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蒂克在他的牺牲品身上刺断了他的利刃剑:利刃剑和武士都有这同样的一个归宿。他所选作牺牲品的兽类现在就是他的猎物;骆驼、鸵鸟、野母牛和野公牛,全都在他那凶猛的利剑之下倒下去……他的利刃剑每时每刻地溅出新的鲜血,仿佛时间像客人一样,从远方而来,向他讨要牺牲品……
——阿拉伯诗人阿布塔伊伯
朱丽叶:“啊!你以为我们还能重相见吗?”
罗密欧:“我深信不疑,而所有这一切艰难困苦都将变作我俩日后的温馨的谈资。”
——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
孟哥尔摩城堡的信号灯刚刚熄灭;进入特隆赫姆海湾的水手远远看见信号灯那地方有站岗的士兵的头盔在闪亮,宛如初升太阳下的一颗活动的星星一般。这时,舒玛赫在女儿的搀扶下,像往常一样下到围着监狱的环形园子中来。他俩一夜都心潮起伏:老人是因为失眠,而姑娘则在做着一些甜蜜的梦。他俩默默地散了好一会儿步,老囚犯目光阴郁而严厉地注视着美丽的姑娘说:
“艾苔尔,您满脸绯红又独自在笑,您挺高兴的,因为您在为往昔而脸红,在为未来而微笑。”
艾苔尔的脸更加红了,而且止住了笑。
“父亲大人,”她窘迫慌忙地说,“我把《埃达》拿来了。”
“好的,读吧,闺女。”舒玛赫说着,重又陷入沉思。
这时,阴郁的囚徒坐在一棵黑松遮阴的一块黑黝黝的岩石上,听着女儿那柔和的声音,但却没听见她在念些什么,仿佛一个干渴的远游者高兴地谛听他汲取生命的泉水的淙淙声。
艾苔尔在给他读牧羊女阿兰加的故事。阿兰加一直拒绝着一位国王的求爱,直到他证明自己是个勇士为止。国王雷格纳尔·罗德布洛格直到打败克利普斯塔杜尔的强盗、“毁灭者”英戈尔夫,班师回朝之后,才得到了牧羊女。
突然间,脚步声和树叶的飒飒声打断了读书声,使舒玛赫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阿勒菲尔德中尉从他俩坐着的岩石后头走出来。艾苔尔见是那个总是打扰她的人,便垂下头去。军官则大声说道:
“我发誓,美丽的小姐,您那迷人的嘴里刚刚说过‘毁灭者’英戈尔夫的名字。我听见了,而且我猜想,您是谈到他的子孙冰岛凶汉时才追溯到他的。小姐们都非常喜欢谈论强盗。在这一方面,英戈尔夫及其子孙倒是有一些特别有趣又特别可怕的故事可讲的。‘毁灭者’只有一个儿子,是同巫婆托尔卡生的;他儿子也只有一个儿子,也是跟一个巫婆生的。四个世纪以来,这条根系总是单传独枝地这么延续着,给冰岛带来了灾难。英戈尔夫的恶魔般的精神就是通过这么世代单传,完整圆满地传到今天的这个臭名昭著的冰岛凶汉身上,想必他刚才有幸占据了小姐那纯洁无瑕的思想。”
军官打住片刻。艾苔尔尴尬地沉默着;舒玛赫因为厌烦也一声不吭。军官见他们虽然不准备回答,但却在听,便继续说道:
“克利普斯塔杜尔的这个强盗没有其他癖好,只是仇恨世人,他也不关心别的什么,只想着害人。”
“他有理智。”老者突然打断他说。
“他始终离群索居。”中尉说。
“他很幸福。”舒玛赫说。
中尉被两次打断,感到很高兴,因为这似乎是继续交谈的一种默契。
“但愿密特拉神保佑我们免遭这类明智和幸福的人之害!”中尉大声说道,“但愿给挪威送来冰岛最后一个恶魔的恶风不得好死。我说‘恶风’是不对的,因为大家都认为,我们是多亏了一位主教才有幸拥有这个克利普斯塔杜尔的魔王的。根据传说,有几个冰岛农夫在贝塞斯特德山上抓住了还是个孩子的凶汉,想把他杀了,就像阿斯提亚格杀死幼狮那样。但斯卡霍特的主教反对,并把这头小熊保护起来,希望把魔鬼变成一名基督徒。好心的主教用尽了办法想启迪这个恶魔的才智,但他忘了巴比伦的花房里,毒芹是根本就变不成百合花的。因此,这个小凶汉回报他的是,在一个美丽的夜晚,烧了主教的宅第,抱上一根树干,借着火光越海逃跑了。据当地的纺纱婆们说,这个冰岛人就这样来到了挪威,借助他受到的教育,今天恶性膨胀,发展到了顶峰。从此之后,法罗群岛的矿井被填平了,有三百号矿工被砸死在里面;戈林的悬岩在夜间被推下来,砸在下面的村子上;哈弗·布罗恩桥在行人通过时从岩上坍塌下去;特隆赫姆大教堂被焚毁;每逢暴风雨夜,海岸线上的信号灯全都熄灭了;在斯帕博湖或斯米亚森湖里,在瓦尔德霍格和瑞拉斯洞穴中,在多弗尔·费尔德山谷,桩桩件件的罪恶和凶杀,证明这个再生阿里曼在特隆赫姆大肆活动。老太婆们声称他每干一件坏事就长一根胡子,这样看来,他的胡子大概同最德高望重的亚述僧侣的胡子一样浓密。但美丽的小姐将会知道,州长曾不止一次地试图阻止这胡子的奇特生长。”
舒玛赫又打破了沉默。
“可为了抓住此人所做的一切努力不是全白费了吗?”他目光中透着得意,脸上挂着嘲笑地说,“我真应祝贺首相哩。”
“到目前为止,凶汉同绰号柯莱斯的荷拉修斯一样,很难抓到。老兵或年轻自卫队员、农夫或山民,不是被杀,就是见他就逃。他是个魔鬼,人们既躲不掉又抓不着。寻找他的人最好的结局是找不到他。”
中尉亲热地在艾苔尔身边坐下;姑娘往父亲身边靠过去。他继续说道:
“和蔼的小姐也许对我所知道的有关这个怪人的一切奇事感到吃惊。我之所以收集这些奇怪的传说,并不是没有目的的。我觉得,而且如蒙美丽的小姐赞同我将三生有幸,凶汉的冒险经过可以写成一本有趣的书,类似斯居德丽小姐的杰作《阿尔达迈纳》或《克列丽》。我只读了六卷《克列丽》,但我已觉得那是本杰作了。不过,必须把气氛写得缓和些,把传说修饰一番,把那些粗野的名字给改一改。这样一来,特隆赫姆就变成了杜尔提尼亚侬,在我的魔棒之下,这里的森林就变成了美妙的树丛,条条小溪穿绕其间,比我们的那些可鄙的激流要有诗意得多。我们的那些又黑又深的山洞将变成美丽的洞穴,铺满了金色的石子和湛蓝的贝壳。在其中的一个洞穴中,将住着一位著名的魔法师,图勒的汗纽斯……因为您也知道,‘冰岛凶汉’这个名字不悦耳……这个巨人……您会觉得,如果这样的一部著作,其主人公不是巨人就太荒谬了……这个巨人是战神……‘毁灭者’英戈尔夫不够刺激……和女巫忒奥娜的嫡传后代……您不觉得托尔卡这个名字改得挺好吗?她是库米亚的西卜拉的女儿。汗纽斯被图勒的大主教抚养成人之后,终于逃出了主教府,乘着双龙战车……只有才智匮乏的人才会保留那个粗俗的树干传说……来到了杜尔提尼亚侬的天空之下,被这片美丽的土地迷住了,便把它变成了他的住地和犯罪的场所。要把凶汉的强盗行径写得轻松愉快并非易事。可以插上一些构思奇巧的爱情故事,以减少恐怖气氛。有一天,牧羊女阿尔西朴领着她的小羊羔在一个香桃木和橄榄树林里吃草,被巨人发现了,巨人立即为她的美目所倾倒。但阿尔西朴恋着驻扎在村里的自卫队军官、英俊的黎西达斯。巨人对该军官的幸福妒火中烧,而军官则因巨人死气白赖地追着姑娘而怒不可遏。可爱的小姐,您可以想到,这样的构思会给汗纽斯的冒险经历增添多少风采。我敢拿我这双克拉科夫产的靴子同一双冰鞋打赌,这样的一个主题要是由斯居德丽小姐来写,将使哥本哈根的所有女士为之倾倒。”
这个地名使舒玛赫从不顾中尉方才那夸夸其谈而陷入的阴郁沉思中惊醒过来。
“哥本哈根?”他突然说道,“军官大人,哥本哈根出了什么新鲜事?”
“我敢保证,就我所知,没有什么,”中尉回答,“就是国王已恩准了此时正让两个王国忙乎的那桩婚事。”
“什么?”舒玛赫又说,“哪桩婚事?”
这时,又来了一个人,打断了中尉已到嘴边的回答。
三人都抬眼望去。舒玛赫那黯然的面孔亮堂了;中尉轻佻的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艾苔尔那张在军官喋喋不休时苍白而慌乱的甜美面庞有了生气,绽开笑容。艾苔尔深深地透了口气,仿佛一个难以承受的重负从她的心头搬开了。她悄悄地含着凄楚的笑迎着新来的人——是奥尔齐涅。
老人、少女和军官面对奥尔齐涅,态度各异。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同他分别共有一个秘密,因此相互间显得十分尴尬。奥尔齐涅回到古堡来,舒玛赫和艾苔尔都不感到惊奇,因为他俩在盼着他,但中尉却很惊讶。而中尉的在场也使奥尔齐涅感到惊奇,如果没有决斗规则定下的保密使他放心的话,他很可能担心中尉无意中会泄露昨晚的事。他看见中尉若无其事地坐在两个囚犯的身边,惊讶得什么似的。
这四个人聚在一起什么也无法谈,原因正是在于他们分别开来则有许多话要说。因此,除了心照不宣和难堪的眼神之外,迎接奥尔齐涅的就是绝对的沉默。
中尉哈哈大笑。
“我以国王大氅的下摆打赌,亲爱的新来者,这种沉默很像古罗马人布勒纽斯来到时高卢元老院的议员们所保持的沉默……说真的,我已经记不清议员们和将军谁是古罗马人谁是高卢人了。这无关紧要!既然您来了,那就帮我告诉一下这位可敬的老人有什么新鲜事。要不是您突然闯进来,我正想告诉他此刻正让米提亚人和波斯人操心的那桩了不起的婚事哩。”
“哪桩婚事?”奥尔齐涅和舒玛赫同时发问。
“陌生大人,瞧您这身衣服式样,”中尉拍着手大声说,“我已经觉出您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了。您这么一问,我更相信我猜得没错了。您想必是昨天乘着一辆两只狮身鹰翼兽拉的神车,抵达尼德尔岸边的吧?否则您跑遍挪威不会没听说总督的公子与首相的千金的这桩闻名遐迩的婚事的。”
舒玛赫扭头望着中尉。
“什么!奥尔齐涅·盖尔登留要娶乌尔丽克·阿勒菲尔德?”
“正是,”中尉回答,“而且,在法国式样的裙撑送到哥本哈根来之前,这事就将办妥了。”
“腓特烈之子大概二十二岁光景,因为当我听说他出生时,我已经在哥本哈根的要塞关了一年了。他年纪轻轻就结婚,”舒玛赫苦笑着继续说,“在失宠之时,至少就不会被指责曾觊觎红衣主教的桂冠了。”
往日的宠臣这是在比说自己的不幸,中尉并不明白。
“当然不会。”中尉纵声大笑地说,“奥尔齐涅将接受伯爵封号、大象骑士团项链和上校饰带,这与红衣主教的红色方帽毫不搭界的。”
“那就好。”舒玛赫回答说。然后,稍停片刻,他仿佛看见复仇在望似的摇摇头补充说:“也许过不了几天,有人会把他那高贵的项链变成铁枷,会把他的伯爵冠在他头上砸烂,会用上校饰带抽他的嘴巴。”
奥尔齐涅抓住老人的手。
“为您的仇恨着想,大人,在没弄清这对您的仇人是不是个幸福之前,别诅咒他的幸福吧。”
“对!不过,”中尉说,“老大人的诅咒跟托尔维克男爵有什么关系?”
“中尉!”奥尔齐涅大声说,“那关系可比您想的要大得多……也许……”他停了片刻继续说,“您说的那桩了不起的婚事没您认为的那么必办无疑。”
“你待着去吧,”中尉嘲讽地鞠了一躬又说,“国王、总督和首相为了这桩婚事真的是全准备好了。他们希望、他们愿意这桩婚事。不过,既然陌生大人不喜欢它,那首相、总督和国王又算得了什么呢?”
“您说得也许有理。”奥尔齐涅神情严肃地说。
“哦!毫无疑问!”中尉仰头大笑,“这太有趣了。我真想让托尔维克男爵来这儿听听一位深谙世事的占卜者在决定他的命运。我博学的先知,相信我,您胡子不多,当不了真正的巫师。”
“中尉大人,”奥尔齐涅冷冷地回答道,“我想奥尔齐涅·盖尔登留是不会娶一个他不爱的女人的。”
“哎!哎!这真是至理名言。那谁告诉您,绿大氅大人,男爵不爱乌尔丽克·阿勒菲尔德的?”
“那对不起,请您说说,是谁告诉您他爱她的呢?”
说到此,中尉像往常那样,因谈得起劲儿而不由自主地去证实一个他并没把握的事。
“谁告诉我他爱她的?这句话问得有意思。我对您的预言很恼火。谁都清楚,这桩婚事既是出于门当户对,也是出于爱情。”
“至少我不清楚。”奥尔齐涅口气严厉地说。
“就算您不清楚,那又能怎样!您阻挡不了总督的公子爱上首相的千金。”
“爱上?”
“爱得发疯!”
“那他真的是疯了才会爱上她的。”
“喂!别忘了您是在谈论谁,是在跟谁谈话。难道总督伯爵的公子没有征询您这个乡巴佬就不能爱上一位女士吗?”
中尉边说边站起身来。艾苔尔见奥尔齐涅两眼冒火,赶忙扑到他面前。
“哦!”她说,“求求您,冷静点儿,别听他胡说。总督的儿子爱上首相的女儿关我们什么事?”
这只温馨的手贴在年轻人的心口上,平息了风暴。他低头痴情地望着他的艾苔尔,不再去听中尉说话了。中尉又快活起来,大声说道:
“小姐以无尽的风情扮演萨宾的女人们在其父亲与丈夫间充当的角色。我说话没有掂量。我忘了,”他冲着奥尔齐涅继续说道,“我俩之间有着一种兄弟般的联系,我俩不能再互相寻衅了……骑士,把手伸给我。您得承认,您也忘了您是在同总督之子的内兄阿勒菲尔德中尉谈论总督之子。”
一直在冷眼旁观或者不耐烦地看着的舒玛赫一听这个名字,立即从石座上跳起,猛吼一声。
“阿勒菲尔德!站在我面前的是阿勒菲尔德家的一员!毒蛇!我怎么竟没有从他儿子身上认出他那可恶的老子!让我在牢里安静点儿吧,我并未被判处忍受见到您的酷刑。我就差看见盖尔登留的儿子待在阿勒菲尔德身旁了,正如他刚才竟敢希冀的那样!……叛徒!懦夫!他们干吗不亲自来观赏我疯狂愤怒的眼泪?恶种!可恶的家族!阿勒菲尔德的小子,你滚吧!”
中尉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怒骂给怔住了,很快便怒气冲冲地说:
“住嘴!老疯子!你还不快给我停止念你的魔咒。”
“滚开,滚开!”老人继续说,“为你和要与你家结亲的可鄙的盖尔登留家族带去我的诅咒吧。”
“妈的,”军官愤怒地吼道,“你加倍地侮辱了我!”
奥尔齐涅拉住了气得发疯的中尉。
“即使有仇也别伤害老人,中尉。我俩已经决定决斗了,犯人的冒犯由我来还您个公道。”
“好,”中尉说,“您欠了两份债,决斗将是你死我活的,因为我要为我妹夫及我自己报仇。您注意,您既是答应同我决斗,也是答应同奥尔齐涅·盖尔登留决斗。”
“阿勒菲尔德中尉,”奥尔齐涅回答,“您激情满怀地维护不在场的人,这证明您侠肝义胆。您难道就不能同样满怀热情地怜惜一个不幸的老人吗?因为厄运使之理所当然地变得过激了。”
阿勒菲尔德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他握住奥尔齐涅的手,走近舒玛赫。舒玛赫因过于激动已筋疲力尽,又坐在了岩石上,泣不成声的艾苔尔搂住父亲。
“舒玛赫大人,”军官说,“您倚老卖老,您要不是找到一个保护人,我也许就要逞一时的血气之勇了。我今早最后一次到您牢房中来,是要告诉您总督的特别命令:您可在城堡中自由行动,不受监视。接受一个仇人嘴里说出的这个好消息吧。”
“您去吧!”老囚徒声音沉闷地说。
中尉鞠了一躬后走了,心里因得到了奥尔齐涅的赞许目光而很满意。
舒玛赫抱住双臂,垂着头,沉思冥想了片刻。他突然抬起头来望着默默地站在他面前的奥尔齐涅。
“怎么样?”
“伯爵大人,狄斯波尔森被杀害了。”
老人的头又垂在胸前。奥尔齐涅继续说道:
“凶手是一个有名的强盗,冰岛凶汉。”
“冰岛凶汉!”舒玛赫说。
“冰岛凶汉!”艾苔尔重复道。
“他搜走了上尉的衣物。”奥尔齐涅继续说。
“这么说,”老人说,“您一点儿也没听说一只封有格里芬菲尔德纹章的铁盒子?”
“没有,大人。”
舒玛赫头垂在手上。
“我将替您找回来,伯爵大人,相信我吧。凶杀是昨天上午的事。凶汉向北方逃窜了。我有一名向导,知道他的巢穴,我也经常踏遍特隆赫姆山区。我会抓住那个强盗的。”
艾苔尔面色苍白。舒玛赫站起身来,眼里有着一种快乐的光芒,仿佛他仍相信世人中美德依旧。
“尊贵的奥尔齐涅,”他说,“再见了。”
然后,他抬起一只手向着上天,消失在荆棘丛后。
奥尔齐涅转过身来,看见艾苔尔坐在满是苔藓的褐色岩石上,面色苍白,宛如黑色基座上的一尊石膏塑像。
“公正的上帝,我的艾苔尔!”他冲到她的身旁,双手扶住她说,“您怎么啦?”
“哦!”姑娘浑身颤抖,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哦!如果您对我不说是有点儿爱,而是有点儿怜悯的话,公子,如果您昨天对我说的并不完全是在欺骗我的话,如果您屈尊来到这座监狱不是为了置我于死地的话,奥尔齐涅公子,我的奥尔齐涅,看在上苍的分儿上,看在天使的分儿上,放弃您那荒诞计划吧!奥尔齐涅,我最亲爱的奥尔齐涅!”她泪如雨下,头倚在年轻人的怀里继续说,“您就为我做出这一牺牲吧。别去追踪那个强盗、那个你想战败的恶魔了。你这么做有什么益处,奥尔齐涅?告诉我,有什么益处能比你昨天称作爱妻的不幸女子的利益更可宝贵的?”
她已泣不成声,没再说下去,两只胳膊紧紧地搂住奥尔齐涅的脖子,哀求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双眼。
“我崇拜的艾苔尔,您这样惊慌是没有道理的。上帝支持善良的愿望,我冒险寻求的利益正是您的利益。那只铁盒子里装着……”
艾苔尔打断了他。
“我的利益!除了你的生命我还有其他什么利益?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奥尔齐涅,你叫我怎么活?”
“你为什么想到我会死呢,艾苔尔?”
“啊!你不了解那个凶汉,那个万恶的强盗。你知道你追踪的是什么样的妖魔吗?你知道他在号令所有的魔鬼吗?知道他能把山掀倒,压垮城市吗?知道他的脚能踏垮地下洞穴吗?知道他吹口气能吹灭山崖上的信号灯吗?奥尔齐涅,你以为凭着你那两条雪白的臂膀和无力的剑就能抵抗得了那个得到恶魔相助的巨人吗?”
“那您的祈祷呢,艾苔尔?还有我为您而战的念头呢?你就放心吧,我的艾苔尔,人们向你过分地夸大那个强盗的力量和能耐了。他同我们一样也是个人,他能让人死,自己也会死的。”
“你是不想听我的了?我的话对你什么也不顶?你倒是说说看,你走了,你去历尽风险,为了不知什么世俗目的,拿属于我的你的性命去同一个魔鬼相拼,那我怎么办呀?”
说到这儿,中尉叙述的故事又浮现在艾苔尔的脑海里,而且因为她的全部的爱和怕,显得更加吓人。她因抽泣而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向你保证,我亲爱的奥尔齐涅,那些对你说他只不过是个人的人,都是在骗你。你应该相信我,别相信他们,奥尔齐涅,你知道我是不会骗你的。人们千百次地想战胜他,可他却摧毁整营整营的人。我只盼着有别的人来告诉你这些,那你就相信了,也就不去了。”
如果奥尔齐涅没有破釜沉舟,可怜的艾苔尔的这番恳求一定能动摇他那冒险的决心。舒玛赫昨晚绝望中吐露的那番话又萦绕在他的耳朵里,使他坚定了决心。
“我可以告诉您说,亲爱的艾苔尔,即使我不去,我也要执行我的计划。但即使为了让您放心,我也永远不会欺骗您。我再说一遍,我不该在您的眼泪和您的利益之间摇来摆去。这关系到您的命运、您的幸福、也许还有您的生命,您的生命,我的艾苔尔。”
他立即把她轻轻地拥在怀里。
“这一切对我都有什么用?”已成了泪人的她又说,“我的朋友,我的奥尔齐涅,我的欢乐,你知道你是我的全部欢乐吗?别因为一些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不幸而给我带来一个可怕的、确定无疑的不幸。我的命运、我的生命对我又能怎样呢?”
“艾苔尔,这也关系到您父亲的生命。”
她挣脱了他的拥抱。
“我父亲的?”她面色苍白地低声重复着。
“是的,艾苔尔。那个强盗想必是被格里芬菲尔德的仇家收买了。他手头掌握了一些文件,若夺不回来,那您父亲受到极大憎恨的生命就要遭到危害。我愿拼着性命去夺回它们。”
艾苔尔面色苍白,沉默无言地呆了好一阵。她的泪已流干,鼓起的胸脯呼吸困难。她用黯然冷漠的眼光看着地上,宛如死囚在斧头举在他的头上时看着地面的那目光。
“关系到我父亲!”她喃喃道。
然后,她慢慢地扭脸望着奥尔齐涅。
“你做的不会有用的,不过,你去做吧。”
奥尔齐涅将她拉到怀里。
“哦!尊贵的姑娘,让你的心贴着我的心跳动吧。慷慨的朋友!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放心,你将属于我;我要成为救你父亲的人,以便有资格做他的儿子。我的艾苔尔,我亲爱的艾苔尔!”
谁能够说得出感到被另一颗高贵的心所理解的一颗心里所发生的一切?如果爱情把这两颗相同的心灵用一根摧不毁的纽带联结在一起,有谁能够描绘出它们那无法描述的欢乐?这就仿佛是,人们在一个短暂的时刻,感受到人生所有的幸福和光荣,而且这个生命因慷慨牺牲的魅力而更加的美好。
“啊,我的奥尔齐涅,去吧。如果你回不来了,那无望的痛苦要杀了我的。我将苦苦地等着你回来。”
他俩站起身来,奥尔齐涅挽起艾苔尔的手臂,手握住她那只可爱的手。他们静静地穿过朦胧园子的蜿蜒小径,恋恋不舍地来到作为出口的塔楼门前,艾苔尔从怀里掏出一把小金剪,剪下一绺乌黑秀发。
“拿去,奥尔齐涅。愿它陪伴着你,愿它比我更幸福。”
奥尔齐涅虔诚恭敬地把她心上人的这件礼物紧紧地贴在嘴上。
她继续说道:
“奥尔齐涅,想着我,我将为你祈祷。我的祈祷在上帝面前也许就像你的剑在恶魔面前一样的坚强有力。”
奥尔齐涅向这位天使鞠了一躬。他心里涌满了万缕情思,就是嘴里说不出来。他俩心贴着心地呆了片刻。奥尔齐涅在离开她,也许是永远离开她的当儿,心中凄楚而陶醉地享受着搂抱着他的艾苔尔的幸福。最后,他在温情的姑娘那黯然的额头上印了一个纯洁的长吻,便毅然决然地走进螺旋形楼梯的黑漆漆的拱顶下面。不一会儿,只听见凄楚而温馨的一声:“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