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发生在大二的那个暑假。于是以那个夏天为界限,多崎作的人生,变得与那以前完全的不一样了。好比锋利的山脊把山切成两半,前后的植物群随之骤变。
大学一放假,他照常立马收拾行李(其实并没什么东西可带的),乘上了新干线。随后回到名古屋的老家稍作了一下休息,就马上给另外四人的家里打了电话。但是,跟谁都没联系上,四个人好像都出去了的样子。一定是大家一起出门去哪里玩了吧。作给他们接电话的家里人分别留了言,一个人出去街上散步,到商业街上的电影院里,看了部其实并不特别想看的电影来打发时间。回家和家人一起吃过晚饭后,又一次打电话给他们四人。他们都还没回来。
第二天的午饭前试着再打了一次,但还是全都不在家。他又一次留了言,说如果回家了,请他打过来。好的,会转达的,接电话的他们家人这么说道。但他们的声音中有一种什么东西,让他心中起了芥蒂。第一天的时间还没注意到,但和平时的声音相比感觉有种微妙的不同。他们不知为何,好像在躲闪着不想和他亲近的说话。有种想要迫不及待的挂电话的迹象。特别是白的姐姐,她的声音比平时要冷淡的多。作原本和这位比他大两岁的姐姐很投缘(虽然没妹妹那么引人瞩目,但也是一位美人。)给白打电话时,有机会的话都会顺便跟她姐姐说上几句闲聊玩笑话。再不济也会很亲热的打个招呼。但这一次,她带着嫌恶般的很快挂了电话。给他们四人的家里打完电话后,作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可怕的特殊传染病菌的携带者一样。
也许是出什么事了,作这么想着。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这里发生了些什么,所以大家才对他特意保持了距离。是种不合适的、令人厌恶的什么不好的事。但到底是什么事,可能是哪种事情呢,作怎么想都毫无眉目。
胸口好像残留着一种错吞下了什么的结块的感触。既无法吐出来,也没有办法把他消化。那一天作一步都没踏出家门,一直在等待电话打过来。即便想做些别的什么事也没办法集中精神。已经好几遍告诉他们四人的家里人,自己已经回到名古屋了。要是以前的话,马上就会有电话打来,现在正聊得正欢呢。但是电话铃始终顽固的保持着沉默。
到了傍晚的时候,作想是不是要再打给他们一次。但还是改变了主意放弃了。也许大家其实都在家。但是不想接我的电话,所以称不在家。也许还跟家里人说“要是多崎作打来电话,就说自己不在家”。所以接电话的家人声音才听上去带着厌恶。
为什么?
理由想不出来。在这之前大家聚在一起是五月的休假的时候。作要乘新干线回东京的时候,他们四人还特地到车站来送行了。大家还朝着列车的窗户,向作夸张的挥手,简直像是要为去偏远边境出征的士兵送行那般。
那之后,作在东京给青寄了几封信。因为白不太会摆弄电脑,他们平时交流都是书信往来。然后青就像是他们的代表窗口,给青写了信的话,青会把他的信给其他的成员一起看。那样的话就不用把相似的信写上四遍,省去了个别一个个写信的功夫。作大多写的是自己在东京的生活。自己在那里看到了些什么,有哪些体验,感觉到了什么。作觉得无论自己看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要是大家在自己身边的话会多么开心啊。这是他真心的感想。除此之外,并没写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们四人联名给他写过几次信,但上面也从没有过任何负面的消息,只是详细的报告了他们各自在名古屋做了什么事情罢了。大家好像都在自己出生成长的城市里,尽情的享受了自己的学生生活。青买了二手的本田accord,(虽然后座位上好像残留着狗小便的痕迹),大家开着那辆车一起去琵琶湖游玩。那辆车能轻松坐得下五个人(在没有人太胖的前提下)作你不在真是遗憾啊。最后还写着,期待夏天跟你的再会。在作看来,这是他们真心那么写的。
那个晚上,作没能睡好。情绪上来了,过往的好多往事的回忆都在脑中交织在了一起。但最终,这些回忆也不过是表面形状不同的一个回忆而已。作好像一个失去了方向知觉的人那样,只是在一个地方反复绕圈子来来回回。注意到了的时候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他的思考就好像脑沟回毁了的导航仪一般,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了。
他直到早上四点才睡着。之后虽然睡了一会,但一过六点又醒了过来。一点都没有食欲。只倒了一杯橙汁喝,但还是有些作呕想吐。家人有些担心他这样忽然没了食欲,但作回答说没什么,只是胃有些消化不良罢了。
那一天作也一直在家。躺在电话机前面读着书。或者说是尝试着去读书。过了中午又一次给他们四人家里打了电话。虽然并不想那么做,但一直这样莫名其妙的瞒在鼓里,作受不了这么光等着电话打来。
结果还是一样。接电话的家人要么语气冷淡的,要么好像很抱歉的样子,要么过分的客观的口吻对作说:他们现在不在家。作简短的但很是礼貌地道了谢,然后挂了电话。这次没有留言。他们也该受不了每天这样装不在家了吧。至少来接电话他们家人会拿他没办法吧。作这么打算着。要是自己不断打电话过去的话,很快一定会有些什么反应。
如他所料,晚上过了八点,青的电话打来了。
“不好意思,不要再这样给我们几个打电话了。”青说。
没有任何类似铺垫的东西。没有“喂”,没有“你好么?”,没有“好久不见啊”。开头的“不好意思”是他口中惟一的社交辞令。
作深吸一口气,把对方所说的话在脑中反复播放,快速的思索着。想要试着读取他声音中所含的感情。但那句话不过是形式上念出的通告而已。丝毫没有感情的投入。
“如果大家说不想我再打电话的话,当然不会再打了。”作答道。话几乎是自动脱口而出的。虽然想用很平常而冷静的声音说出来,但在他听上去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陌生人的声音一般。住在不知道哪里的遥远的街道上,从没见过面的(今后也不会见到吧)的,某个人的声音。
“就那么做吧”青说。
“我并不是想做让你们讨厌的事啊”作说。
青发出了一种既不像同意,也不像叹气的声音。
“只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能的话我想知道理由。”作说。
“理由的话我说不出口。”青说。
“谁能说得出来呢?”
电话的那一端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厚重的石壁一般的沉默。听得见他微弱的鼻息声。作一边浮现出青扁平而厚实的鼻子一边静静地等着。
“你自己想还不知道么?”青好容易说了。
作一瞬间失去了言语。这个男的在说些什么啊?要自己想?我还要想些什么才行?再继续深入的想下去的话,就不是我了。
“变成这样很遗憾。”青说。
“这是大家全体的意思么?”
“是啊,大家都觉得很遗憾。”
“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作问道。
“你问你自己吧。”青说。声音里听出了少许的悲哀与愤怒的颤抖。但那也仅是一瞬的事情。在作想到该说什么之前,青切断了电话。
“他只对你说了这些?”沙罗问。
“就这么简短的对话。不可能记不准确啊。”作说。
两人在酒吧的一张小桌子上说着话。
“之后,可曾有过机会和他,或是另外三人中的谁,提及过这件事么?”沙罗问道。
作摇了摇头。“不,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说过话了。”
沙罗眯起眼看着作。像是在审视物理上不符规律的一幅景象。
“跟谁都一点没有么?”
“跟谁都没在见过面,也没说过话了。”
沙罗说:“为什么自己忽然要被团体驱逐出去,不想知道其中的理由么?”
“怎么说呢,那个时候的我,无论是什么都变得无所谓了。自己的鼻尖前猛地哐——一下关上了门,再也不被允许入内了。就连理由也不能被告知。但我觉得如果这就是大家所希望的话,所以不就没办法了么。”
“真搞不懂啊,”沙罗好像真的一副搞不懂的样子说道:“也许是发生了什么误会也说不定啊,因为你不是想不到任何理由么?不觉得遗憾么?就因为一点无聊的误解,可能平白失去了那么重要的朋友。只要努力的话明明能够纠正的误会,你却没去纠正。”
莫吉托鸡尾酒(mojito)的酒杯空了。沙罗向调酒师做了个手势,点了杯红葡萄酒。在几种酒之中熟虑后,选了纳帕谷(Napa Valley)的赤霞珠(Cabernet Sauvignon)。作的掺水威士忌还剩一半。冰块已经融了,被子边缘滴着水滴,纸作的杯垫沾湿了有些涨开来。
作说道:“像那样被人断然的拒绝,出生以来是第一回。而且对方还是最亲密的那四个亲友,他们像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那样,我比谁都更信赖着。在想到要去找出原因来,或是解开误解之前,我先受到的是沉重的打击。到了我都没法振作的地步。感觉到自己的内部好像有什么被切断了一样。”
葡萄酒被送上桌来,零食的小碟也被重新换过。等到调酒师离开,沙罗开口道:
“虽然没亲身体会过这样的事,那个时候你所遭受的那种痛苦的厉害,大概也能想象到一些。没法立刻恢复过来也能理解。但是过去一定时间之后,当初的打击也缓和了之后,那个时候总可以做些什么吧?那样事这样的不合情理,总不能就这么不管它随他去吧。那样的话,你的感受也不好过吧。”
作轻轻摇了摇头。“第二天一早,对家人说了个适当的理由,就马上乘新干线回东京了。不管怎么样,再也不想留在名古屋多一天了。除此之外的是什么也没考虑。”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留在那儿,追究原因直到一切都搞明白为止。”沙罗说道。
“我没你那么坚强啊。”作说道。
“不想知道真相么?”
作一边注视着放在桌上的自己的双手,一边仔细挑选着措辞。“深究其中的原因,直至背后的事实明了,直视这种过程一定很恐惧。不管真相如何,它都无法把我拯救出来。没有理由的,我就这么坚信着。”
“直到现在还这样坚信着么?”
“不知道啊”作说,“但至少那个时候是的。”
“所以回了东京后,就关在房间里,闭上眼睛,封住耳朵了?”
“简而言之差不多。”
沙罗伸出手,把手放在桌子上作的手上。“可怜的多崎作啊”她说道。那手掌温柔的触感,一点一点传遍了作的全身。过了一会儿后,她把手拿开了,拿起葡萄酒杯喝了起来。
“从那以后,如非最低程度的必要,再也没回过名古屋了。”作说道:“就算有时回老家,也尽量不出家门,事情一办完就马上返回东京。妈妈和姐姐们很担心,老是问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什么都没解释。那种事实在说不出口。”
“那他们四人现在在哪里,做的是什么之类的事你知道么?”
“不,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人来告诉我,而且老实说也并不想去知道。”
她摇起酒杯晃着红葡萄酒,看了一会儿酒的挂杯。像是在看谁的运势一般。然后她开口道:
“要我说的话,实在是不可思议。就是说,当时的事给了你这么大的打击,将你整个人生也一定程度上改写了,对吧?”
作很快的点了下头。“与那件事发生之前相比,各种方面上我都变成和以前不同的人了。”
“比如说哪种方面?”
“比如说,也许更加觉得自己对别人来说是不足取的,无聊透顶的人了。或者说对我自己也一样。”
沙罗盯着做的眼睛看了一会。然后用非常认真的语气说道:“我觉得,你既不是什么不足取的人,也不是什么无聊的人。”
“谢谢。”作说,悄悄地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处。“但这是我脑子里的问题吧。”
“还是搞不明白啊。”沙罗说道:“你的脑中,或是说内心里,还是说这两方面,都还残留着当时的伤痕。也许还相当鲜明。但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么对待,这十五十六年中却没有想要去弄清楚这个理由。”
“并不是不想知道真相,只是觉得事到如今,那种事还是这样忘掉抛诸脑后的好。本来就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了,已经尘封在深处了吧。”
沙罗闭紧了一会儿薄薄的双唇,然后说道:“你这样做一定很危险。”
“危险”作说,“怎么危险了呢?”
“就算把记忆封存在一个地方,就算已经尘封在深处了,但无法消去那段带给你的历史啊。”沙罗直视着作的双眼说道:“你要记住这一点为好。历史是既无法消去,也无法重写的东西啊。因为要改变历史的话等同于把你自身的存在杀死一样。”
“为什么会说到这个话题上呢?”作像是半带着自问似地说道,语气反倒是明快的。“直到现在都没跟别的人提及过这件事,也没有想要说的意愿。”
沙罗淡淡的一笑:“难道不是因为有把这件事告诉给谁知道的必要么?比你以为的更多。”
那个夏天,从名古屋回到东京之后,支配着作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自己身体的组成部分像被全部替换掉了一般。在此之前看惯了的事物的颜色,现在看上去像是隔一层特殊的滤光镜一样,成了不一样的色彩。在此之前从未听到过的声响也变得听得见了,在此之前理应听得到的声音却变得听不到了。想要使唤身体时,会发现动作变得极端的僵硬。像是周围的重力改变了质量一般。
回到东京后的五个月,作活在死的入口处。在无尽而晦暗的洞穴边缘处,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安顿下来,在那里一个人度日。那个地方要是睡觉时翻一个身,就几近要坠入虚无的深渊。但作完全没有感觉到恐怖。只是觉得掉下去会是多么轻而易举而已。
向周围望去,一片蛮荒的岩石群直至视线尽头。连一滴的水都无,连一棵草都不生。色彩也没有,算得上光线的光也没有。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或星星。大概连方向也无法识别。只有不明实体的薄雾和不见底的黑暗,间隔一定时间交替地出现罢了。对于意识,这里是最终的边境。但同时这里也是丰润富饶之地。到薄雾降临的时刻,喙像刀一般尖锐的鸟群会飞来,毫不宽恕地剜去他身上的肉。但只要黑暗覆盖了地表,鸟群一离开,他肉体上的空白便会无声无息的被别的代替物填满。
不管那新的替代物是什么,作不能理解它的内容也就无法允许或是否认其存在。那些阴影留在了他的身体里,产出了大把阴影的卵。不久后再次黑暗退去薄雾归来时,鸟群们再次袭来,拼命的啜食着他的肉体。
那时作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既是多崎作又不是多崎作。感觉到了不堪承受的疼痛,却又离开了自己的肉体。然后又从脱离之后的无痛的场所,观察着多崎作强忍疼痛的样子。只要集中意识的话,那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那种感觉直到现在,因为偶然的机会会重新复苏。脱离出自己的感觉。把自己的通过当作他人的东西来远眺。
离开酒吧之后,作再次邀请沙罗去吃饭。
“在这边简单的随意吃些什么么,披萨都行。”
“还是没食欲呀!”沙罗说。
“那么现在去我家么?”作问道。
“不好意思,今天有点没那种心情啊。”她有些为难,但又很明确的说道。
“可是因为我说了那么些无聊的话?”作问道。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不是那回事。只是,我想稍微再考虑一下,很多事情。所以可以的话今天想直接回去。”
“好啊,”作说道:“能跟你这样再见面说上话真好,本来应该说些更有趣的事给你听的啊。”
沙罗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像是下了决心似地说:“那个,下次能再约我出来么?当然在你愿意的前提下。”
“当然好啦。只要你不觉得麻烦的话。”
“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麻烦”
“太好了。”作说。“会给你发短信的。”
两人在地铁站的入口处告了别。沙罗乘着扶梯向上去乘山手线,他下楼梯去乘日比谷线,回到了各自的住处,一边各自陷入了思考。
作当然没法得知沙罗在想什么。自己在想什么,作业无法对沙罗坦白。有一类事,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告诉别人。在回家的电车上,多崎作脑中所考虑的就是这一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