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公爵在莫斯科同皮埃尔会晤后,动身去彼得堡。他对家里人说是去办事,其实是去找阿纳托里公爵。他觉得他必须同他见面。他到了彼得堡,才知道阿纳托里已不在彼得堡。皮埃尔事先曾告诉内兄,安德烈公爵在找他。阿纳托里一接到陆军大臣的委任状,就到摩尔达维亚部队去了。这时安德烈公爵在彼得堡遇见一向待他很好的老上司库图佐夫将军。库图佐夫要安德烈公爵同他一起去摩尔达维亚部队,因为老将军刚被任命为那里的总司令。
安德烈公爵接到去总司令部供职的任命后就动身赴土耳其。
安德烈公爵觉得写信给阿纳托里提出决斗不合适,他认为找不到新的理由而提出决斗,会损害娜塔莎伯爵小姐的名誉,因此他想同阿纳托里见面,以便找寻新的决斗借口。但安德烈公爵在土耳其也没有遇见阿纳托里,因为他来到土耳其部队后,阿纳托里又回俄国了。安德烈公爵在新的国家,在新的生活环境里,日子过得比较轻松。未婚妻对他变心,他越想掩饰这件事,内心越感到痛苦。他原来觉得很幸福的生活环境,现在反而使他痛苦;他以前所珍惜的自由和独立,现在使他觉得难以忍受。他在奥斯特里茨战场上仰望天空时产生的那些思想,后来他喜欢同皮埃尔一起探讨,在保古察罗伏,以后在瑞士和罗马时又常常填补他孤寂的心灵,如今他甚至害怕想起这些展示无限光明前景的思想。如今他感兴趣的只是眼前的实际问题,这些问题与往事无关。他越关心眼前的问题,以往的事就离得越远。以前那个高悬在他头上的无限高远的苍穹,突然变成低压在他身上的拱顶,那里的一切都清清楚楚,但毫无永恒神秘之感。
在他所想到的活动中,服军役是最简单最熟悉的事。担任库图佐夫总司令部值班军官一职后,他干得非常卖力,他的热情和认真使库图佐夫惊讶。安德烈公爵在土耳其没有找到阿纳托里,觉得没有必要再回俄罗斯找他,但他也知道,不论过了多少时间,尽管他很瞧不起他,并且有许多理由证明犯不着降低身份去同他冲突,他知道,一旦遇见阿纳托里,他就无法不向他挑战,就像一个饥饿的人不能不扑向食物一样。耻辱未雪,冤仇未报,这种意识潜藏在安德烈公爵心里,使他在土耳其以忙碌工作、追求功名掩饰起来的表面镇静难以保持。
一八一二年,同拿破仑开战的消息传到了布加勒斯特(库图佐夫在那里已待了两个月,日夜同一个瓦拉几亚女人在一起),安德烈公爵要求库图佐夫把他调到西路军。库图佐夫对安德烈的勤勉很反感,仿佛这样就是责备他库图佐夫懒散,因此很乐意放他走,就给他一项任务到巴克莱那儿去。
安德烈公爵前往五月间驻在德里萨军营的部队以前,顺路去离斯摩棱斯克大道三俄里的童山。最近三年来,安德烈公爵的生活发生很大变化,他思考得很多,感受得很多,见过很多世面(他走遍西方和东方)。如今来到童山,却发现这里一切如旧,没有任何变化,大家还是那样生活,不禁感到惊讶。他乘车走进童山的林阴道,穿过石头大门,好像进入一座中了魔法而沉睡的古堡。这座邸宅还是那样庄严,还是那样清洁,还是那样安静,还是那些家具,还是那些墙壁,还是那些声音,还是那种气味,还是那几张怯生生的脸,只是见老些。玛丽雅公爵小姐依旧是个胆怯、丑陋的老姑娘,永远生活在恐惧和苦恼中,毫无意义毫无欢乐地虚度着青春年华。布莉恩还是一个春风得意卖弄风情的姑娘,快乐地享受着生命的每一瞬间,并且满怀最美好的希望。安德烈公爵觉得,她只是变得更加自负。安德烈公爵从瑞士带来的家庭教师德萨尔,身穿俄国式礼服,同仆人们说着生硬的俄语,但还是那样智力有限,教养有素,品德高尚,思想迂腐。老公爵身体上的变化只是嘴角少了一颗牙;精神上还是同原来一样,只是脾气更坏,对外界发生的事更加不信任。只有小尼古拉一人长高了,模样变了。他脸色红润,长出一头深色卷发,在高兴和发笑的时候翘起好看的小嘴的上唇,酷似已故的小公爵夫人。在这个中了魔法的沉睡的古堡里,只有他一人不服从那一成不变的法则。不过,自从安德烈公爵走后,虽然家里表面上一切如旧,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起了变化。家庭成员分成敌对的两派,现在只是当着他的面才聚在一起,为了他才改变平时的生活方式。老公爵、布莉恩小姐和建筑师属于一派;玛丽雅公爵小姐、德萨尔、小尼古拉和保姆、奶妈属于另一派。
安德烈公爵在童山期间,全家人一起吃饭,但大家都有点不自在。安德烈公爵觉得他是客人,大家为他打破惯例,他在场,大家感到拘束。第一天吃饭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就有这种感觉,他没作声。老公爵看出他有点不自然,也板着脸一言不发,吃完饭就回到自己屋里。晚上,安德烈公爵到老公爵那里去,竭力想使他提起精神,就同他谈小卡敏斯基伯爵的远征,但老公爵突然同他谈起玛丽雅公爵小姐来,责备她迷信,说她不喜欢布莉恩小姐。他说,只有布莉恩小姐一人对他忠心耿耿。
老公爵说,他要是有病,那都得怪玛丽雅公爵小姐;说她故意折磨他,惹他生气;说小尼古拉公爵被她的溺爱和愚蠢的话教坏了。老公爵明明知道自己折磨女儿,使她很痛苦,但他认为,他不能不折磨她,她这是罪有应得。“安德烈公爵看到这一切,他为什么不同我谈谈他的妹妹?”老公爵想,“他会不会把我看作坏蛋或者老糊涂,觉得我疏远女儿而亲近法国女人?他不了解,因此得向他解释解释,让他听一听。”于是他就解释,为什么他不能忍受女儿的乖戾性格。
“您要是问我,”安德烈公爵眼睛不看父亲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责备父亲),“我不愿意说;但您要是一定要我说,那我可以把我对这件事的意见坦率告诉您。要是您同玛丽雅之间有点误会和隔阂的话,那我决不会怪她。我知道她非常爱您,尊敬您。您要是问我,”安德烈公爵继续说,情绪激动起来,近来他总是很容易激动,“那我只能说:要是有误会的话,原因就在于那个卑贱的女人,她不配做我妹妹的伴侣。”
老头儿起初目不转睛地瞧着儿子,咧着嘴不自然地微笑着,露出安德烈公爵看不惯的牙齿中的新豁口。
“什么伴侣啊,宝贝?呃?这事你们已经谈过了!是吗?”
“爸爸,我本不愿当裁判,”安德烈公爵语气生硬地挖苦说,“是您逼我说,我只好说出来,我始终认为,玛丽雅公爵小姐没有错,错的是……错的是那个法国女人……”
“哦,你作出判决了!……判我的罪了!……”老头儿低声说,安德烈公爵觉得他的语气有点不自然,但接着老头儿突然跳起来嚷道,“滚,你给我滚!再也别让我看见你!……”
安德烈公爵想立刻离家,但玛丽雅公爵小姐求他再住一天。这一天安德烈公爵没有和父亲见面。老公爵没有走出房门,除了布莉恩小姐和季洪,不让任何人进去,但几次打听儿子有没有走。第二天临行前,安德烈公爵走进儿子的房间。他让身体健康、卷发像母亲的孩子坐在膝盖上。安德烈公爵给他讲蓝胡子的故事,但没有讲完就沉思起来。他抱着膝盖上漂亮的儿子,脑子里想的却不是他。他自忖有没有因为激怒父亲而悔恨,有没有因为离开父亲而难过(他生平第一次同父亲吵嘴),但发现并没有这样的感情。更糟糕的是,他让儿子坐在膝盖上,爱抚他,很想唤起平时对儿子的柔情,可是唤不起来。
“喂,你讲下去呀!”儿子说。安德烈公爵没有回答,却把儿子从膝盖上放下,走出屋去。
安德烈公爵只要放下日常事务,特别是回到他原来幸福地生活过的环境里,感伤的情绪就会强烈地涌上心头,他连忙抛下这些回忆,找点事做。
“你一定要走吗,安德烈?”妹妹问他说。
“感谢上帝,我可以走了,”安德烈公爵说,“可惜你走不了。”
“你干吗这样说!”玛丽雅公爵小姐说,“现在你要去参加这场可怕的战争,他又这样老了,你干吗要说这种话!布莉恩小姐说,他几次问起你呢……”她说到这里,嘴唇抖动,眼泪夺眶而出。安德烈公爵转过身去,在屋里来回踱步。
“哦,老天爷!老天爷!”他说,“真没想到,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微不足道的小人都会给人带来不幸!”他怒气冲冲地说,使玛丽雅公爵小姐大吃一惊。
她明白,他说微不足道的小人,不仅是指造成他不快的布莉恩小姐,还指毁了他幸福的那个人。
“安德烈,我有一件事求你,”她摸摸他的臂肘,眼睛里泪光闪闪地瞧着他,说,“我了解你(玛丽雅公爵小姐垂下眼睛)。你别以为痛苦是人造成的。人是上帝的工具。”她越过安德烈公爵的头顶,仰望什么地方,就像她习惯地仰望圣像那样。“痛苦是上帝降下的,不是人造成的。人是上帝的工具,人没有罪。你要是觉得有人得罪了你,别放在心上,要宽恕他。我们没有权利惩罚人。你会懂得宽恕的幸福的。”
“如果我是女人,我一定会这样做,玛丽雅。那是女人的美德。但男人不该也不能忘记和宽恕。”他说,尽管这时他并没想到阿纳托里,但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难以压抑的怒火。他想:“如果玛丽雅公爵小姐都劝我宽恕,这就是说我早就该惩罚他了。”于是他不再理会玛丽雅公爵小姐,开始想象他向阿纳托里(他现在在部队里)报仇雪恨的痛快时刻。
玛丽雅公爵小姐要求哥哥多留一天,她说,安德烈要是不同父亲和好就离开,父亲会很伤心的。但安德烈公爵回答说,他不久又要从军队回来,他一定会给父亲写信,他现在在家里留得越久,他们的关系只会越坏。
“再见,安德烈!要记住,灾难来自上帝,人是永远无罪的!”这是他告别时妹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唉,事情也只能这样!”安德烈公爵乘车离开童山老家的林阴道时想,“她这个无辜的可怜人,只好吃糊涂老头子的苦了。老头子明明知道自己不对,还是改不了脾气。我的孩子渐渐长大,他也享受着生的欢乐,将来他也会像任何人一样,不是被骗就是骗人。我现在去参军,可是为了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真想碰上那个卑鄙的家伙,他就是杀死我,嘲笑我,我也不在乎!”
安德烈公爵的生活条件没有变,不过以前它们是和谐一致的,如今却支离破碎了。只剩下一些毫无意义的孤立现象,一个个出现在他的头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