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个男子是在大学的游泳池里相认识的。
他和作一样,每天早上一个人来泳池游泳。他们两人自然而然地脸熟了,会简短的聊上几句。有时游完泳在更衣室换过衣服,还会一起去食堂简单的吃个早饭。他比多崎作小两级,所属于物理系。虽说是同一所工科大学的学生,但物理系和土木系近乎于两个不同的人种。
“土木系到底是做什么的呢?”对方问道。
“建造车站(eki)的啊。”
“eki?”
“火车的车站啊。不是液体的液(发音也是eki)。”
“那为什么是火车的车站呢?”
“因为世上的人需要车站啊。”作理所当然似地答道。
“真是有趣啊。”对方好像真的觉的很有趣的说道:“车站有必要这种事,一直以来从来没想过呢。”
“但是你也会用车站的吧。乘电车的时候没车站不行吧。”
“那当然会用到,的确没车站不行……….但是,恩,从没想过世上竟然真的存在,对于建造车站灌注了这么多热情的人”。
“这世上,既有写弦乐四重奏的人,也有种生菜和番茄的人存在。世上建造车站的人还是需要几个的嘛。”作说道:“而且,我也并不到灌注很大热情的程度,只是对有限的对象有着些兴趣而已。”
“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但是人生只要找到一个可以专注的兴趣的话,不就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么。”
作想着自己是不是被嘲讽了,正面直视着那个比自己小的同学。但看来他是真心那么觉得的。他的表情毫无阴云而直率。
“作,好像喜欢做东西啊。和名字一样。”
“从以前就开始喜欢做些实体的东西了。”多崎作赞同道。
“我不一样。不知道是天生还是什么,就不擅长制作东西。小学生的时候开始,一个简单的手工都做不好,就连塑料模型(plastic model)都搭不起来。虽然喜欢用脑子思考抽象的东西,不管想多久都不会厌。但实际动起手来做实物的话,就是办不到。我喜欢做料理,但也是因为料理这东西,从开始做就逐渐没有了具体的形状………但是我这样不擅长做东西的人,进了工科大学,实在是不安啊。”
“你在大学里想具体学些什么呢?”
他稍稍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不知道呢。我和作不同,并没有我就想做这个,那样明确的目标。无论如何,我想尽可能的深入思考事情。只是这么纯粹地,单纯地一直思考下去。就这些。但想想纯粹的思考,就像是制造出像真空那样的东西啊。”
“这世上也需要些制造出真空的人啊。”
作这么说道,对方像是很开心似的笑了。“只是跟种番茄和蔬菜不一样,要是世上的人开始拼命地制造真空的话,就有些麻烦了呢。”
“记得有人曾说过,思想像胡须,不成熟就不可能长出来。”作说“虽然不记得是谁说的了。”
“是伏尔泰说的。”年轻的他说道。然后用手摸着自己的下巴笑了。他的笑容那么明朗而又天真。“但那句话可能说的并不对。因为我小时候还几乎没长胡子,就喜欢想东西了。”
的确他的脸颊光溜溜的很平滑,一点胡子的痕迹都没有。他的眉毛细且浓,耳朵长着美丽的贝壳的形状,轮廓很清晰。
“伏尔泰的意思也许不是指思考,而是自省吧。”作说道。
对方微微歪了下脑袋。“只有痛苦了才会懂得自省吧。与年龄无关,更别说胡子了。”
他的名字叫做灰田。灰田文绍。直到他名字时,作想到,“又一个有颜色的人。”灰先生(MR.GREY)。虽然灰色是保守的颜色。
虽说他们两人都不算是善于社交的人,但好几次见过面说了话之后,自然而然都对对方抱有了亲切的好感,卸去了那份戒心。每天早上在同一个时间会合后一起游泳。两人都是自由泳游相当长的距离,但灰田游的更快一些。因为从小时候起就上过游泳课,学会了不浪费多余的力气的优美泳姿。肩胛骨贴着水面划过,动作像蝴蝶的翅膀那样的优美。灰田帮作细微地矫正了泳姿,有意识地锻炼肌肉,之后作也跟得上灰田的速度了。刚开始他们的话题都集中在游泳的技术上。之后逐渐的谈论涉及到了更广的范围。
灰田是小个子,长相很英俊的青年。脸小而五官精致,如同古代希腊人的雕像一般。但他的容貌是偏向古典,富有智慧而又谦逊的类型。并不是多么华丽而引人瞩目那一型的美少年,要见过几次之后,他那端庄的俊美才会自然地凸显出来。
他的头发很短,略带着些卷,一直漫不经心地穿着同样的斜纹布休闲裤(chinopants),相似的淡色衬衫。但是不管多么朴素的日常衣服,他总有能力穿的让人看得赏心悦目。他喜欢读书,和作一样不怎么读小说。喜好的是哲学和古典的书。其他还喜欢喜剧,爱读古希腊悲剧和莎士比亚的作品。还很懂能乐和文乐。因为是秋田人,所以皮肤很白,手指还细长。不会喝酒(这点和作一样),但能区分出门德尔松和舒曼的音乐(这点作就做不到了)。他性格极度的腼腆(shy),在超过三人以上的场合上,就希望别人把自己当作不存在的人那样对待。在脖颈处有一道长约四厘米的深深的旧伤口,这给他温和的气质上抹上了一层异色。
那年春天,灰田从秋田来到东京,住在离学校很近的一家学生宿舍内,还没交到什么好友。发现和对方谈得来之后,两人就开始一起长时间的相处起来,不久之后他便时常去作的公寓里玩了。
“还是学生,怎么住得起这么好的公寓呢?”第一次到作家里去的时候,灰田不由出口感叹道。
“父亲在名古屋有家做房地产的公司,在东京都内也持有几处地产。”作说明着,“因此碰巧空着的时候,才得以让我住。在我之前,二姐也曾住过。她大学毕业后,我就交替着住了进来。名义上还是属于公司的财产。”
“你家里是那种有钱人家么?”
“怎么说呢,不清楚啊。我家算是有钱人家还是不算呢,说实话我一点儿搞不懂。除非财务主管,律师,税务师和投资顾问齐聚一堂,大概就连我父亲本人也不清楚实际情况吧。但现在阶段好像还不算捉襟见肘。自己也很庆幸,现在能这样住在这儿。”
“但是作你好像不对商业感兴趣。”
“是啊。那种生意,动辄一手进一手出的操作着大量资金,要不断地流动着些什么。我和父亲不一样,适应不了那样忙乱。就算赚不了钱,还是老老实实建车站更自在。”
“有限的兴趣。”灰田说道。然后莞尔笑了。
结果多崎作再没有从自由之丘的单人公寓里搬到别处去过。即便大学毕业了,到新宿的电铁公司总部上班了之后,还是继续住在同一个地方。三十岁时父亲去世了,那公寓的房间就正式属于他了。父亲最初并没有要把那处房产给他的打算,但不知不觉就转到了他的名下。父亲经营的公司由大姐夫继承,作继续着与老家无联系,在东京做着设计车站的工作。
为了父亲的葬礼回老家时,作想到小团体那四人说不定知道了这个消息,可能会来吊唁呢。要是那样的话,要怎么跟他们打招呼呢?但结果谁也没有出现。作为此松了口气,但又同时感到了几分寂寞。他又一次实感到,那个小团体真的结束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不论如何,那个时候他们五人都已经30岁了。早就不是做着不被打扰的和谐共同体的梦的年纪了。
作曾在杂志或是报纸上看到过统计,称世上大约有一半人不满意自己的名字。但他自己属于幸运的那一半。至少不曾对自己被赋予的名字有所不满,反而无法想象自己是被取了别的名字,以及那样的自己会迈向什么样的人生。
本名是“多崎作”,但这么写仅限于正式的文件里,平时写作“多崎tsukuru”,朋友也都以为他的名字是写作假名的tsukuru。只有母亲和他的两个姐姐因为平日里这么叫方便,叫他“saku”(作的另一种读音)或是“小saku”。
给他取名字的是他的父亲。其实在他没出生很久以前,父亲好像就决心要给自己第一个儿子取名叫“tsukuru”。为什么这么做原因不知道。或许是因为父亲长年以来,人生与制作东西相去甚远。或是在某时,伴随着寂静的雷鸣,看到了无形的雷光,得到了像是什么启示般的,“tsukuru”这个词深深的印入了他的脑中。但是父亲从来没有向作,也没有向别的任何人,提及过这个名字的由来。
只是父亲好像很伤脑筋,到底要取“tsukuru”的汉字为“创”还是为“作”。虽然读起来一样,但不同的字的感觉就会大不一样。母亲建议用“创”,但经过几天的深思,父亲还是选了粗俗些的“作”字。
父亲葬礼过后,母亲想起了那时的对话,告诉了作。你爸说要是被取了“创”那样的名字的话,人生的负担不就会变的有些重了嘛。“作”虽然也是tukuru,但你就能轻松多了不好么。总而言之,你爸爸是真的很认真地考虑了你的名字的,大概也因为是第一个男孩的名字吧。
自懂事以来,作不曾记得跟父亲有过很亲密的记忆,但他也不得不同意父亲的见解。“多崎作”毋庸置疑比“多崎创”更符合自己,因为自己身上几乎找不出什么独特原创的要素。但“人生重负”就是否因此多少变轻了,作还难以下断论。也许的确因为名字的缘故,负担的形状还是改变了少许的。但是重量上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不管怎么样,他就这般形成了一个“tazakitsukuru”的人格。在那之前他是不存在的,仅仅是个没有名字的黎明前的混沌,还是个不足三公斤重的粉色肉块,在黑暗中号泣着残喘着。首先被赋予了名字,之后产生出了记忆和意识,接下来形成了自我。名字是一切的出发点。
父亲的名字是tazakitoshio,实在是与他相称的名字。多崎利男——广揽利益的男人。从一文不名到崭露头角,投身于房地产业,伴随日本经济腾飞大获成功,受肺癌折磨死于64岁。但这是后话了。作和灰田相遇的时候,父亲还健在,一边一天抽着50支不带滤嘴的烟,一边精力充沛,攻势强劲地买卖着城市高级住宅房屋。当时房地产泡沫虽然已经破灭,但他一定程度上预测了风险,往着固本的方向上分散开展了生意,所以到那时还未遭遇什么重创。那不详的肺部阴影也还未发现。
“我父亲在秋田公立大学当哲学系的老师。”灰田说道:“和我一样,也是喜欢在脑中思考抽象命题的人。他一直听古典乐,沉醉于埋头读着谁都不会去看的书。在挣钱方面完全不行,进来的钱也大都被拿去用在书和唱片上了。脑子一直脱离了现实,家人的事呀贮蓄的事,他根本没想过。因为我考上了得大学学费不贵,住的也是不怎么花生活费的学生宿舍,所以总算也能上东京来读书了。”
“学物理相比学哲学,经济上更有优势么?”作问道。
“就别再嘲笑我了。当然得个诺贝尔奖的话就另当别论了。”灰田说,展露了一如既往极富魅力的笑容。
灰田没有兄弟姐妹。从小朋友就很少,喜欢狗和古典音乐。他所住的学生宿舍没法提供让人能够好好听音乐的环境(狗也当然不让养的),一直拿着几张CD跑去作那儿去听。大多数都是从学校图书馆借出来的。也会拿自己所有的旧唱片(long play)来。作的房间里有着还过得去的音响设备,和一些一起被姐姐留下来的CD,像巴瑞·曼尼洛(Barry Manilow)和宠物店男孩(Pet Shop Boys)之类的。所以作自己基本不怎么用那台唱片机。
灰田喜好的是器乐曲、室内乐和声乐曲。像管弦乐那样夸张地奏乐不对他的胃口。虽然作对古典音乐(对别的大多数音乐也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但和灰田一起听音乐还是喜欢的。
有一次听钢琴的唱片时,作觉得自己以前曾经听过几次。曲名不知道,作曲家也不知道。但是音乐中充溢着寂静的悲哀。开始的时候,用单音奏出的主旋律给人以舒缓的印象。随后沉稳的变奏。作从所读的书页中抬起眼睑,询问灰田这是什么曲子。
“是弗朗茨·李斯特的‘郷愁(Le mal du pays)’,‘巡礼之年’这一曲集的第一年,收入在瑞士(Swiss)卷中。”
“Le mal du pays……?”
“法语,一般来说是指想家(homesick)或是哀愁(melancholy)的意思。更细说的话,是指田园风景唤起了人无由的悲伤,很难准确的翻译出来。”
“我认识的一位女孩以前经常弹这首曲子呢,是我高中时的同班同学。”
“我也喜欢很久了,虽说一般是不会知道这首曲子的。”灰田说道:“你的那位朋友钢琴很好么?”
“我不太懂音乐,判断不了水平是好是坏。但每次听都觉得这曲子真美啊。怎么形容好呢?充满了恬静的哀愁,但却又不多愁善感。”
“听你所说的感觉,一定是很高超的演奏了。”灰田说。“虽然技巧方面表面简单,但其实曲子演绎起来相当困难。如果光照谱子弹的话,音乐就会变得毫不吸引人了。相反要是用力过度就会格调低俗。只仅仅是钢琴踏板踩一步,音乐的风格就会突然变的不同了。”
“这是哪位钢琴家演奏的?”
“拉扎尔·贝尔曼(Lazar Berman)。是俄国的钢琴家,他弹奏李斯特就像画细致的印象派风景。李斯特的钢琴曲一般都很考究技巧,偏向于表面。当然除却艰深的技巧之外,用心聆听整体的话,就会发现他特有的深邃埋藏于内里。但大多数情况下,它们都被巧妙地藏于表层装饰的深处。‘巡礼之年’这首曲子尤为如此。现在的钢琴家已经很少有人能把李斯特演奏的很美了,就我个人而言,较近的是内尔曼,再往前推是克劳迪奥·阿劳(Claudio Arrau León)。”
灰田一谈到音乐就变得饶舌起来。他继续说着贝尔曼所弾的李斯特的特点,但作基本没怎么听进去。他脑中浮现出了白在弹那首曲子时的样子,立体而鲜明地让他自己都惊讶,简直就像是白弹奏时的那些美丽的瞬间,违背了时间合理的压力,哗哗地沿着水路溯涌来到自己的脑中。
摆在她家客厅里的雅马哈(yamaha)三角钢琴,琴面光亮鉴人毫无一丝模糊,不沾一处指纹。窗中透射来午后的阳光,投在庭院里的柏树上落下阴影,随着风摇摆的蕾丝窗帘,桌上的咖啡杯。整齐地梳于脑后的白的黑发,和她凝视着乐谱的认真的眼神,放在键盘上那十根长而秀美的手指,两只脚精准地踩着踏板,潜藏了平时看不到的力量。腿肚子那里皮肤细白光滑就像上了釉的陶器。“Le mal du pays”,田园唤起了人毫无来由的忧伤,思乡、又或是感伤。
轻轻合上眼睛倾听音乐,胸中就涌出了一阵无法消遣的窒息之感,像是无意识中吸入了小块的坚硬的云块一般。唱片播完了这首,开始了下一曲,但作还是跟刚才一样,紧闭着嘴,一心沉浸在浮现出的风景中。灰田不时看了几眼沉浸其中的作。
“可以的话,我想把这张唱片寄放在这儿。反正我寝室的房间里也听不了。”灰田吧唱片收入唱片套中说道。
那装在套子里的三枚唱片至今还放在作的房间里,放在巴瑞·曼尼洛和宠物店男孩的旁边。
灰田很会做料理。作为让他听唱片的回礼,他常常买了材料来,站在厨房里做料理。厨具和餐具都是姐姐备齐在那里的。这些不过是作从姐姐那儿继承了的,和他很多家具,还有他常接到他姐姐的前男友们打来的电话(“不好意思,姐姐她已经不住在这儿了”)一样。两人一周一起吃两三次晚饭。一边听着音乐谈天说地,一边一起品尝灰田做的料理。大多数是简单的家常菜,但周末也会挑战花时间费工夫的菜。味道一直都很好。灰田像是天生有着当厨师的才能。不管是最普通的庵列(plainomlette),味噌汤,还是奶油调味汁(creamsauce),或海鲜饭(paella),哪样都手到擒来。
“做物理学家可惜啦,你应该开餐馆才对。”作半开玩笑的说道。
灰田笑了。“那也不坏啊。但我不喜欢被束缚在一个地方。我想要自由的生活方式,在喜欢的时间去喜欢的地方,只考虑自己喜欢的事。”
“但那可不是容易的事啊。”
“的确不容易。但我已经下了决心,一直想要自由下去。喜欢做料理,但不愿意把它当成职业禁锢在厨房里。那样的话,很快就会开始恨起什么人来了。”
“什么人呢?”
““厨师仇恨服务生,他们一起仇恨客人””灰田说道:“出自于阿诺德·韦斯克(Arnold Wesker)的一部戏剧‘厨房(the kitchen)’。被剥夺了自由的人一定会开始仇恨别人。你不这么觉得呢?我不愿过这样的生活。”
“你所希望的是——永远处于不被束缚的状态,自己脑子可以自由的思考这样么?”
“正是如此。”
“但我看来,可以自由的思考也不是件易事啊。”
“自由的思考,就是说要脱离自己的肉体。踏出肉体这层限制的牢笼,解开锁链,给予逻辑以自然的生命,让它随性翱翔。这是自由思考的关键所在。”
“听上去很困难啊。”
灰田摇了摇头,“根据情况,也并不是那么难的事。很多人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就那么做来维持理智清醒。只是他们本人没有意识到自己那么做罢了。”
作思索了一会儿灰田所说的话。他喜欢和灰田谈论这样抽象而思辨的话题。虽然平时不怎么开口,但和这位比自己年少的友人相谈时,说话就自然地变得流畅,一定是心里的一处被刺激的兴奋起来了吧。这于他还是头一次。即便是在名古屋的五人组里,多数情况下他都是倾听者的角色。
作说道,“你所谓的真正的‘自由思考’不是不知不觉,而是必须有意识地去那么做吧。”
灰田点了点头。“正是你所说的那样。但那就像要有意识的去做梦那样困难。普通的人很难做到。”
“但你还是试着去自由思考。”
“也许是那样吧。”灰田说道。
“真是想不到,工科大学的物理系还会教授这种技术。”
灰田笑了。“本来也没觉得大学会教这种事。我在这里只是想要得到自由的环境和时间而已,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需要。本来,要从学术角度讨论用脑子思考到底是怎么回事的话,就需要科学的定义。这可就难办了。虽说现实主义者的伏尔泰曾说过,独特的创造力就是指谨慎的模仿。”
“你同意么?”
“无论什么事都一定有框架这种东西。思考也一样。虽然不会害怕一个一个的框架,但会畏惧打破框架。为了变得自由,最重要的是打破框架。人生中重要的事物大多有两面性,就像对框架的敬意与憎恶。我只能说得出这些。”
“有一件事想问一下。”作说道。
“是什么呢?”
“各种宗教中,预言者往往是在深度意识不清的状态下,接收到了上帝的旨意。”
“确实。”
“那种情况的发生超越了自主的意愿吧,至少也是被动的。”
“的确是这样。”
“而且旨意超出了预言者个人的框架,广泛地作用在普通人身上。”
“的确。”
“这即非二律背反,也不属两面性吧。”
灰田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是搞不明白,这样的话人的自主意志,到底还有多少价值呢?”
“实在是好问题。”灰田说道,随之静静的笑了,那是猫在向阳处打盹时浮现的微笑。“我还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周末晚上,灰田会在作的公寓里留宿。两人相谈到深夜,灰田就睡在客厅里兼用床的沙发上。早上他会准备咖啡,做庵列。灰田对咖啡很挑剔,一直自备着精心烘焙的香浓咖啡豆,和小型电动咖啡碾磨机。对于生活简朴的他来说,讲究咖啡的品质是他唯一的奢侈了。
作把自己的很多事都坦诚直率地告诉了这位他信任的新朋友。只是谨慎的隐瞒了名古屋那四人亲友,因为那实在是不能简单说清楚的事。他所受的伤还太过栩栩如生,深深刻在他的心中。
但和这位年纪轻的友人在一起时,就能基本把那四人的事忘却。不,忘却不是正确的表达。自己被那四人亲友正面拒绝的痛苦,从未变过。只是现在那份痛苦成为了潮起潮落那般,一时涌上脚下,一时又退到远处,直至看不见的地方。作深感自己慢慢扎根于东京这片新的土壤上。虽然孤独了少许但感觉新的生活渐渐形成了。在名古屋的日子正变成过去,他不由感到了异样感。这毫无疑问是因为灰田这位新朋友给他带来了进步。
对一切事物,灰田都有自己的主见,也能有逻辑地将其表达出来。越是与他见面,作就越发自然地敬佩起这位年轻的朋友。但另一方面,作搞不懂灰田是被自己的什么所吸引,或是对自己的哪里感兴趣。不论如何,他们两人热切的讨论各种事情,交流着思想以至于忘却时间流逝。
但是一个人的时候,作时不时会异常的想要女朋友。想要拥抱她,用手去温存的爱抚她的身体,想去尽情地一亲她肌肤上的芳泽。这对健康的年轻男人来说是理所当然所有的欲望。但是大多想起异性时,想到要与她们亲热时,自动浮现在她脑海中的,不知为何是白与黑的身影。她们一直是恰恰好好两个人一同的出现,来到他想象的世界中。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会想到他们两人呢,这一直让作不解而忧虑。她们明明那么直接的拒绝了我,她们说再也不想见到我,再也不想跟我说话了。我的心为何还不肯平静的这么随它去了呢?多崎作已经20岁了,但一次也未曾亲近过女性的身体,不,接吻、牵手都没有过,就连约会也不曾试过。
作常常觉得,也许自己根本上就有些问题。精神正常的运作也许被障碍物所堵,自己的人格就因此扭曲了。障碍物到底是那四人朋友的拒绝所导致,还是与其无关,自己生来所带的呢,作没法区分。
一个周六的晚上,两人相谈至深夜时,提到了死的话题。围绕着人必有一死、围绕着人必须活在死的预感之中。两人围绕着这些问题浮光掠影地谈着。作想向灰田坦白那段日子里如何的接近了死亡,而那段经历又给自己的身心带来多大的改变。想告诉他所见到的那不可意思的光景。但要是说出来的话,就不得不要从头到尾说明事情的经过。所以还是和平时一样,灰田说,作听着。
钟时针走到走到约十一点时,一时话题说完了,房间中沉默降临了下来。平时的话会就此结束聊天,正是各自准备就寝的时候。他们两人都是早起的人。但灰田正在沙发上盘着腿,独自深入的思索着什么。随后他难得地用着犹豫的声音说道:
“关于死,有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是父亲告诉我的。父亲说是自己刚过20岁时,所真实经历的事。正是我现在的年纪呢。因为以前就听了好几遍,我连细微的细节都记得很清楚。因为事情实在太过奇妙,现在也无法相信在人的身上,真正发生过这样的事。但我父亲不是会说谎的人,也不会编故事。而且如你所知,如果是捏造出来的话,每次叙说都有细微之处会有所变化,时而添油加醋,时而前后不一。但我父亲所说的一直一模一样,毫无差错。所以可能真的是他亲身经历的吧。我这个儿子很明白父亲的为人,也只好就这么相信他说的话了。当然,作你不认识我的父亲,信与不信随你了。只是想请你听听世上有这种事。当成民间传说(folklore)或是怪谈来听也没关系。因为故事很长,现在也已经很晚了,可以说么?”
作说道:“还不困,当然没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