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要结束的时候,作连着周末请了假期,回名古屋的老家呆了三天。那个时候正好在做父亲的法事,各方面来说回老家这个时间正合适。
父亲去世之后,长姐他们夫妇和母亲一起住在那个大房子里了,但是作以前住的房间谁都没有住过还是原样放在那里,所以作能在家里过夜。床也好书桌也好书橱也好,都和他高中那时一样没有变过。书架上放着以前看的书,书桌的抽屉里还有着文具和笔记本。
第一天在寺庙里进行完仪式,和亲戚吃完饭,和家人大致聊聊天之后,第二天就是自由身了。作决定先去拜访青。礼拜天虽然一般的公司都会休息,但汽车的展销厅还是照常营业的。不论去见谁,都不跟他事先预约,顺其自然地直接去见他。这是作事先就定下来的方针。不让对方有事先的心理准备,得到他们当场尽可能真实的反应。如果因此对方不再见不到他,或者是拒绝见面,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个时候再想别的对策就行了。
雷克萨斯的展示厅位于名古屋城附近一块僻静处。大块玻璃窗的里面,从双门跑车coupe到四轮驱动的suv,豪华地陈列着雷克萨斯的各色新车。一进展厅内,就闻到新车特有的香味,混合着崭新轮胎、合成树脂和真皮的味道。
作走向前台接待处,向坐在那里的年轻女性搭话。她的头发优雅地向上束起,露出了细长而白皙的后颈。桌上的花瓶里大丽花(dahlia)绽放着粉色和白色的大片花瓣。
“请问青海先生在么?”作说道。
她对作露出了稳重而清丽的笑容,正和明亮整洁的展示厅相符。嘴唇涂的是自然的颜色,牙齿也很齐。“好的,青海对吧。不好意思,能否请教一下您的名字呢?”
“多崎tazaki。”作说道。
“tasaki先生。今天您有预约过么?”
作没有特意去指出她名字发音的微妙错误,那样反倒有利于他。
“没有,没预约过。”
“我知道了。请稍等片刻。”她按了电话上的快捷拨号,等了差不多五秒。然后说道:“青海,有位叫tasaki的客人来了。是的,叫tasaki。”
虽然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她简短的应答着,然后最后说“好的,我知道了。”
她放下话筒,抬头看着作说道:“tasaki先生,青海现在有事没法过来,非常抱歉,能否请你在这里稍微等一会儿呢。他本人说不到十分钟就会来了。”
这是被训练出来的流利的待客用语,敬语也使用的很正确。而且听上去是真心让客人等待觉得很过意不去。可见培训的很到位,还是说这是天生的呢?
“没关系的,因为也不是什么急事。”作说道。
她带着作来到了沙发处,黑色的皮面看是去俨然价格高昂。旁边有着大株地观赏植物的盆栽,放着安东尼奥·卡洛斯·乔宾(Antonio Carlos Jobim)的音乐。细长型的玻璃桌上排列着雷克萨斯豪华的产品目录。
“请问需要咖啡,红茶还是日本茶呢?”
“给我咖啡好了。”作说道。
作正翻看着雷克萨斯的新款厢式轿车(sedan)的目录,咖啡就送来了。奶油色的马克杯上有着雷克萨斯的商标(logo)。作向她道了谢,喝了口咖啡。很好喝,香气很新鲜,温度也正好。作心里想到穿了西装皮鞋来好像是穿对了。虽然作想不到来买雷克萨斯的人一般会穿什么衣服。但要是穿polo衫,牛仔裤配运动鞋(sneaker)的话说不定会被轻看。
出门前忽然这么想到,以防万一换上了西装,系上了领带。
在等待的大约十五分钟时间里,作把销售的雷克萨斯的车型全都记住了。从中知道了雷克萨斯的车没有像是“花冠”,“皇冠”这样的名字,只能靠记数字来记车型。和梅赛德斯,BMW一样,或者是和勃拉姆斯的交响曲一样。
过了不久,一位高个的男人穿过了整个展厅走了过来。不仅个子高,而且还很健壮,但是动作却很敏捷。迈的步子很大,不经意地让周围感觉到他有些着急。这无疑就是青了。就算是从远处看,也基本上和以前没怎么变。只是身形上比以前大上了一圈,就像是家里人增加了相应的房子也扩建了那样。作把目录放回桌上,从沙发上站起身迎接他。
“让您久等了,十分过意不去。我就是青海。”
青站在作面前,微微低下了头。他强健的身体被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包裹着,是蓝色与灰色混合,质地轻薄而上乘的西装。从他的体型来看一定是加大码吧。浅灰色的衬衫配的是深灰的领带,是完美无瑕的着装。完全无法想象这是那个学生时代的青了。但只有头发没变依旧很短,是橄榄球选手的发型。而且果然还是经常晒太阳的肤色。
然后青看着作表情稍稍变了,眼睛里流露出困惑的神色,好像是在作的脸上找寻着记忆中的什么东西。但是完全想不起来那是什么,青便露出笑容来,吞下想问的话,等着作先开口。
“好久不见了。”作说道。
听到这个声音,笼罩在青脸上那抹疑问一下子消除了。他只有声音一直没有变。
“是作么?”他眯着眼笑着说道。
作点了头。“忽然到你工作的地方来打扰对不起了。但觉得好像还是这样最好。”
青耸起肩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了出来。接着像是检查作的全身那般扫视着他,视线从上到下慢慢落在他身上,然后再由下到上。
“你样子变得不少呢。”他像是佩服的说道:“就算和你在路上擦肩而过,大概也认不出你了吧。”
“你好像完全没变嘛。”
作稍稍斜了斜嘴。“没有,体重增加了啊,肚子也挺出来了。跑也跑不快了。最近运动只有每个月去陪客户打一次高尔夫。”
两人沉默了片刻。
“啊,你是来这里买车的吧?”青像是确认那样地说道。
“并不是来买车的。不好意思啊,可能的话想单独和你两个人说,一会儿就可以。”
青稍稍皱了下眉。他在犹豫要怎么办,以前开始就是这种性格,心里想的直接就会表露在脸上。
“今天有很多预约啊,还有外出办事,下午要出席会议。”
“你挑你方便的时间就行了。我配合你的时间,这次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名古屋的。”
青在脑中重新想了一遍日程表,然后看了眼墙上的钟。钟上指着十一点半。他用手指咯哧咯哧搓着鼻头,像是打定主意般的说道:“我知道了,我十二点的时候会中午休息,大概能跟你说三十分钟的时间。这里出门左转稍走几步有一家星巴克,在那里等我吧。”
十二点差五分时青出现在了星巴克里。
“这里太吵了,我们买点喝的去别的安静的地方吧。”青说道。接着给自己买了卡布奇诺和司康饼(scone),作买了瓶装的矿泉水。然后两人一起走着去了附近的公园。在那里找了空的长椅并排坐了下来。
天空有点薄雾,虽然一点看不到蓝天,但也没有要下雨的迹象。也没有风。绿叶茂密的柳枝垂了下来快就碰到地面,像是在凝神思考一般连飘动都没有静止在那里。有时有小鸟会飞来摇晃的停在枝上,又一下子飞离了。柳枝像是被扰乱的心境一般略微摇摆两下,不久又平静下来了。
“话说到一半可能手机会响起来,你别介意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工作的事情叫我。”青说道。
“没关系,知道你很忙。”
“手机这东西太方便了所以才不方便啊。”青说道:“话说你这家伙结婚了么?”
“没有,还是一个人。”
“我六年前结了婚,现在有一个孩子,是个三岁的男孩,还有一个现在在老婆的肚子里,正长大个不停。预计是在九月份生产,好像是女孩子。”
作点了点头。“你的人生进展得很顺利啊。”
“顺不顺利先不说,至少的确是在往前前进着。换个说法就是变得没有退路了啊。”青说着笑了起来。“你又怎么样呢?”
“没什么特别糟糕的”,作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了青。青拿在手上念出了声来。
“
铁路有限公司。设施部建筑课。”
“主要是建造车站,或是做维护的工作。”作说道。
“因为你从以前开始就喜欢车站嘛。”青像是佩服似的说道。接着喝了一口卡布基诺。“最后是把喜欢的事变成了工作呀。”
“被雇用干活,也不是一直能做喜欢的事的啊。无聊的事也有很多。”
“这哪儿都一样。只要是为人所雇用,无聊的事那是多的是。”青说道。然后像是在想起了无聊之事的实例一般,微微摇了几下头。
“雷克萨斯好卖么?”
“不坏。因为这里是名古屋嘛。本来就是丰田的老家,就算放着不去管丰田车也卖得掉。只是我们现在的对手不是日产或者丰田。目标是要把那些一直以来乘坐外国高级轿车梅赛德斯呀BMW那样的顾客群,变成雷克萨斯的客户。为此丰田成立了这个主打品牌(flag ship brand)。虽然需要花一段时间,但一定能成功的。”
“输这项选择,我们没有。”
青一瞬间表情变得奇怪,但又立刻满面笑容了。“你说的是橄榄球比赛时说的话啊,你真是会记这些奇怪的话呢。”
“你很会鼓舞士气的啊。”
“唉,但比赛常常输啊。可是实际上工作却进展的很好。当然现在世道不怎么景气,但有钱的人就是能握有大笔钞票,到了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程度。”
作沉默的点了点头。青继续道。
“我自己一直用的是雷克萨斯的车,它是优秀的车。又安静也不会出故障。试跑时试着开到了200公里一小时,方向盘丝毫都不摇晃。刹车也很紧。称得上是件好东西啊。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推销给别人可是挺不错的。就算再怎么能说会道,把自己都接受不了的东西卖给别人这可做不到啊。”
作赞同青的说法。
青正视着作。“喂,我的说话语气像个汽车销售员么?”
“不,并不这么觉得啊。”作说道。明白了青是把心里想的直接说出来,但即便如此,高中时代的青确实不是这种说话方式。
“你开车么?”青问道。
“开是会开,但自己没买车。住在东京的话大致上电车、巴士和出租车就够用了,平时还会骑自行车代步。要是一定需要用车的时候,可以租用几个小时的车。这一点和名古屋不太一样。”
“是啊,你们这样轻松也不费钱。”青说道,轻叹了口气。“车这玩意儿没有也挺好。然后呢,你可喜欢在东京的生活?”
“工作也是在东京,已经住了很久了也不知不觉适应了那里的风俗习惯。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仅仅是这样,并没有特别喜欢。”
说到这里两人陷入了一阵沉默。一位中年的女性牵着两条边境牧羊犬走过他们面前,几个慢跑的人正向名古屋城的方向跑去。
“你之前说有话要说对吧。”青像是对远处的人攀谈似得说道。
“大二那年暑假我回到名古屋,和你打了电话。”作开口道。
“那个时候,你们对我说不想再与我见面,也不愿再跟我说话,这是你们大家全体的意见。你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
“我想知道这么做的理由。”作说道。
“事到如今忽然想知道么?”青像是稍稍吃惊了的说道。
“是啊,现在想知道。那个时候怎么都没法问出口。一下子被告知那种事的打击实在太大,同时自己也害怕知道你们驱逐我的理由。好像要是知道了的话说不定再也无法振作起来了。所以就不去追问缘由,只想一个劲地忘光。觉得大概时间会愈合内心的伤痛。”
青把司康饼撕下一小块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着,灌着卡布基诺吞了下去。作继续说道。
“那之后十六年过去了。但是那时的伤痕似乎还残留在心里,而且好像还在淌着血。最近发生了一些事让我意识到了这点。对我来说算是挺重大的事情,所以才这么到名古屋见你来了。这么突然,可能给你添麻烦了。”
青看了一会儿低垂的柳枝,然后开口道:“那件事的理由,你一点都想不到么?”
“这十六年里一直在想啊,但是到现在还是想不到。”
青疑惑的眯起了眼,用手指蹭着鼻尖。这是青沉思事情时的习惯。“那个时候我说了那些话之后,你说‘知道了。’就直接挂了电话,并没有提出什么抗议,也不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我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你大概也明白其中的理由了。”
“心里真的伤的很深的时候,可是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啊。”作说道。
青听了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司康饼撕成小块扔给鸽子吃。鸽子一下子聚集过来,青像是常常会这么喂鸽子似得。大概是午休时一个人常来这里,把午餐分给鸽子吃吧。
“所以,到底是什么理由呢?”作问道。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么?”
“是啊,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一阵欢快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青从西装的口袋中取出手机,看了眼屏幕确认了对方的名字,面无表情地按了个键直接放回了口袋。那个铃声作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是很久以前的pop歌曲,大概是出生以前流行过的。听是听过几次,但名字想不起来。
“如果有什么要紧事的话,你先去办也没关系的。”作说道。
青摇了摇头。“没有,没事,不是什么要紧事,等会也来得及。”
作喝了口塑料瓶里的矿泉水,润了润喉。“为什么那个时候我要被你们从团体里驱逐出去呢?”
青思索了一阵,然后说道:“你完全想不到原因的话,怎么说好呢,那就是说你没和白有过性关系么?”
作的嘴惊得凹成了奇怪的形状。“性关系?怎么可能呢?”
“白说她被你强暴了。”青难以启齿的说道:“被强迫跟你发生了性关系。”
作想说些什么但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明明刚刚喝过水,但喉咙深处却干涸的发疼。
青说道:“我实在没想相信,你会做那种事情。黑也是,红也是,另外的两个人也这么觉得。怎么想你都不是那种会强迫别人做不喜欢事情的人。尤其不可能是会加以暴力的那种人。这我们很清楚。但白始终很认真,很是想不开。她说你有外表的一面和真实的一面。你真正的样子是看表面无法想象的。她这么说我们也无话可说了。”
作咬了一会儿嘴唇,然后说道:“白有说是怎么被我强暴的么?”
“是啊,她说了,非常真实还讲到了细节。可能的话其实不想亲耳听到那种描写,说真的听她那么说的时候我也很痛苦。又痛苦又难过。不,也许该说是心里受了伤害。总之白变得非常激动,身体颤抖起来了,愤怒的样子都扭曲了。根据白说的,是有个有名的外国人的钢琴音乐会,她为了去听一个人去了东京,然后住在了你在自由之丘的公寓里。跟父母说是住在了酒店里,是为了省出房费。虽说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过夜,但因为是你所以就很放心。可是在半夜却强行侵犯了她。虽然自己反抗了,但身上没力气反抗不了。睡前少许喝了点酒,大概是那个时候被你掺了什么药。大概是这么回事。”
作摇了头。
“别说过夜了,白一次也没有来过我东京的家里啊。”
青耸了耸肩他宽厚的肩膀,脸上的表情像是吃了什么苦的东西一般身子侧向了别处,然后说道:“我个人只能相信白说的话了。她说自己是处女,说被强迫做了以后,非常的疼而且出了血。我们也想不到那么害羞的白有什么理由特意编这种逼真的谎话来骗我们。”
作对着青的侧脸说道:“但就算那样,为什么不先直接问我呢?就算只给我解释的机会也好啊,而不是这样缺席判决(注:本人不在的情况下作出裁决。)”
青叹了口气。“的确是你说的那样,现在想来的话。我们应该先冷静下来,不管怎样应该听听你的说法。但是那个时候我们没办法,实在不是那种场合。白的情绪太激动,已经张皇失措了。放着不管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样,所以我们必须先去安抚她,让她混乱的状态平复下来。我们也不是百分之百相信白所说的。老实说,不是没有感觉到有些蹊跷的。但也不觉得全部是编造的。既然白说的那么坚决,应该有一部分是真的吧。我们是这么想的。”
“所以就先和我断绝了关系。”
“哎,作啊,那个时候我们也是受了打击混乱的不行啊,心里也受伤害了。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了。这种情况下黑首先站在了白那边。她按着白的希望,说要暂时和你绝交。不是要找借口,但红和我可以说是顺着她们的势头,只能听从了。”
作叹着气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我肯定没有强暴过白,也没和她发生过性关系。也不记得对她做过类似的事情。”
青点了点头,但什么都没有说。作觉得不管他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那之后时间都过去了太久。不管是对另外的三人也好,对作自己来说也好。
青的手机铃声又一次的响了起来。青确认了打来的是谁,对作说。
“抱歉,接一下可以吗?”
“当然。”作说道。
青拿着手机从长椅上站起身,走到稍微离开一些的地方去讲电话了。看他的动作和表情知道了大概是和客户的商务谈话。
忽然,做想起了那个铃声的歌名。是猫王(Elvis Presley)的拉斯维加斯万岁(Viva Las Vegas)。但是这曲子怎么想都不不与雷克萨斯的精干销售员相称。很多事上都逐渐缺少着其现实感。
一会儿青回来了,坐在长椅上作的身边。
“不好意思啊。”他说道:“事情讲完了。”
作看了看手表,讲好的三十分钟差不多快要结束了。
作说道:“为什么白要那么胡说八道呢?而且为什么对象非的是我不可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青说道。然后无力的摇了几下头。“虽说感觉对不起你,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时候也好现在也好我都完全没有头绪。”
到底什么是真的,应该相信什么,生出的困惑正扰乱着青。而且他不习惯这么被扰乱。在规定的范围内,和固定的组员一起遵从规定行动,他真正的才能就会最好的发挥出来。
“黑大概知道更具体的情况吧。”青说道:“那个时候我有这种印象,有些我们不知道的真相存在。你也明白的吧,那种事同为女生会更坦白地说出来。”
“黑现在住在芬兰。”作说道。
“恩,我知道。偶尔会寄明信片来。”青说道。
接着两人又沉默了一阵。穿着制服的高中女生三个人的小团体横穿着公园。走路时手很有精神地挥到短裙的裙摆,一边大声谈笑地走过他们坐的长椅前,她们看上去还只是很小的孩子。白色的袜子配黑色的乐福鞋,表情还很孩子气。一想到自己直到最近还是她们这个年纪时,觉得非常之不可思议。
“喂,作啊,你样子变了很多哟。”青说道。
“已经十六年没见了嘛,当然会变啦。”
“不,不是时间的问题,一开始都没认出来是你啊。当然好好看的话还是知道的。但怎么说呢,你瘦了变得让人觉得精明强干了。两颊消瘦下去了,眼睛也更凹显得深邃了。以前是更圆润而沉稳的的样子。”
那是将近半年时间认真的想要去死,想要毁灭自己的结果,那些日子彻底改变了自己身心,这些作说不出口。就算挑明了,自己那份崩溃边缘的心情一点都无法传达到吧。那样的话还不如什么都不说的好。作沉默着,等着对方的接下去的话。
青说道:“在我们的小团体里,你扮演的一直是让人抱以好感的帅气男生的角色。人清爽而整洁,又修边幅,举止得体而礼貌。能好好地跟人打招呼,也不说什么胡闹话。不吸烟,基本不喝酒,也不会迟到。你知道么?我们的母亲可都是很喜欢你呢。”
“母亲?”作吃惊的说道。他们母亲的事差不多一点都记不起来了。“而且以前也好现在也好,我一点都不帅气啊,长的一张没有个性而无趣的脸。”
青又耸了耸肩。“但是在我们之中,你是最一表人才的。我的脸,虽然能算有个性,但简直就像个大猩猩似的,红则是标准的戴眼镜的秀才。我想说的是,在那个小团体里我们都很好地承担了各自的角色。当然是指小团体还在的时候。”
“你是说有意识地去承担角色的么?”
“不,大概当时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吧。但是还是隐约感觉到了吧,在团体里自己被分配到了怎样的角色。”青说道:“我是爽快直接的运动角色(sportsman),红是头脑清楚的知识分子,白是惹人怜爱的少女,黑是机智灵活的喜剧家。而你是家教良好的帅小伙。”
作想了想青所说的。“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觉得自己是缺乏色彩和个性的虚无的人。虚无,也许就是我在团体里的角色吧。”
青很是觉得不可思议地说道:“这我就不懂了。虚无能是什么角色呢?”
“是个空的容器,无色的背景。没什么说得出的缺点,但也找不出出彩的地方。团体之中大概是需要这样的存在的吧。”
青摇了摇头,“不是那样的。你不是什么虚无,没有人这么想过你。你,怎么说好呢,你在能让大家的心平静下来。”
“让大家的心平静下来?”作吃惊的反问道:“像是电梯里响的音乐那样么?”
“不,不是那种东西。虽然很难解释,但只要你在,我们就能自然而然地做自己。你不会说很多话,但你是踏踏实实地活着,给了这个团体平静的安心感,就像船的锚那样。我们还是少不了你的存在,你不在了以后更加感觉到了这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你不在了之后,我们忽然就变得七零八落得了。”
作找不到要说的话继续沉默着。
“喂,我们某种意义上,是完美的组合,就像五根手指那样。”青举起右手,张开了粗粗的手指。“到现在还时常会想到哟。我们五个人会自然地以共同的名义,把各自不足之处弥补掉。把各自优秀的部分全部奉献出来,毫不吝啬地与大家共享。这样的事大概我们一生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吧,是独一无二的。我有这种感觉。现在我有自己的家人了,也很爱他们,这是当然的。但是老实说,就算是家人,那个时候不掺杂质的那份纯粹而自然的感情,是再也没有了。”
作沉默着。青把空了的纸袋放在他大大的手掌中揉了一下,就像是硬球一般放在手里抛了一会儿。
“喂,作,我是相信你的哟。”青说道:“相信你对白什么都没有做。想一下的话是理所当然地,你不可能做那种事。”
作在想要怎么回答时,青的口袋里又想起了一阵铃声。是“拉斯维加斯万岁”。青看了一下对方的名字,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
“抱歉,我差不多要回去了,要去鼓足劲儿买车不可了。可以的话一起走回展示厅么?”
两人暂时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并排走着。
作先开口了。“哎,为什么把拉斯维加斯万岁当做手机铃声呢?”
青笑了。“你看过那部电影么?”
“很久以前在深夜节目里看到的,虽然不是从头看到尾。”
“很无聊的电影吧。”
作中立的笑了笑。
青说道:“三年前,我作为业绩优异的销售员被邀请从日本到拉斯维加斯参加全美雷克萨斯经销商大会。虽说是大会,但其实像是奖励的旅行。白天的聚会结束后,剩下的时间就是赌博和喝酒了。在那条街上拉斯维加斯万岁简直就像主题曲那样时常听到。我玩俄罗斯轮盘碰巧大赢了一把,那个时候也是这首歌作的BGM。从那以后,就变成了我的幸运符。”
“原来是这样。”
“而且它对谈生意也意外会有帮助呢。话说到一半时,这个铃声一响起来,经常会让年长的客户很惊讶,因为年纪还轻,怎么会用这么老的曲子做铃声。这样就会让谈话变得热络起来。当然拉斯维加斯万岁不是什么猫王传说中的名曲。他还有几首更有名的流行曲。但是这首歌,或许是有种意外的感觉,或许能让人不可思议地敞开心扉。听了会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会这样。你去过拉斯维加斯么?”
“没有啊。”作说道:“一次都没出过国。但最近打算去芬兰看看。”
青像是吃了一惊。他一边走一边盯着作看。
“啊,也许那样也不错呢。能去的话我也想去去看。和黑从她婚礼之后就没再见过了嘛。虽然事到如今才说,我喜欢过她。”青说道。然后向前走了几步。“但现在的我有一个半孩子,还有繁忙的工作。家里房子还有贷款,狗也要每天带它去散步。一点儿都不可能到芬兰去,要是见到黑了,代我问个好吧。”
“我会转达的。”作说道:“但在那之前,想先去见一下红。”
“哎”青说道,然后露出了模棱两可的表情,脸上肌肉的动作有点奇怪。“我最近没见过他了。”
“为什么呢?”
“你知道那家伙现在做的是什么工作么?”
“大致上知道一些。”
“但是,有些话还是再在这里不说为好。因为不想你在见他之前,给你灌输了成见。我能说的只有,他现在做的工作我怎么都没法喜欢。也有这个因素我才不怎么跟他见面了。虽然很遗憾。”
作沉默着,跟着青的大步伐走着。
“并不是对他的人性抱有疑问,只是对他所做的事有疑问。这两者是不同的。”青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说道:“不,也不是有疑问啊。只是怎么都与他的想法格格不入。不管怎么说,现在他在这镇上可算是相当有名的人了。作为很有手腕的企业家(entrepreneur),在电视,报纸,杂志等等各种地方经常露面。好像某本女性杂志说他是‘最成功的三十岁单身男性’里的一人。”
“最成功的三十岁单身男性?”作说道。
“彻底意外的发展吧。”青敬佩似的说道:“他会登上什么女性杂志,完全想不到啊。”
“然后,白是怎么死的呢?”作换了话题。
青忽然停在了路的正中央。
青忽然停在了路的正中央。步子止住了,就像雕塑那样一动不动,后面走来的人差点撞上他。他正视着作的脸。
“你等等,你真的不知道,白是怎么死的么?”
“我没理由知道吧,上个礼拜我才知道她死了这个事实。因为没有人来通知我啊。”
“你不看报纸的么?”
“只是粗略的翻一遍。但是不记得看到过那样的报道。虽然不知道发生怎么的事件,但大概东京的报纸没怎么重视吧。”
“你家里人也什么都不知道么?”
作摇了摇头。
青像是受到了打击一般,什么都没说的向前快步走了出去。作也跟了上去。过了一会儿青开口道。
“白音乐学院毕业之后,在自己家里当钢琴老师,但不久就离开了家搬到了滨松市市区,开始了一个人住的生活。那之后过了大约两年,在所住的公寓内发现被绞死了。是母亲联系不到她,因为担心来看她时发现的。因为这个打击她母亲到现在都没恢复过来。犯人依旧还没找到。”
作惊讶地屏住了呼吸。被绞死?
青说道:“发现白死了,是在六年前的五月十二日。那个时候我们之间都不怎么来往了。所以不怎么知道她在滨松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就连她为什么搬去滨松也不知道。发现她的时候,已经死了三天了。谁都没有注意到就这么被放置在厨房的地板上放了三天。”
青边走边继续着。
“虽然出席了她在名古屋的葬礼,但眼泪一点都止不住,感觉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死去了,变成了石头。但就像刚才说过的那样,事实上我们这个小团体在那个时候已经变得七零八落了。大家都变成了大人,各自都有不同的生活场所,一定程度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是。我们已经不再是单纯纯洁的高中生了。但即便如此,亲眼看着过去那些重要的东西渐渐褪去颜色,消亡殆尽,这实在是伤感。明明一同度过了那样生机勃勃的时代,一起成长起来的。”
屏住呼吸后,作的肺部像是灼烧一般疼着,说不出话来,舌头打结了,有种嘴里被东西塞住了的感觉。
手机又响起了拉斯维加斯万岁的铃声,但这次青无视了它,继续向前走着。这不合时宜的音乐在他口袋里欢快地响了一阵,然后停了下来。
走到雷克萨斯展销厅门口的时候,青伸出宽大的手掌,握住了作的手。握得很有力量。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话,握手很用力。这些都和以前一样。
“打扰你工作了真抱歉。”作终于开口道。
“没事,别说这种话了。下次有时间的话,想和你见面慢慢聊。觉得有好多要跟你说的话。来名古屋的话下次事先联系我吧。”
“我会联系你的。最近大概还能再能见面吧。”作说道:“话说,以前白经常弹的一首钢琴曲,你还记得么?李斯特的‘郷愁(Le mal du pays)’,大概五六分钟的安静的曲子”
青想了想之后摇了摇头。“听到旋律的话,或许还有可能想得起来。但就算告诉我曲名,我也不知道啊,因为我对古典音乐不怎么了解嘛。怎么问起这个?”
“不,只是忽然想起来了。”作说道:“最后还有一个问题,雷克萨斯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青笑了。“经常会有人问,但是没有任何意思,只是造出来的。纽约的广告代理商接受了本田的委托,起了这个名字。听上去很高级,好像很有意义,而且发音又好听。这世界真不可思议,有人在勤勤恳恳建车站,也有人收取高额报酬来杜撰虚荣的名字。”
“这一般称为产业的进化吧。时代不同了嘛。”作说道。
青绽开了大大的笑容,“我们共同争取不给时代淘汰吧。”
然后两人就分手了。青一边从口袋里取出手机,一边走进了展示厅。
作一边等着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变绿,一边想到也许之后再也见不到青了吧。三十分钟的时间对十六年没见的老朋友来说的确是太短了,这么点时间还有很多话没法说。但同时,作也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能够说的重要的事情除此之外也不剩什么了。
之后作乘出租车去了图书馆,申请查看了六年前报纸的印刷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