发;另一个身材矮小,穿了一件隐修士长袍,腰上系着一根绳子,头上的风帽压在脸上,只露出长长的黑胡子,两只手完全藏在宽大的袍袖里。
斯皮亚古德瑞一看是两个平和的人,便感到其中一人刚才那怪声引起的恐惧烟消云散了。
“您别惊慌,亲爱的太太,”神甫对女主人说,“基督教神甫对找他们麻烦的人都乐善好施,还能去伤害帮他们的人吗?我们只想避避雨。如果说陪同我的这位尊敬的学者刚才言语冲撞了您的话,那是他一时糊涂,忘了求人时应语气温和。唉!圣贤也有失误的时候。我从斯孔根到特隆赫姆去,迷了路,既无向导,又加天黑,偏逢大雨,无处藏身。我遇见的这位可敬的教友,同我一样是出远门的,他允诺,我同他一起找到您的门上。他向我夸口说您心善好客,亲爱的太太。毫无疑问,他没有说错。别像坏牧师那样对我们说:‘Advena, cur intras?’留下我们吧,尊敬的太太,上帝将使您的庄稼免遭雷雨之害,上帝将使您的羊群在暴风雨中有一躲避之处,就像您给迷途的行人以躲避之所一样!”
“老头,”女人怒气冲冲地打断他说,“我既无庄稼,也无羊群。”
“那好,如果您是穷人,上帝祝福您由穷变富。您将同您丈夫白头偕老,而且,你们将因你们的品德而非财富受人尊敬。你们的孩子将在世人的敬重中成长,将成为他们父亲一样的人。”
“住嘴!”女主人喊道,“我们仍旧是我们,我们的孩子也将像我们一样在世人的蔑视中从小到老。我们的家族世世代代地受人轻蔑。住嘴,老头!祝福会变成诅咒落到我们的头上。”
“哦,老天!”神甫又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一生都犯了什么罪过?”
“您称什么是罪过?您叫什么是道德?我们在此享有一种特权;我们既不可能有道德,也不会犯下什么罪过。”
“这女人神经有毛病!”神甫转身对在炉前烘烤粗呢棕袍的矮个儿隐修士说。
“不,神甫!”女人反驳道,“您应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宁可让人讨厌也不愿让人怜悯。我不是个疯子,而是……”
大门上的一声重击,回声不断,下面的话没能听清,令一旁静听谈话的斯皮亚古德瑞和奥尔齐涅大失所望。
“斯孔根的高级民事代表不得好死,”红衣女人喃喃道,“是他把这座挨着大路的塔楼指定给我们住的!也许还不是尼戈尔。”
但她还是拿起了灯。
“不管怎样,即使又是个行路人,那又有何妨?激流都不怕,还怕小溪?”
留下的四个行路人借着炉火,互相对视着。斯皮亚古德瑞起先被隐修士的声音吓住了,看见了他的黑胡须心里便踏实了,但他要是看得见后者透过风帽下方直逼他的目光,他也许又要开始发抖了。
众人都不吭声,神甫试着提了个问题:
“修士教友,我猜想您是逃过最后迫害的那些天主教神甫中的一个,我有幸遇见您时,您是正在回您的隐修所去。您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
隐修士未及回答,快要倒塌的楼梯的那扇破门打开了。
“女人,一下大雨,就有不少人坐到我们这破桌子前,就来我们这遭人唾骂的屋子里躲雨。”
“尼戈尔,”女人回答,“我未能阻止……”
“这么多人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付钱就行。留宿行人和绞死强盗,都是在很好地挣钱。”
说这话的人在门口站住,四位陌生人可以仔细地打量他。此人身体各部分都很大,像女主人一样,也穿着红哔叽衣服。那颗大脑袋似乎直接压在宽阔的肩膀上,与他妻子那长而细的脖子形成了强烈反差。他低额头,塌鼻子,浓眉毛,眼圈深红的眼睛闪着血红的光芒。脸庞下方刮得一干二净,露出一张深陷的大嘴,笑起来极丑,微微张开两片黑嘴唇,像是无法愈合的伤口的边缘。两绺短而卷曲的胡子,吊在面颊两边,垂及肩头,使他的脸从正面看去,呈正方形。此人戴着一顶灰毡帽,有雨水在往下滴落,见了四位行路人,手都不愿触一触帽檐。
本尼纽斯·斯皮亚古德瑞一看见他,吓得大叫一声;路德教神甫吃惊和憎恶地转过脸去。而屋主人认出了神甫,冲他说道:
“怎么,您来了,神甫大人!说实在的,我可是没想到有此闲情,又能见到您今天这副又惊慌又可怜的德行。”
神甫压住了最初的厌恶心情,他的面容变得严肃而泰然了。
“而我,我的孩子,我很庆幸有此偶然的机会,把牧师领到迷途的羔羊面前,目的当然是为了最终将这只羔羊领回牧羊人的身边。”
“啊!我以阿曼的绞架起誓,”对方哈哈大笑地说,“我这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将我比作一只羔羊。相信我,神甫,如果您想讨好秃鹫,就别叫它鸽子。”
“我的孩子,秃鹫通过他而变成鸽子的那人在安慰人,而不讨好人。您以为我怕您,其实我只不过是可怜您。”
“的确,大人,您的恻隐之心一定是太多了。我还以为您今天在那个可怜虫面前用您的十字架挡住我的绞刑架时,已经把您的恻隐之心耗尽了哩。”
“那个不幸的人,”神甫回答,“没有您需要的怜悯,因为他哭了,而您却在笑。在赎罪的时刻,承认人的手臂没有上帝的话语有力的人才是幸福的!”
“说得好,神甫!”男主人以一种既讨厌又挖苦的快活劲儿说,“那个痛哭流涕的人!再说,我们今天的那个人也没犯什么罪,就是太热爱国王了,以致不在小铜牌上刻上陛下的头像就活不了了,而且还要精心地给它镀上一层金,使之与国王的头像相匹配。我们和蔼的国王也并没有不领情,为了奖赏他的忠心爱戴,便赐给他一根漂亮的麻绳。告诉诸位尊敬的客人吧,这根麻绳由我这个绞架勋团大执事,在这位该勋团的大神甫的协助之下,就在今天,在斯孔根公共广场上,转交给了那人。”
“可怜的人!别说了!”神甫打断他说,“惩罚别人的人怎么竟忘了自己也会受到惩罚的?您听这雷声……”
“嗨!雷是什么?是撒旦的笑声。”
“伟大的上帝!他刚看见了死亡,却又在亵渎神明!”
“别说教了,老疯子,”男主人几乎怒不可遏地大吼道,“否则您可能就会诅咒魔鬼了,是它使我们在十二个小时之内,两次相聚在同一辆车上,同一间屋子里。学学您的同伴隐修士吧,他默不做声,因为他很想回到他的林拉斯洞中去。谢谢您,修士兄弟,我看见您每天早上路过山丘时,都在为凶险塔祝福。不过,说实在的,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您身体高大,而且,胡子好像也是白的,不是黑胡须。您果真是林拉斯的那位隐修士?特隆赫姆地区唯一的那位隐修士?”
“我的确是唯一的那位。”隐修士用低沉的声音说。
“这么说,咱们是本州的两个仅有的离群索居者了……喂!贝克丽,快点儿把这段羊肉烤好,我饿了。我在布尔洛克村耽搁了,因为那个该死的曼瑞尔医生对那具尸体只肯出十二个阿斯卡林。可别人给特隆赫姆的斯普拉德盖斯特的鬼看守,每具尸体四十个阿斯卡林……喂,戴假发的大人,您怎么啦?您要摔倒了……对了,贝克丽,你把投毒者奥尔基维尤斯、那个有名的魔术师的骨骼弄好了吗?该把它送到卑尔根的古玩陈列室去了。你打发小崽子去勒维格的民事代表家讨回欠债了吗?他欠我八个埃居,因为我煮了一个女巫和两个炼丹术士,还取下了他法庭大梁上的好几根有碍观瞻的链子。他还因我绞死了尊敬的主教指控的那个犹太人伊斯玛努尔·梯凡纳,而欠我二十个阿斯卡林。我还为镇上的石头绞架换了一根新的木支杆,这又欠我一个埃居。”
“工钱还在民事代表手里,”妻子尖声怪气地说,“因为你儿子忘了带木勺去收钱了,而推事的仆人都不愿把钱直接放到他手里。”
丈夫蹙起眉头。
“要是他们的脖子落在我的手里,他们将会看到我是否需要用一只木勺去触摸了。不过,对那位民事代表倒是要客气些。窃贼伊瓦尔的申诉是退回到他那儿去的。伊瓦尔抱怨说审他的不是施刑人而是我,认为他还未经审判,还不该落到我的手里……对了,老婆,别让小家伙玩我的钳烙刑具和老虎钳,他们把我所有的工具都给弄个乱七八糟的,弄得我今天都没法用了……那帮小鬼去哪儿了?”男主人继续说着,走近斯皮亚古德瑞以为看见了三具尸体的那堆干草,“他们在这儿睡着哩,这么闹也能睡得像死鬼似的。”
这恶心的话语同说话人那吓人的平静及幸灾乐祸的样子形成强烈的反差。读者听了这话,也许已经猜到了维格拉塔楼的这位住户是谁了。斯皮亚古德瑞因为常常见到他出现在特隆赫姆广场的丧气的仪式上,所以他一出现,便认出他来了,吓得几乎要晕了过去,特别是他想起了自己昨晚干的那事,就更加害怕这个可怕的行刑人。他凑近奥尔齐涅,声音几乎听不清地对他说:
“他叫尼戈尔·奥路基克斯,特隆赫姆地区的刽子手!”
奥尔齐涅先是厌恶地一惊,随即浑身发颤,后悔走这条路,还遇上了暴风雨。但很快,一种说不清的好奇涌上心头,因此,虽很同情老向导的狼狈和恐惧,但却聚精会神地去听眼前的这个怪人的话语,并仔细观察他的生活习惯,仿佛人们在贪婪地听着从沙漠带到城里来的一条鬣狗的狂吠或一只老虎的啸声似的。可怜的本尼纽斯可没这份闲心去悉心观察。他藏在奥尔齐涅身后,裹缩进大氅里,焦虑不安地用手捂住眼睛上的膏药,他把飘动的假发拉到脸前遮住,一个劲儿地在喘粗气。
这时,女主人已用一只大陶盘把带着让人放心的尾巴的烤羊羔端上了桌。刽子手上前坐在奥尔齐涅和斯皮亚古德瑞对面,两位神甫的中间,而他妻子在桌上放好一罐蜜糖啤酒、一块林德布洛德和两只木碟子之后,便坐在了炉火前,专心一意地磨她丈夫的缺了口的钳子去了。
“我说,尊敬的神甫,”奥路基克斯笑着说,“母羊向您奉献羊羔。而您,戴假发的大人,是风把您的假发吹到脸上的吗?”
“风……大人,暴雨……”颤抖的斯皮亚古德瑞结结巴巴地说。
“喂,胆子大些,老朋友。您看两位神甫大人和我,我们都是好人。告诉我们,您是谁?您那不吭声的年轻同伴是谁?您开口呀。咱们认识一下。如果您说的话同您的神情完全一样,那您该是个很有趣的人。”
“主人这是在说笑,”老看守咧起嘴,露出牙齿,眨巴着眼睛,想装出笑来说,“我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老头。”
“是的,”快活的刽子手打断他说,“是个什么老学者,什么老巫师!”
“哦,大师傅,学者倒是,但不是巫师。”
“真糟糕,要是巫师,倒是补全了我们这快乐的犹太法庭……诸位客官大人,我们敬这位老学者一杯,让他说说话,使我们的晚餐更开心。为今天被绞死的那人干杯,说教者老兄!喂!隐修士,您不喝我的啤酒?”
隐修士确实是从袍子下面掏出一只大葫芦,把里面很清的水倒满他的杯子。
“真的!林拉斯的隐修士,”刽子手大声说,“如果您不尝尝我的啤酒,那我就来尝尝您所偏爱的水。”
“好的!”隐修士回答。
“先摘了您的手套,尊敬的神甫,”刽子手说,“应该光着手倒水让人喝。”
隐修士做了个拒绝的表示说:
“这是个祝愿。”
“那就倒吧!”
奥路基克斯刚把杯子送到嘴边,便突然拿开了,而隐修士则一饮而尽。
“看在这耶稣圣餐杯的分儿上,尊敬的修士,这恶心人的液体是什么玩意儿?自打我从哥本哈根乘船来特隆赫姆差点儿淹死的那天起,我还从未喝过这种玩意儿。说真的,修士,这不是林拉斯的泉水,这是海水。”
“海水!”看见隐修士那手套之后更加吓坏了的斯皮亚古德瑞重复了一句。
“怎么!”刽子手转向他哈哈大笑地说,“这儿的一切都让您担惊受怕,我的老阿布萨隆,连一个苦修圣人的饮料也能吓死您?”
“唉!不,主人。可那海水……只有一个人……”
“行了,您已不知所云了,学者大人。您同我们在一起,心烦意乱,不是心怀鬼胎,就是瞧不起人。”
主人很生气地说了这番话,斯皮亚古德瑞只好故作镇静。为了取悦他那可怕的主人,他搜肠刮肚,聚起自己所剩的那一点点机智。
“瞧不起人?我?瞧不起您,我的大师傅!瞧不起您这位使我们州有了merum imperium的人!瞧不起您这位刽子手大师傅、世俗法律制裁的执行人、正义之剑、无辜者的盾牌!瞧不起您这位亚里士多德在其《政治学》第六卷最后一章里列为法官的人!瞧不起巴利·德·普托在其《论推事》中把您的薪金定为五个金埃居的人!书中那段话可引以为证:‘Quinqne aureos manivolto。’瞧不起您?您的同行砍了三百人头之后,在克隆斯塔特获得贵族头衔!你们那既可怕又可敬的职能,在弗朗哥尼亚,是由刚完婚的新郎自豪地执行的,在瑞特林格,是由最年轻的参议执行的,在斯特第恩,是由最后定居的那位市民执行的!我的好师傅,我难道不知道,您的同行在法国,对圣拉德尔的每一个病人,对公猪,对主显节前夜的糕点,拥有havadium权?连圣日尔曼·德·勃雷的教士每年都要在圣樊尚节期间献给您一头猪,并让您走在他的仪式队列的前头,我又怎能不对您深表敬意呢?”
看守兴致勃勃地说到这儿的这番宏论,突然被刽子手打断了。
“老实说,我这还是头一次听见这些新鲜事!尊敬的人,您所说的那位博学的教士,到目前为止,窃取了您说得那么迷人的我的所有的那些权利……诸位陌生大人,”他继续说道,“我并不介意这老疯子的这番胡言乱语,但我的行当确实是没有干好。我今天只不过是一个穷州府的可怜的刽子手。喏!当然,我本该比莫斯科的那个有名的刽子手斯梯里森·狄戈伊干得更好的。你们想得到吗,我就是那个二十四年前被指定来执行舒玛赫死刑的人?”
“舒玛赫,格里芬菲尔德伯爵!”奥尔齐涅高声嚷道。
“这让您受惊了,沉默的大人。嗯!是的,正是那个舒玛赫,一个极偶然的机会使他又落到了我的手里,要是国王一高兴,不再缓期执行的话……诸位,咱们喝完这一壶,然后,我来说给你们听听,我开始时是怎么那么风光,最后又那么悲惨的……1676年,我做了哥本哈根王室刽子手卢姆·斯图亚特的仆人,”他继续说道,“判处格里芬菲尔德伯爵死刑的时候,我的主人病倒了,因为我有靠山,便被指定代替他来执行这项光荣的死刑。6月5日——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早晨五点起,我便在粗活师傅的帮助下,在城堡广场上搭起了一个大断头台,考虑到被处死者的身份,我们用黑布把它蒙了起来。八点钟,高级护卫便把断头台围了起来,而斯莱斯威格堡的枪骑兵则把拥入广场的人群挡住。谁处在我的位置都会欣喜若狂的!我握着大刀,站在台上等着。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到我的身上。此时此刻,我是丹麦-挪威联合王国的最重要的人物了。我心想,我交上好运了,因为如果没有了我,那帮发誓要让首相完蛋的达官显贵们会怎么样呢?我已经觉得自己成了首都的正牌皇家刽子手了,拥有仆人,拥有特权……听!要塞钟敲十点了。死刑犯走出牢房,穿过广场,步履坚定、神色坦然地登上断头台。我想给他把头发扎起来,但他把我推开了,最后一次亲手理好头发……他笑着对圣安德烈修道院院长说:‘我很久没有自己动手梳理头发了。’我要给他系上一条黑布带,但他轻蔑地把它从眼睛上推开了,但并没对我表示不屑。他对我说:‘我的朋友,这也许是头一次最高和最低的司法官吏——大法官和刽子手——相聚在咫尺之间。’这几句话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我想在他膝下垫个垫子,也被他拒绝了。他高喊冤枉之后,便拥抱了一下神甫,跪了下去。我依照惯例大声吼道:‘事出有因!’便一锤敲碎了他的盾形纹章。他连忙说道:‘那是国王御赐的,国王可以毁掉。’他把头贴在木砧上,眼睛看着东方,我便双手举起刀来……你们注意!……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吼声传来:‘刀下留人!国王有令,免舒玛赫一死!’我转过身去,只见一名副官,挥动着一卷文件,策马向断头台奔来。伯爵站起身来,神情并不高兴而只是满意而已。他接过赦令,大声说道:‘公平的上帝!终身监禁!他们的恩典比死刑还要狠。’……他像窃贼般垂头丧气地走下断头台,他走上去时可是神色泰然的。对我来说,反正都一样。我没怎么想到,这个人的得救正是我的完蛋。拆除了断头台之后,我回到了我主人的家里,心里充满了希望,尽管因为失去了砍头应领的赏钱——金埃居——而有些惆怅。这还不算完。第二天,我接到了一纸离开首都的命令和担任特隆赫姆地区的州刽子手的任命书!州刽子手!而且还是挪威最差的一个州的刽子手!诸位,请弄明白一些小小的原因是怎么产生大的后果的。伯爵的仇人们为了装出一副宽大为怀的姿态,便精心安排,好让赦令在刚执行完死刑后送达。可就是差了一分钟,他们都怪我迟缓,仿佛不让一位名人在死前消闲片刻反倒合乎情理似的!仿佛一个王室刽子手在砍一个大法官的头时,无需比州刽子手绞死一个犹太人更庄严隆重、按部就班似的!除此之外,还有坏人捣鬼。我曾有一个兄弟,我认为他今天仍是我的兄弟。他改名换姓,进了新首相阿勒菲尔德伯爵的府里。我待在哥本哈根对这家伙不利。我的兄弟蔑视我,因为有一天也许就是我来处死他。”
说到这里,这位口若悬河的叙事者停了下来,等他的快活劲儿过去,才又继续说道:
“亲爱的客官,你们看出来了,我已打定主意了。真的,让雄心见鬼去吧!我在这儿老老实实地干自己的这一行。我出卖尸体,或者贝克丽把尸体弄成骨架,由卑尔根的解剖陈列馆买去。我笑对一切,连这个可怜的女人也不例外,她以前是吉卜赛女人,由于孤寂而变得疯疯癫癫的。我的三个继承人是在惧怕魔鬼、惧怕绞架中长大的,特隆赫姆地区的孩子一听见我的名字就吓得半死。民事代表们提供给我一辆车子和一些红衣服。凶险塔就像主教宫似的为我遮风挡雨。因雷雨大风而躲进我家的老教士们为我布道;学者们对我阿谀奉承。总而言之,我同别人一样的幸福,我吃,我喝,我绞人,我睡觉。”
刽子手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不停地喝着啤酒,纵声大笑。
“他既杀人,又能睡得着!”神甫喃喃道,“可怜的人!”
“这浑蛋真幸福!”隐修士大声说。
“是的,修士兄弟,”刽子手说,“和您一样的浑蛋,但肯定比您更幸福。喏,如果不是有人好像故意从中捞一把,这个行当会是很不错的。我不知道是哪个名人的婚礼给新任命的特隆赫姆地区的布道牧师提供了机会,要求赦免本属于我的十二名死囚的,你们想象得出吗?”
“属于您?”神甫大声嚷道。
“是的,没错,神甫。其中有七个应受鞭笞,两个左脸应烙印记,还有三个应绞死,一共是十二个……是的,十二个埃居三十个阿斯卡林。如果他们受到赦免,我就得不着了。陌生大人们,你们觉得如此这般的占去我的钱财的这个布道牧师怎样?这该死的教士名叫亚大纳西·孟德尔。啊!他要是被我逮着……”
神甫站起身来,语气平和、神色安详地说:
“我的孩子,我就是亚大纳西·孟德尔。”
奥路基克斯闻听,顿时气得青筋暴跳,忽地从座位上蹿起,愤怒的目光紧紧瞪住布道牧师那平静而祥和的目光。随后,他慢慢腾腾地又坐了下去,一声不吭,心慌意乱。
寂静了片刻。奥尔齐涅已从座位上站起,准备保护神甫。他首先打破了沉默。
“尼戈尔·奥路基克斯,”他说,“这是十三个埃居,是赔偿您因赦免了死囚而受到的损失的。”
“唉!”神甫插言道,“谁知道我能否争取到这一赦免?我必须能同总督的公子谈一谈才行,因为这取决于他同首相千金的婚事。”
“布道牧师大人,”年轻人语气坚定地回答,“您定能争取到这一赦免的。您所保护的人的镣铐不砸断,奥尔齐涅·盖尔登留是不会接受结婚戒指的。”
“年轻的陌生人,您是帮不上任何忙的。不过,上帝听见您的话了,您会得到报偿的!”
这时,奥尔齐涅的那十三个埃居平息了神甫引起的争端。尼戈尔怒气全消,重又快活起来。
“喏,尊敬的布道牧师,您是个正直的人,有资格主持圣希拉瑞昂教堂。我刚才那么说您,其实心里并没这么想。您在您的道上一直往前走着,如果说与我的道碰在了一起,那不是您的过错。不过,我所恨的那个人是特隆赫姆的守尸人、那个老巫师、斯普拉德盖斯特的看守。他叫什么来着?斯普利乌格瑞?……斯帕迪格瑞?……告诉我,老学者,您是个万事通,无所不知,您能不能帮我想想您的同行、那个巫师叫什么来着?您大概有时候在巫魔夜会上见过他骑着一把扫帚凌空飞翔吧?”
的确,如果可怜的本尼纽斯此刻能够驾上这类空中坐骑逃之夭夭的话,讲述这个故事的人不会怀疑,老看守会很高兴把自己那副吓坏了的脆弱的老骨头交给这样的坐骑的。自从他的全部器官都感觉到危险迫在眉睫时起,他对生的眷恋就极其强烈。他看到的所有一切都使他魂飞魄散:对凶险塔的回想,红衣女人那惊恐的目光,神秘隐修士的声音、手套和饮料,他年轻同伴那执意冒险,特别是这个刽子手,这个他负罪潜逃误落其巢穴的刽子手,他吓得要死,全身都僵死了。特别是当他发现话题转到他身上来,听见那可怕的奥路基克斯在直呼其名的时候。他不太想模仿神甫那英雄气概,他那僵硬的舌头很久答不上话来。
“怎么样!”刽子手又说,“您知道斯普拉德盖斯特那看守叫什么名字吗?是不是您的假发塞住了您的耳朵了?”
“有点儿,大人……不过,”他终于开了腔,“我发誓,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不知道?”隐修士那可怕的声音在说,“他不该乱起誓。这个人叫本尼纽斯·斯皮亚古德瑞。”
“我!我!伟大的上帝!”老者吓得大叫。
刽子手朗声大笑。
“谁跟您说是您了?我们说的是那个异教看守。真的,这个学究是什么都害怕。要是他吓成这样确有原因,那是怎么回事呢?这个老疯子绞死时会很有趣的……这么说,尊敬的学者,”被斯皮亚古德瑞恐惧的样子逗乐了的刽子手继续说,“您不认识那个本尼纽斯·斯皮亚古德瑞?”
“不认识,师傅,”老看守因隐姓埋名没有露馅而稍微踏实了些,“我不认识他,我向您保证。既然他不幸地使您不快,师傅,那我要是认识此人,就真的很遗憾了。”
“您呢,隐修士大人?”奥路基克斯又说,“您好像认识他?”
“认识,真的,”隐修士回答,“他是个高个子,年老,干瘦、秃顶……”
斯皮亚古德瑞被他的描述吓得够呛,赶忙把假发按好。
“他的手很长,”隐修士继续在说,“就像一个星期没遇见过路人的窃贼的手一样长。还驼背……”
斯皮亚古德瑞尽量挺直身子。
“此外,如果他的眼睛不那么有神的话,大家会错把他当成他所看守的一具尸体。”
斯皮亚古德瑞用手按住护眼膏药。
“谢谢,神甫,”刽子手对隐修士说,“不管在什么地方,我现在都将能认出那老犹太人了。”
斯皮亚古德瑞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听了这句侮辱的话,无法忍受,气愤至极,禁不住喊叫起来:
“什么犹太人,师傅!”
他随即打住,生怕言多有失。
“喏,如果他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同魔鬼有来往,是犹太人还是异教徒,又有何妨!”
“如果他不那么胆小,我还真愿意相信他同魔鬼有关系,”隐修士带着他那风帽也未能全掩盖住的恶笑又说,“不过,他又怎么能同撒旦勾结呢?他既懦弱又恶劣。他一害怕,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隐修士仿佛在掩饰自己的声音似的,慢腾腾地说。而这缓慢的语调使他的话显得很古怪。
“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斯皮亚古德瑞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一个恶人竟然懦弱,我很恼火,”刽子手说,“这种人不值得去恨。同蛇必须搏斗,而蜥蜴则踩死即可。”
斯皮亚古德瑞试着说了几句,好为自己辩解。
“不过,二位大人,你们能肯定你们所谈的那位公务人员正如你们所说的那样吗?他有没有名声呀?……”
“名声!”隐修士又说,“恶名满全州!”
斯皮亚古德瑞十分沮丧,转向刽子手。
“大师傅,他做错了什么让您这么恨他?因为我相信您的恨是有根有据的。”
“您这么相信就对了,老头。由于他的生意同我的相仿,所以斯皮亚古德瑞尽一切可能来坑害我。”
“哦!师傅,别相信这个!假使此人果真如此,那是因为他没有像我一样看见您身边有着一位和蔼可亲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没有看见您允许陌生人同您共享天伦之乐。如果他像我们这样享受到您那殷勤款待,师傅,那个可怜的人是不会成为您的仇人的。”
斯皮亚古德瑞刚说完这番巧妙的话语,一直沉默着的高个儿女人站了起来,以一种尖厉的声音庄重地说:
“毒蛇的舌头抹上了蜜是最毒不过的。”
她说完又坐了下去,继续去磨她的钳子,那尖而闷的摩擦声在谈话间歇时,传到四个过路人耳朵里,好生难受,宛如希腊悲剧中的唱诗祭礼。
“这女人疯了,真的!”看守悄悄地自言自语,他无法解释自己的一番恭维怎么会产生这么坏的效果。
“贝克丽说得对,金发学者!”刽子手大声说,“如果您继续这么没完没了地为那个斯皮亚古德瑞辩解的话,我就拿您当成毒蛇的舌头。”
“看在上帝的分上,师傅!”斯皮亚古德瑞嚷道,“我绝没有为他辩护的意思。”
“那就好。再说,您并不知道他有多么的无礼。您会相信吗,那个无耻之徒竟敢同我来争冰岛凶汉的所有权?”
“冰岛凶汉!”隐修士突然说。
“正是。您认识这个有名的强盗?”
“是的。”隐修士说。
“那好,任何强盗都归刽子手所有,是不是这样?那该死的斯皮亚古德瑞干了什么?他也要求悬赏凶汉的头!”
“他要求悬赏凶汉的头?”隐修士插言道。
“他有这个胆量,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弄到凶汉的尸体,剥夺掉我的所有权。”
“这可够卑鄙的,奥路基克斯师傅,竟敢同您争夺一份明显是属于您的财产。”
他一边说一边诡谲地笑,吓得斯皮亚古德瑞够呛。
“这塔楼太不怎么样了,隐修士,所以我必须处死一个像凶汉这样的人才能摆脱默默无闻的境地,才能获得舒玛赫使我错过的机会,飞黄腾达。”
“真是这样,尼戈尔师傅?”
“是的,修士兄弟,抓获凶汉的那一天,您来看我,我们将宰一头大肥猪庆贺我未来的升迁。”
“好极了,不过,您知道我那一天会有空吗?再说,您刚才已经把您的雄心给了魔鬼了。”
“那倒也是,神甫,我看到了,一个斯皮亚古德瑞和一个悬赏,就足以打破我最有把握的希望。”
“啊!”隐修士怪声怪气地又说,“斯皮亚古德瑞要求悬赏了!”
“这声音对于可怜的看守来说,宛如癞蛤蟆的目光对小鸟一样的可怕。”
“诸位大人,”他说,“为什么这么武断?这事并不可靠,也许是个谣传。”
“谣传!”奥路基克斯嚷道,“这事真得没法再真了。民事代表们的呈情表此刻已在特隆赫姆了,还有斯普拉德盖斯特的看守的签名。只等州长将军阁下的决断了。”
刽子手对情况如此了解,斯皮亚古德瑞也就不敢继续辩解了。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诅咒他那年轻的同伴。他突然听见似乎沉思了片刻的隐修士以嘲讽的语调大声说话,真不知如何是好:
“尼戈尔师傅,犯亵渎罪者该受什么酷刑?”
这句话对斯皮亚古德瑞所产生的效果无异于扯去了他的护眼膏药和假发。他焦急地等着听奥路基克斯的回答。后者先把酒杯里的酒喝完。
“这得看是哪一类亵渎。”刽子手回答。
“假如是亵渎了一个死人呢?”
颤抖不已的本尼纽斯立刻觉着他的名字马上就要从这位神秘莫测的隐修士的嘴里说出来了。
“要是在从前,”奥路基克斯冷漠地说,“就把他同被亵渎的尸体一块活埋了。”
“那现在呢?”
“现在就轻得多了。”
“轻得多了!”斯皮亚古德瑞说,他差点儿透不过气来。
“是的,”刽子手像个谈论自己艺术的艺术家似的既得意又不经意地说,“先是在他大腿肥肉上用烙铁烙个S。”
“然后呢?”老看守插问道。这种刑罚似乎很难在他那瘦腿上施行。
“然后,”刽子手说,“把他绞死就得了。”
“天哪!”斯皮亚古德瑞嚷道,“把他绞死!”
“喂,怎么啦?他看着我的神气就像是临刑者看着绞刑架似的。”
“我高兴地看到,”隐修士说,“人们回到了人道的原则。”
此刻,暴风雨已过,外面清亮、断续的号角声清晰地传来。
“尼戈尔,”女主人说,“正在追捕什么坏人,那是警吏的号角。”
“警吏的号角!”交谈者们以各不相同的声调重复说,不过斯皮亚古德瑞的声调充满了恐惧。
他们刚惊叫完,只听见有人在敲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