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回到家里,接到拉斯托普庆当天签署的两张公告。
第一张公告说,拉斯托普庆伯爵禁止人们离开莫斯科的传闻纯属谣言,正好相反,拉斯托普庆伯爵对贵族妇女和商人妻子离开莫斯科感到高兴。“镇定沉着可以减少流言蜚语,”公告里说,“但我敢用生命担保,那个匪首绝对进不了莫斯科。”这句话第一次清楚地向皮埃尔表示,法国人将进入莫斯科。第二张公告说,我们的总司令部设在维亚兹马,维特根施泰因伯爵打败了法国人,但因莫斯科许多居民愿意武装起来,军器库已为他们准备了武器:刀、手枪、步枪,居民可以廉价买到这些武器。传单的语气已不像以前他在奇吉林谈话时那样俏皮。皮埃尔仔细研究这两张公告。他全心等待着但又感到恐惧的暴风雨的乌云显然已经临近了。
“参军服役呢,还是再等等?”皮埃尔上百次地问自己。他从桌上拿起一副牌,摆起牌阵来。
“要是这副牌能通过,”皮埃尔洗过牌,把牌拿在手里,眼睛望着上方自言自语,“要是能通过,那就表示……表示什么?……”他还没来得及解答,就听见大公爵小姐在门外问可不可以进来。
“那就表示我应该参军。”皮埃尔自己回答。“进来,进来!”他回答公爵小姐说。
现在只有长腰身、板着脸的大公爵小姐仍住在皮埃尔家里;两个小公爵小姐都已出嫁。
“对不起,表弟,我来找您,”她用责备的语气激动地说,“我说,我们总得拿个主意啊!老是这样算什么?人家都离开莫斯科了。老百姓在闹事。我们留在这里干什么?”
“正好相反,表姐,我觉得平安无事。”皮埃尔用惯常的戏谑口吻说。他是公爵小姐的恩人,但这样的身份常使他感到不快。
“哼,平安无事……好一个平安无事!今天华尔华拉告诉我,我们的军队立了功。这确实是他们的光荣。老百姓都造反了,谁的话也不听,连我的使女都蛮不讲理。照这样下去,眼看他们都要动手打我们了。现在不能上街。主要是法国人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会到来,我们还等什么呀!我有一件事求您,表弟,”公爵小姐说,“您派人把我送到彼得堡去,尽管我这人微不足道,我可不能在拿破仑统治下过日子啊。”
“别说了,表姐,您这是从哪儿来的消息?正好相反……”
“我不会向您的拿破仑投降的。别人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您要是不肯帮忙……”
“哦,我会办的,我这就吩咐他们办。”
公爵小姐显然因为找不到发火的对象而恼怒。她嘴里嘀咕着,在椅子上坐下来。
“但您得到的消息不可靠,”皮埃尔说,“城里太太平平,没有一点危险。喏,我刚才读了……”皮埃尔把公告递给公爵小姐看,“拉斯托普庆伯爵用生命担保,决不让敌人进莫斯科。”
“哼,您那个伯爵老爷!”公爵小姐怒气冲冲地说,“他是个伪君子,是个恶棍,是他挑动老百姓起来闹事的。还不是他那些愚蠢的公告上写到,不论谁都要被揪住头发送去坐牢?您瞧,多么愚蠢!他说,谁要是能抓住他,荣誉就属于谁。您瞧,多么肉麻!华尔华拉说,她因为说法语差点儿被老百姓打死……”
“我看哪……您这人什么事都往心里去。”皮埃尔说,动手摆牌阵。尽管通关通过了,皮埃尔还是没去参军而仍留在居民撤走的莫斯科,依旧那么又激动,又迟疑,又恐惧,又欢喜地等待着什么可怕的事。
第二天傍晚,公爵小姐走了。皮埃尔的总管来向他报告,要是不卖掉一处庄园,就筹不出装备一个团的费用。总管明确对皮埃尔说,筹建这样一个团会使他倾家荡产的。皮埃尔听着总管的话,好容易才忍住笑。
“嗯,卖吧!”他说,“有什么办法呢?我总不能打退堂鼓啊!”
局势越恶劣,尤其是他的家境越糟,他就越高兴,他所等待的灾难也越近。在城里,皮埃尔几乎已没有一个熟人。裘丽走了,玛丽雅公爵小姐也走了。皮埃尔的熟人中只有罗斯托夫一家没有走,但皮埃尔也没去看望他们。
那天,皮埃尔为了散散心,到伏隆卓伏村去观看雷比赫为消灭敌人而制造的大气球,这个试验性大气球将在明天升空。这个气球还没有完工,但皮埃尔知道是奉皇帝圣旨制造的。皇帝曾为这个气球给拉斯托普庆伯爵写了这样一封信:
雷比赫一旦完工,立刻组织一队聪明可靠的人做他气球的乘客,并派专使通知库图佐夫将军。此事我已告诉过他。
请叮嘱雷比赫千万注意他首次降落的地点,以免失误落入敌手。他的行动必须配合总司令的行动。
皮埃尔从伏隆卓伏村乘车回家,路过鲍洛托广场,看见宣谕台前围着一群人,就下了车。原来是一个被控犯间谍罪的法国厨子正在受鞭刑。鞭刑刚结束,行刑兵正把一个穿绿上衣和蓝袜子、留棕色络腮胡子、不断惨叫的胖子从行刑凳上解下来。另一个消瘦苍白的罪犯站在旁边。从脸型上看,两个都是法国人。皮埃尔脸色也像那个瘦法国人一样又恐惧又痛苦,他往人群里挤去。
“什么事?他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皮埃尔问。但人群——官吏、小市民、商人、农民、身披斗篷和身穿皮大衣的女人——都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宣谕台上发生的事,谁也没有理他。那胖子爬起来,皱着眉头,耸耸肩膀,显然想装得很坚强,不看周围的人群,动手穿上衣服;但他的嘴唇突然颤动起来,他哭了,同时又生自己的气,就像一般多血质的人那样。人群大声谈着话,皮埃尔觉得他们这是借此克制怜悯之情。
“他是一位公爵家的厨子……”
“行,先生,让法国佬尝尝俄国酱油的味儿……涩嘴的呀!”一个站在皮埃尔旁边、满脸皱纹的小官员看见法国人哭起来,说。小官员环顾了一下,显然等着人家欣赏他的俏皮话。有些人笑起来,有些人仍恐惧地望着正在脱另一个人衣服的行刑手。
皮埃尔沉重地喘着气,皱起眉头,慌忙转过身,向马车走去,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咕哝着,直到跳上马车。半路上,他几次沉重地抖动身子,高声叫嚷,车夫忍不住问他:
“您吩咐什么?”
“你这是上哪儿去啊?”皮埃尔怒斥向鲁比扬卡街赶去的车夫。
“您吩咐过要去总司令家。”车夫回答。
“傻瓜!畜生!”皮埃尔骂车夫——这在他是很难得的。“我说回家。快一点儿,笨蛋……我今天就得走!”皮埃尔自言自语。
皮埃尔看到受刑的法国人和宣谕台周围的人群,打定主意不再留在莫斯科,当天就去参军。他认为,这事他已对车夫说过,或者车夫自己应该知道。
皮埃尔回到家里,就吩咐叶夫斯塔斐耶维奇,他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闻名全莫斯科的车夫头,说他今夜就去莫扎依斯克参军,先把他的坐骑送到那里。这一切当天是办不成的,照叶夫斯塔斐耶维奇看来,皮埃尔得把行期推迟一天,这样才来得及把替换的马先送走。
二十四日,雨后初晴,皮埃尔午饭后离开莫斯科。当夜在彼尔胡施科伏换马的时候,皮埃尔知道那天晚上打了一场大仗。据说,在这里,彼尔胡施科伏,地面都被大炮轰得震动了。皮埃尔问哪一方打胜了,没有人能回答(这是二十四日舍瓦尔季诺村之战)。第二天破晓,皮埃尔来到莫扎依斯克。
莫扎依斯克的房子都住了军队。在马夫和车夫迎接皮埃尔的旅店里也没有空房间,全住了军官。
在莫扎依斯克和莫扎依斯克外围,到处有军队驻扎和路过。到处都是哥萨克、步兵、骑兵、大车、弹药车和大炮。皮埃尔匆匆往前赶路,他离开莫斯科越远,越深入军队的海洋,就越感到焦躁不安,越觉得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欢乐。这有点像他在斯洛博达宫期待皇帝驾临时的心情,他觉得他必须有所作为,有所奉献。如今他快乐地意识到,人类的一切幸福:生活享受、财富,甚至生命本身,比起那个东西来,都是微不足道的……至于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皮埃尔弄不清楚,也说不出。他乐于牺牲一切,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什么。他对为之牺牲的东西并不感兴趣,但牺牲本身在他却是一件新鲜的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