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落葬后,玛丽雅公爵小姐闭门谢客。使女走到门口说,阿尔巴端奇来请示动身的事。(这是在阿尔巴端奇跟德龙谈话前的事。)玛丽雅公爵小姐从躺着的沙发上欠起身,隔着门说她哪儿也不去,谁也别来打扰她。
玛丽雅公爵小姐卧室的窗户朝西。她面壁躺在沙发上,摸弄着皮靠枕上的扣子,眼睛只看见这个靠枕,思想模模糊糊地集中在一点上;死是无法挽回的,在她父亲患病期间她第一次表现出心灵的卑劣。她想祷告,但又不敢祷告,不敢怀着这样的心情祷告上帝。她这样躺了好半天。
太阳已移到房子另一边,斜阳从敞开的窗子照进来,照到玛丽雅公爵小姐望着的皮靠枕上。她的思路突然中断。她茫然起身,抚平头发,站起来走到窗前,不由得深深地吸着黄昏的清新空气。
有人从花园里柔声唤她的名字,接着在她头上吻了吻。她抬头一看,原来是布莉恩小姐。她穿着黑衣服,戴着丧章。她悄悄走到玛丽雅公爵小姐跟前,叹了口气,吻了吻她,立刻哭起来。玛丽雅公爵小姐回头望了她一眼。玛丽雅公爵小姐想起同她的几次冲突,想起对她的猜疑;又想起他最后怎样改变了对布莉恩小姐的态度,甚至不屑见她,因此玛丽雅公爵小姐觉得她心里对她的责怪是很不应该的。“唉,我盼望他死,我……我有什么资格责怪人呢!”她想。
玛丽雅公爵小姐生动地想象着布莉恩小姐的处境。近来她同他们一家人疏远了,但她还得寄人篱下,依靠他们生活。玛丽雅公爵小姐开始可怜她,并带着温和询问的目光瞧着她,向她伸出手去。布莉恩小姐立刻哭起来,吻着玛丽雅公爵小姐的手,说她很悲伤,并愿意同她分担悲哀。她说,她唯一的安慰是公爵小姐准许她同她分忧。她说,面对这深重的哀伤,过去的一切误会都应该消除,她对谁都问心无愧,他在那个世界也会看到她的爱心和感激。公爵小姐听着,不懂她的意思,只偶尔对她望望,听着她说话的声音。
“您的处境格外困难,亲爱的公爵小姐,”布莉恩小姐停了停,说,“我了解,您这人一向不为自己考虑,但我爱您,我们非如此不可……阿尔巴端奇来过您这儿吗?他和您谈过动身的事吗?”她问。
玛丽雅公爵小姐没有回答。她不明白谁要动身,要去哪儿。“难道现在还能计划什么,考虑什么吗?还不是都一样?”她心里想,没有回答。
“您要知道,亲爱的玛丽,”布莉恩小姐说,“您要知道,我们处境危险,我们被法军包围了;现在出去很危险。我们要是出去,准会当俘虏,天知道……”
玛丽雅公爵小姐对朋友望望,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唉,但愿有谁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玛丽雅公爵小姐说,“当然,我说什么也不愿离开他……阿尔巴端奇对我说到动身……您跟他说说,我毫无办法,我什么也不想……”
“我同他说过了,他希望我们明天就走,但我想现在还是留在这里的好”,布莉恩小姐说,“因为您一定也同意,亲爱的玛丽,路上落在士兵或暴动农民手里是很可怕的。”布莉恩小姐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不是印在普通俄国纸上的拉摩将军的文告,叫居民不要离家出走,法国当局会给他们应有的保护。她把文告递给公爵小姐。
“我想,最好去找找那位将军,”布莉恩小姐说,“我相信您会得到应有的尊敬的。”
玛丽雅公爵小姐读了文告,她的脸因为无泪的哭泣而抽动着。
“您这是从谁那里弄到的?”她问。
“大概有人看到我的名字,知道我是个法国人。”布莉恩小姐红着脸说。
玛丽雅公爵小姐手拿文告从窗口站起来,脸色苍白地走出屋子,走进安德烈公爵的书房。
“杜尼雅莎,你把阿尔巴端奇、德龙努施卡或者别的人叫来。”玛丽雅公爵小姐说,“告诉布莉恩小姐,叫她不要到我这里来。”她听见布莉恩小姐的声音,加了一句。“快去!快去!”玛丽雅公爵小姐说,想到自己可能落在法国人手里,感到不寒而栗。
“如果安德烈公爵知道我落到法国人手里,那还了得!如果保尔康斯基公爵的女儿竟要求拉摩将军的庇护,乞求他的恩惠,那像什么话!”这个想法使她浑身哆嗦,脸红耳赤,心里升起空前的仇恨和自尊。她生动地想象着,她的处境将会多么困难,特别是多么屈辱。“他们法国人要住到这房子里来,拉摩将军将使用安德烈公爵的书房,他将翻阅他的书信和文件作为消遣。布莉恩小姐将在保古察罗伏隆重接待她。他们会给我一个小房间算作恩典;士兵们会破坏父亲的新坟,拆下坟上的十字架和星章;他们将向我讲述他们怎样战胜俄军,还将装作同情我的不幸……”玛丽雅公爵小姐想。她没有按照自己的思路想问题,觉得应该按照父亲和哥哥的思想来考虑。就她个人来说,一切都无所谓,留在哪里都可以,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在乎;但她觉得她还要代表亡父和安德烈公爵。她不由得用他们的思想来考虑问题,用他们的感情来感受一切。她觉得,他们想说什么,她就应该说什么;他们想做什么,她就应该做什么。她走进安德烈公爵的书房,竭力领会他的思想,考虑自己的处境。
她原以为随着父亲的去世,生活的要求也消失了。如今这种要求竟突然空前强烈地出现在她面前,并且控制了她的心灵。
她情绪激动,满脸通红,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会儿要召来阿尔巴端奇,一会儿要召来米哈伊尔·伊凡内奇,一会儿要召来季洪,一会儿要召来德龙。杜尼雅莎、保姆和几个使女都说不出布莉恩小姐的话有几分是对的。阿尔巴端奇不在家里,他到警察局去了。建筑师米哈伊尔·伊凡内奇被玛丽雅公爵小姐召来,他睡眼惺忪,什么话也说不出。他十五年来对待老公爵总是笑眯眯地表示同意,自己从不发表意见。现在他也用这种方式来回答玛丽雅公爵小姐的问题,使人完全不得要领。奉召而来的老侍仆季洪脸容消瘦憔悴,现出难以消除的悲伤神色。玛丽雅公爵小姐不论问他什么,他总是回答:“是,公爵小姐。”他看着她,忍不住要哭。
最后村长德龙走进来,对玛丽雅公爵小姐深深地鞠躬,站在门口。
玛丽雅公爵小姐在屋里踱步,走到他面前站住。
“德龙努施卡,”玛丽雅公爵小姐说,她把德龙看作可靠的朋友,而德龙每年到维亚兹马去赶集,总是笑眯眯地给她带来特制的姜饼,“德龙努施卡,自从家门遭到不幸以来。”她开始说,但说不下去。
“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德龙叹息说。他们沉默了一下。
“德龙努施卡,阿尔巴端奇出去了,我没有人可以商量。他们说我不能走,你看怎么样?”
“为什么不可以走,公爵小姐,你可以走。”德龙说。
“他们对我说,路上有敌人,很危险。好朋友,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明白,我身边没有一个人。我不是今晚就是明早一定要走。”德龙不作声。他低着头抬眼看了看玛丽雅公爵小姐。
“没有马,”他说,“我对阿尔巴端奇先生也说过了。”
“马怎么会没有?”公爵小姐问。
“这都是上帝的惩罚,”德龙说,“有些马被军队拉走,有些马倒毙,瞧这年头,别说马,就连人都快饿死了!老百姓三天没吃东西。什么也没有,彻底破产了。”
玛丽雅公爵小姐留神听着他的话。
“农民都破产了,他们没有粮食吃?”她问。
“大家都要饿死了,”德龙说,“谁还顾得上车子……”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德龙努施卡?难道不能帮帮他们吗?我一定尽力去办……”玛丽雅公爵小姐觉得奇怪,在这样悲伤的时刻,哪里还分什么穷人和富人,富人怎能不帮助穷人?她仿佛听说过,地主家都有储备粮,专门救济农民。她知道,哥哥和父亲都不会拒绝救济农民;她向农民发放粮食,别的不怕,只怕说错话。她忙于此事,自然就能忘记自己的悲伤,她感到高兴。她向德龙详细了解农民的困境,以及保古察罗伏存粮的情况。
“我们不是还有粮食吗,我哥哥名下的?”她问。
“老爷的粮食原封未动,”德龙自豪地说,“我们公爵没吩咐卖掉。”
“把粮食发放给农民,他们要多少就给多少。我代表哥哥答应你发放。”玛丽雅公爵小姐说。
德龙什么也没回答,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把这粮食发放给他们,只要够发就行。全部发光,我代表哥哥命令你,你对他们说:我们的东西就是他们的东西。我们什么都舍得给他们。你就这样对他们说。”
公爵小姐说话的时候,德龙一直盯着她。
“你把我撤职吧,公爵小姐,看在上帝分上,你把我的钥匙都拿去,”他说,“我伺候老爷都伺候了二十三年,没有做过一件错事。你把我撤职吧,看在上帝分上。”
玛丽雅公爵小姐不明白他要求她什么,为什么要求撤他的职。她回答他说,他的一片忠心她从不怀疑,为了他和为了农民们,她什么事情都愿意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