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家的柏树林长得真茂盛,从前这一带特别荒凉,连一棵树都没有。”
本多的新邻居对他说。
久松庆子是个很有风韵的女人。
虽说她已经快50岁了,却显得很年轻,她那张据说整过形的脸,依然光艳照人。她早已离了婚,是个很特别的日本人,居然可以对吉田茂首相或麦克阿瑟元帅说脏话。她现在的情人是个年轻的美国占领军军官,驻扎在富士山脚下的兵营里。她为了收拾出闲置的御殿场二冈的别墅,作为幽会的场所,就以“慢慢给积压的信件写回信”为借口到这里来了。所以她和本多成了邻居。
昭和27年春天,本多已经58岁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了别墅。明天,为庆祝别墅落成,从东京请来了一些客人。今天自己提前来这里做一下准备。顺便请邻居庆子先来瞧瞧这幢房子以及500坪的庭院。
“我一直像自己盖房子似的盼望着您的别墅早日完工哪。”庆子穿着尖跟鞋,像只水鸟似的,在带霜的枯草坪上,踮着脚一步一步走着,“这块草坪是去年种的吧,还真种活了呢。先造庭院,后盖房子,要不是特别喜欢植物,是做不到的。”
“就因为后盖房子,只好先住在御殿场,每天过来栽种植物。”本多回答。为了抵御严寒,他穿着的巴黎执政官穿的那种厚厚的对襟毛衣,已有点儿开线了,还戴了条丝绸围脖。
本多在游手好闲的庆子面前,不由觉得只知道工作、学习,50岁才学会了安逸的自己,有些自惭形秽。
本多今天能成为这别墅的主人,多亏了明治32年4月18日以天皇名义颁布的《国有土地森林原野归还法》,这无人知道的陈旧的法律。
明治6年7月,颁布修改地租的诏书时,政府官员们巡视了各地的村庄,以便查清土地所有者。害怕征收地租的土地所有者,对自己的土地也佯作不知,所以,许多私有土地柑共同使用的土地成了所属不明的土地,而被征为国有土地了。
后来人们对此一直是怨声载道,明治32年又颁布了新的法律,新法第二条规定,申请归还土地者,必须负责证明曾是土地所有者这一事实,并提交文件及其他六项凭据中的至少一项。第六条规定,此项诉讼归行政法院管辖。
许多此类诉讼是明治30年代提交的,只经过行政法院一审判决,既未上诉,又没有诉讼检查机构,所以,任何诉讼都是拖延不决。
由于一时的谎言被没收了所有的山林的村落共同体中,大字成为了诉讼权者,成了行政诉讼的原告。即使大字合并成了町,大字本身作为“财产区”继续成为权利主体。
福岛县三春地方某村,自明治33年起诉以来,当地政府置若罔闻,原告也拖拖拉拉。被告已几番更换,由农商务大臣换成了农林大臣,诉讼代理人也相继去世。昭和15年,大字代表上京拜访了颇有名气的本多律师,委托他帮助打这场没有胜算的诉讼案。
日本的战败打破了这一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胶着状态。
昭和22年颁布的新宪法,取消了特别法院和行政法院,争执中的行政诉讼案件的审理,委托给东京的高等法院,作为民事案件处理。因此本多得以轻易地胜诉,当然,这种胜利只能说是当事人的侥幸而已。
本多依据明治以来连续继承下来的合同,领取了胜诉的报酬,即得到了归还给大字所有的山林的三分之一。可以直接要山林,或按照地价取得钱款,由自己选择。本多选择了后者,获得了三亿六千万日元。
这件事改变了本多的生活。本多从战时就开始厌倦了律师工作了,他保留了闻名于世的本多事务所的名号,将实际工作交给晚辈去做,自己只是偶尔去事务所露露面。本多的交际面起了变化,心态也变了。对于将近四亿日元的巨款进了腰包,以及使之成为可能的新的时代,他都无法认真面对,他觉得自己今后也不必太认真了。
本多本想拆掉或改建家里这所旧得不如被烧毁更省事的老房子,可他早就厌倦了在东京盖新房子的梦想,不知什么时候这里又会被战火烧成一片荒野的。
妻子梨枝想的是,夫妻俩住在这么破旧的大宅子里,还不如卖了地住公寓去。而本多的想法是,在人烟稀少的地方盖别墅,有利于梨枝调养多病的身体。
经人介绍,他们去箱根仙石原看了土地,听说那地方特别潮湿,害怕起来。便让司机带他们穿过箱根,来到御殿场二冈,在40年前开辟的别墅地带转了转。这里有昔日显贵们的别墅,只因为忌讳战后富士演习地区周围的美国占领军,以及为他们服务的妓女,都是人去楼空。别墅地带西边原来是国有土地,由于农田改革,农民们意外分到了荒地。
箱根二重火山山麓,虽然不像富土山麓那样的火山灰地,但土地贫瘠,只适合栽种柏树林,农民们伤透了脑筋。芒草和艾蒿覆盖的山坡,缓缓向溪流斜了下去。这块地正好可眺望对面的富土山,使本多非常满意。
本多打听到地价很便宜,就不顾梨枝再考虑考虑的劝告,马上预付了5000坪的定金。
梨枝说,她很讨厌这块荒地上的某种难以说清的阴冷感觉。梨枝惧怕是一种忧愁。她直觉这对于晚年生活是不必要的。可是,本多梦想的是快乐,而土地带有的忧愁是不可缺少的。
本多说:“别担心,平整了土地,铺上草坪,再盖上房子,它就成了亮堂堂的别墅喽。”
盖房子雇佣了当地的木匠,植树、造园林也需要用当地人。虽然进度慢了点儿,却省钱。本多还没有扔掉鄙视铺张挥霍的家风。
带着别人游览自己宽阔的别墅地盘,可以说是自少年时代时常进出松枝宅邸以来,就滋生于本多心底的欲望。他觉得,微风夹带着冰冷刺骨的箱根残雪,这料峭春寒一如自己别墅中的凛冽寒意;若大草坪上只有两个寂寥的人影,那正是自己的土地的寂寥。……自己第一次切身体味到了私有制奢华的实质。而且是没有被疯狂的信仰所蒙蔽,靠着彻头彻尾的理性和时代的恩惠获得的。
庆子那张相当漂亮的侧脸上,既没有取悦于人的妩媚,也不见对人的戒备之态。庆子具有使自己身旁的男人(即使本多这样58岁的男人!)不知不觉回到少年时代的力量。
这是什么力量呢?是女人的魅力。它迫使58岁的男人像个少年似的,对女人怀着焦躁和敬意,却又极力掩饰自己,用清高的伪善和虚荣心把自己束缚起来,假装平静而开朗。
对本多来说,年龄早已换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了。直到40多岁,对年龄就像对账目差额一样十分敏感的本多,如今已经持无所谓的无赖般的态度了。他偶尔发现58岁的躯体里面残存着赤子般驿动的心,也能淡然处之。因为年老说到底就是一种破产宣言。
他对于健康比一般人要怯懦得多,但对感情却是恣意放任。如果说理性是抑制机能的话,便失去了紧急的必要。而且,经验只是盘子里的残羹剩饭。
庆子站在草坪中间,眺望着东方的箱根山和西北方的富士山,她身上有种藐视一切的威严。她穿着合体的套装,曲线优美,她仰着头,健美而挺拔,浑身透着指挥官的气韵。她那位年轻的军官,想必对她也是惟命是从吧。
与残雪点缀的箱根山脉清晰的起伏相对照,富士山上部云雾缭绕,神秘莫测。本多发觉,由于眼睛的错觉,富士山好像时高时低。
“今天第一次听见黄鹂叫。”
本多瞻望着稀疏的柏树林说道。这些柏树是从附近买来移栽的,枝叶还比较羸弱。
庆子说:“三月中旬有黄鹂飞来,五月能见到杜鹃。不是听见,是看见呀!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得见边叫边飞的杜鹃吧。”
本多催促道:“请进屋吧。喝杯热茶。”
“我还带了饼干呢。”
庆子拿起了放在门口的小包裹。银座尾张町拐角的服部钟表店,战后成了美军商店。一向自由进出那里的庆子,常去那个商店买小礼品。在那里,能很便宜地买到战前的英国名牌饼干,夹着薄薄的杏仁果酱的口感,把她吃零食的少女时代和现在连接了起来。
“我想请您给鉴定一只戒指。”
本多边走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