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驶入横滨市内。今天天气很好,路上人来人往。不过相比东京,这里的人还是少了许多,环境也更安静。
“我已经好久没去过纽格兰德酒店了。”久美子在添田身旁说道。今天要和添田出来吃饭,久美子用心打扮了一番。
事出突然。昨天晚上添田上久美子家的时候,突然提出了去横滨的邀请。他说,只有今夭有空,请久美子务必今天去横滨。久美子要上班,本来还有些犹豫。可是行事谨慎的添田昨天竟特别强硬。
“因为我个人的原因,最好明天去,我不想拖到以后再去。”
一旁的孝子笑着说道:“难得添田先生有心,你就陪他去吧。”
“可是……我还没请假啊。”
“那明天早上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反正你还有假没用完呢。”
“嗯……”
“突然提出这件事,实在抱歉,还请你明天一定请个假。”添田热情地恳请道,“我想和你去纽格兰德酒店吃个饭,然后四处逛一逛。”
“添田君,原来你也会说这话呀。”孝子笑了,“久美子,你就陪人家去吧。”
孝子已经把添田当自家人了。在那之前,添田很少和久美子单独外出——在这一点上,添田非常腼腆。可就是这样的他,在这件事上竟十分坚持。
久美子同意了。
“让妈妈跟我们一起去吧?”久美子对添田说道。
“哎呀,我就不去了。明天正好有其他事儿要做,你们俩去吧。”
孝子微笑着拒绝了。
换做平日里的添田,肯定会照着久美子的意思邀请孝子。可这一回,添田却沉默了。
其实,添田真希望带孝子一起去横滨啊。
然而,有两个原因阻止了添田。
一是,如果带上孝子,对方可能会拒绝出现在自己面前。
二是,去横滨的结果,对孝子来说实在太过残酷。
两人上了车之后,从昨晚开始的迷茫依旧动摇着添田的决心。只有久美子带着愉悦的神色望着流光溢彩的大海。
“很久以前我和妈妈还有节子姐姐一起去过一次纽格兰德酒店。大概是五年前吧……”久美子高兴地说道,“然后就一直没去过。不知道那儿是不是变了呀?”
“应该不会变太多吧,那栋楼还跟原来一样。”
“吃饭的时候一直有人奏乐呢,一个高个子的人拉大提琴,那音色可美了,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地方的乐团每天晚上都会换,今天的恐怕不是同一组人。”
“好期待呀……”
轿车驶到山下公园旁。大马路边是公园的人造松树林,反方向则是一排排整齐的酒店大楼。
晚秋阳光下,建筑物的阴影柔和但又清晰地投射在地面上。
添田让司机把车停在纽格兰德酒店门口。阳光洒在白色的楼梯上。今天的久美子穿了一身枯叶色的连衣裙,脖子上还戴上了平时很少戴的珍珠项链。阳光照在肩头,显得鲜艳夺目。
两人走进酒店。屋外的光线被隔绝开来,巨大的水晶吊灯映入眼帘。这家酒店的前台在二楼。
添田犹豫了片刻说道:“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稍等一会儿?”
客人们纷纷从电梯里走出来。
“我有些事要问问前台。”
久美子点点头,站在原地。两对年轻的外国夫妇从她身前走过。
添田朝前台走去。
中年工作人员双手放在身前,鞠了一躬。
“请问有没有一位姓凡内德的法国先生住在这里?”
工作人员打量了添田一眼,问道:“请问您是……?”
添田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即使报上自己的姓名,想必也无法见到对方。很不幸的是,他直到走进酒店之后才察觉到这一点。他当然也不能报出报社的名字,这样只会让对方产生更大的戒心。
正当添田不知所措的时候,工作人员说出了一句令他大吃一惊的话来:“请问……莫非您是添田先生?”
添田险些喊出声来。
面对哑然的添田,工作人员说道:“有人给您留了张字条。”
他从桌上拿出一个小信封。
添田翻过信封一看,发现上面并没有写名字。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对折过的便笺纸。
致添田彰一:
如果你是来找凡内德先生的,那就先来找我吧,我有事相告。我住在416号房,不过还请你独自一个人来。
泷
横滨。紐格兰德酒店。
泷良精!他出现了!添田盯着那力道十足的钢笔字心想。泷果然预料到添田会来到这里。当然,这并不是说泷能未卜先知,肯定是村尾芳生联系了他。添田突然想起在伊豆的船原温泉见到的躺在安乐椅上的村尾。
身在伊豆旅馆的村尾,把添田可能前往横滨一事告诉了泷。
“凡内德先生……”添田把便笺纸塞进口袋,向工作人员问道,“现在住在这儿吗?”
“是的,不过凡内德夫妇一小时前出门去了。”
“去哪儿了?”
“这……他们没跟我们说,我们也不清楚……”
添田彰一回到了久美子所在的地方。
“我的一个朋友也来了这儿,刚才去前台一问,发现他给我留了张字条,让我去见他一面,真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泷良精嘱咐添田单独赴约。至于其中的缘由,只能等泷良精主动告诉自己了。添田总不能把久美子带去泷的房间,况且泷也知道久美子会一起来,所以才作出了要求添田“独自一个人来”的指示。
久美子乖乖地点点头说:“那你们慢慢聊,我去楼下的橱窗那儿逛逛好了。”
这家酒店的楼下有主要面向外国人的纪念品商店,摆放着各种各样漂亮的商品,走走看看也令人心旷神怡。
“不好意思,我去去就来。”
添田送久美子到了楼梯口。她迈着轻快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下了楼,裙裾飘飘。
添田上了电梯,来到了四楼的416号房。他心跳不已。添田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屋里传来轻声的应答。添田转动了门把手。
没想到泷良精迎面站在门口。想必他是听到敲门声,正准备出来开门吧。不料一见面就形成了对决的态势。
“打扰了.”
添田鞠了一躬。泷背朝窗户,在逆光之中,添田发现泷露出了他从没见过的表情——泷分明在微笑。
“你来啦。”连他的声音都是那么柔和,“我等你很久了。”
他没有给添田回答的时间,立刻让添田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
“久美子小姐呢?”泷突然问道。只有知晓一切的人才会这么问。添田猜得不错,村尾芳生的确已经联系过他了。
“她跟我一起来了。”
“嗯,那她人呢?”
“在楼下等着。”
泷点了点头说道:“凡内德先生现在不在酒店。”
说完,他凝视起添田的脸来。
凡内德……
添田直视着泷坚定的眼神。五六秒的沉默。
“我知道,前台告诉我了。请问他去哪儿了?”
“去散步了。”
“散步?”
正当泷要回答的时候,门外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原来是女佣见屋里来了客人,送来了茶水。两人望着女佣张罗茶具,眼神自然而然地柔和起来。新沏的茶水几乎透明,底部沉淀着一些茶叶。等女佣消失在门外,泷良精才抬起头,和蔼地看着添田,说道:“添田,你已经知道凡内德先生是谁了吧?”
添田感觉一股热流从脖子流到背脊。
“我终于搞清楚了。”他浑身都僵硬了。
“我猜也是,我也不瞒你了。凡内德先生就是他。”
当泷说到他这个字的时候,嘴唇仿佛抽搐了一下。话说回来,他松弛的眼眶好像也在微微颤动。
“你为了査清这件事,也吃了不少苦头啊。”泷说道,“而我一直在妨碍你的调査。我也有我的理由。如果你现在还是以记者的身份来见我,我就会一如既往地挡住你的去路,可是我最近才知道你是久美子小姐未来的丈夫……我将把真相告诉即将成为野上家一分子的你,而不是身为记者的你。”
添田吞了口唾沫。他感觉自己额头上快要冒汗了,脑中一片空白。
“我再确认一下,你没把来找他的事告诉孝子夫人吧?”
“没有。”
“嗯……”
泷靠在椅背上。这件事好像让他担心了许久。
“你是怎么跟久美子小姐说的?”
“就说我想来横滨玩玩,让她陪我一起来。我也没有把凡内德先生的名字告诉她。”
“这样……”
泷坐起来,像是赞同添田做得没错。那双和蔼的眼睛中透出有力的光芒。
“添田,他现在在观音崎。”
“观音崎?”
“就在浦贺前头。他是三十分钟前去的,现在去也能见着。”
“他为什么要去那儿?”
“我说了,他是去散步的。没什么目的。硬说有什么目的,那就是想在祖国的风景中度过在日本的最后一天吧。”
“最后一天!?”
添田几乎站了起来。
“添田,明天他会坐法航的班机离开日本。”
“泷先生……”添田颤抖着说道。
“不,添田,我们等会儿再细说。快让久美子小姐去观音崎吧。不要再磨磨蹭蹭的了。也许他正在海边等候着女儿的到来……”
添田下意识地站起身。这时,泷良精用锐利的视线仰视着添田说道:“添田,他的夫人也在。”
久美子在楼下的商店闲逛。添田下楼的时候,她正好在看陈列柜中泛着白光的珍珠。
听到添田的脚步声,她把视线从奢华的商品上移开。这里白天也会开灯。见到添田,久美子的脸色仿佛灯光一般明亮。百无聊赖的身躯顿时有了生气。
“你们聊完啦?”她歪着脑袋,微笑着说道。
添田不忍心正面看久美子的脸。他不禁低下头,朝玻璃柜中的项链看去。
“还没呢……话才说到一半。”
周围没有其他客人。白天的纪念品商店总是门可罗雀。女员工坐在椅子上看着书。
“哎呀,那我再等您一会儿好了。”
“不不,一时半刻可能说不完。可能要谈个一两个小时。”
“哎?要聊这么久啊?”
“对不起……能不能请再多等我一会儿?可是在这儿等也不是回事儿,要不这样吧,横滨前面有一个地方叫观音崎,开过浦贺就到了。我听说那儿景色不错,坐车三四十分钟就到了。要不你去那儿逛逛吧?”
久美子好像不太愿意。
“我也想陪你一起去,可是我和朋友可能还会说很久……要不这样吧,你先去,我这边谈完了就过去找你。”
“可是……”久美子低下头,“我一个人去……”
“别担心,那里人很多的,而且今天秋高气爽,游客肯定很多。”
“我还是在这儿等吧。您不用顾虑我……”
久美子不愿意独自去陌生的地方。
“可那样要等很久啊,我这儿可能会谈两个多小时呢,要是你在这儿等,我怎么能安心谈事情呢?”
“这样的吗?”听到这话,久美子终于点头了。
“是啊,再说这酒店里也不算个等人之地呀,况且你要是先去了,我肯定会尽快谈完赶过来的。”
“那个地方怎么去?”
久美子下了决心。
“酒店门口有出租车。这一带的司机都认识路。”
“那儿有些什么景色?”
“灯塔。那里是三浦半岛东侧的尽头。正好是油壶的反方向。再往前就是千叶县了。圆形的东京湾的南侧不是往里收的吗?最窄的地方叫浦贺水道,那里的景色真的很棒……其实我今天之所以请你来横滨,就是为了去那里看看。”
“好吧,那您待会可一定要来啊!”
“那是当然,实在是对不起,我本来不是为了和朋友见面来这儿的,只是正好碰到了就只能……对了,要不我们直接在那儿吃午饭,然后,回酒店吃晚饭吧!”
“嗯。”
添田陪久美子走向门口,真想把法国人也在那里的事情告诉久美子。久美子也认识他。她在京都的寺院和酒店已经接触过他了。可是添田要如何向她解释自己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呢?他只能暗自祈祷,在久美子抵达观音崎之前,凡内德夫妇千万不要离开。
酒店门童帮忙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久美子高高兴兴地上了车。门童还以为添田会上车,一直帮忙扶着车门。
“麻烦去观音崎。”添田在车外对司机说道,“您认识路吧?”
“认识,认识。”司机把手放在方向盘上说道。
“去那儿有几条路可走啊?”
“就一条路,先生。”
“那地方大吗?”
要是久美子抵达观音崎之后,凡内德夫妇去了别处,那就糟了。
“不大,是片海岸嘛,而且参观路线只有一条,只能那么走。”
添田放心了。
“一路小心。”他举起手说道,“我会尽快过去的。”
“我等您啊。”
久美子也举起手,轻轻摆了摆。
出租车沿着白色的马路越驶越远。久美子还回过头来,透过后车窗点头示意。
添田折回了酒店的楼梯。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变得急躁起来。连上电梯时的动作都有些粗暴。先上电梯的外国人瞪了添田一眼。
“我看见你们了。”泷良精开门迎接添田回来,头一句就说,“我一直目送着久美子小姐的车消失在建筑物后。”
“能赶上吗?”添田暗自祈祷,并向对方求证。
“应该没问题。”泷往烟斗里塞了些烟草。洒进屋里的秋日阳光让泷的白发泛着银光,“他也知道女儿会来,肯定会仔细观察的。”
泷低下头打燃打火机。他的稳重,让添田放心了不少。
“一见久美子小姐,我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那样就行了。”泷立刻回答道,“不必多言。他们是父女,不用说也知道。他也做好了见女儿的思想准备。”
一只虚弱的苍蝇趴在窗上,翅膀一动不动。
“他的夫人也在……”添田担心地说道。
“没事。”泷又安慰道,“那位夫人不是普通人。她虽然是法国人,可骨子里就跟日本女人一样。”
“添田,”泷嘴边的烟斗冒着白烟,“久美子的事情,就让对方去办吧。”
他的表情也不禁平静了下来,动作也不例外。他用指尖轻轻抓了一撮新的烟草塞进了烟斗。
“大致的事情你已经从村尾那儿听说了吧?”他抬眼看了看添田。
“是的,但并没有打听到全部始末。”
“那就够了。没必要全知道。凭你的想象就够了。”
“我的想象没错吗?”
“基本没错。”泷轻描淡写地承认了。
“可是我有很多事情没搞明白。首先是野上显一郎先生回国这件事。不,我理解他的心情,战争结束已经十六年了,从野上先生丧失户籍的日子计算的话,那就是十七年了。他肯定很想回故土走一走看一看。当然,他也想在暗中见见自己的亲人。可能的话,他也不希望让亲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泷没有回答。然而,他的表情还是肯定了添田的猜想。
“请允许我擅自想象一下……我觉得野上先生回日本之前,至少联系了两位老朋友。一位是自己的老部下村尾先生,另一位,就是您,泷先生。”
“嗯……”
泷将视线投向窗口。秋蝇还在原来的位置挣扎。
“当时您是大报社的驻瑞士特派员,而野上先生也是在那里‘去世’的。恐怕写有野上书记官死讯的公报,就是从村尾芳生先生所在的公使馆发出去的吧,但是这一切都需要一个新闻界人士的协助。那个人,就是您。”
添田直视着叼着烟斗的泷。
“野上先生想请两位朋友帮忙让他见见自己的家人。至少,他希望让朋友们帮着创造些机会。当然,这是因为他坚信二位的友谊。然而,意想不到的问题出现了,那就是曾经的陆军武官伊东忠介中校。野上先生一时兴起,在令人感怀的古寺中留下了自己的笔迹。不,我并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恐怕他觉得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参观年轻时流连忘返的古寺了,想要把自己的些许笔迹留在芳名册上做个纪念吧。我理解他的心情……可是,一系列的灾祸由此而生。灾祸之一,是他的外甥女芦村节子发现了这一笔迹,产生了疑惑。更糟糕的是,伊东忠介也发现了笔迹,赶来了东京……村尾先生告诉我,二战末期时伊东中校直到最后一刻,都坚信着日本定能取得胜利。所以,如果野上先生还活着,就会成为他无法容忍的卖国賊。伊东中校从野上先生的死讯和他尚在人世的事实,推测出了事件的真相。毕竟当年的他也是公使馆的武官,见惯了各国之间展开的谋略与计策……所以伊东一到东京,就去村尾先生和您家里质问野上先生是不是还活着。”
泷没有否定,他微微收了收下巴。
“我在四处调査的过程中,也猜到了野上先生之死的真相。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伊东中校会死在世田谷的郊区呢?我想知道他遇害的原因,以及勒死他的凶手究竟是谁。不,我和搜査犯人的警视厅并不在同一个立场。无论犯人有没有被逮捕归案,都和我没有关系。我想知道的,只是犯人的名字而已……想要抹消伊东中校存在的人至少有三个,―个是村尾先生,一个是变成凡内德先生的野上先生,还有一个就是您,但你们三个都不可能是凶手。这说明还有一个人想置伊东于死地。泷先生,您应该知道凶手是谁才对。”
“添田,”泷松开嘴里的烟斗,阴沉的眼中闪现出异样的光芒,眼神的变化,让添田心中一惊,“那个凶手已经死了。”
添田一时间难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不明白泷究竟在说什么,只得瞪大双眼看着对方。
“杀死伊东忠介中校的男人,又被别人杀死了,而且,他就死在伊东丧命的地方。”
这回,添田终于把话听了进去。
“什么?您……您说什么?”
“今天凌晨发现了他的尸体。当然报上还没有登,也许今天的晚报会登吧。不过已经有人通知我了。”
“犯人死了?是谁?死了的犯人是谁?”
“门田源一郎。你也査过当时公使馆的馆员名单,对这个名字应该有印象吧。”
“书记生!”添田喊道。
“没错,就是门田书记生。”
添田脑中一片空白。门田源一郎一直行踪不明,盛传他已经死了,可仔细一査才发现,他只是失踪了而已。
“他换了个名字,现在叫筒井源三郎,工作也变了,成了品川车站前一家叫‘筒井屋’的小旅馆的老板。”
添田感觉自己跌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他的眼前掠过那张浓眉大眼、颧骨突出的脸庞。他们曾在小旅馆的房间中说过好几次话。
“细节部分我就省略了。”泷说道,“总而言之,门田是野上先生的心腹,协助野上先生‘假死’的也是他……当时同盟国在瑞士安插了谍报活动的机关,野上先生为了在日本分崩离析之前结束战争,就和那些机关进行了接触。不,换个角度看,也许可以说是野上先生上了他们的当,但我保证,野上先生绝不是因为上当才那么做的。”
“我明白了。您受野上先生之托,为他和谍报机关牵线搭桥。”
添田想起,眼前的这位前辈记者的英语很好,而且长期驻扎国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特派员。
“就算是吧。我在瑞士的时候,经常和美国谍报机关的高层一起打高尔夫。”
“艾伦·杜勒斯?”
添田不禁说出了这个大名鼎鼎的名字,直隶于美国总统的中央情报局长官。这位举世闻名的情报工作负责人,在大战期间的确身在瑞士。
“也许吧。但是,添田,对方叫什么名字根本无所谓。即使叫温斯顿·丘吉尔也没关系。总之,野上先生愿意背井离乡,抛妻弃子,舍弃自己的日本国籍,在日本瀕临毁灭的紧要关头拯救这个国家。有些人可能会觉得他是个大叛徒。同盟国方面接受了他的接触,毕竟他们也不知道日本准备抗战到什么时候。同盟国也想尽早结束与日本的战斗,好减少损失。野上先生的行动是无法用传统的日本精神解释的,只能等待后世的评价了。”
泷靠在扶手上,好像十分疲惫的样子。
“伊东中校为了确认野上先生是否还活着,几乎都疯了。”
泷良精不时用手指揉着额头,继续说道:“他知道公使馆时代的同僚,也就是书记生门田在品川站前开旅馆。当然,我们也知道这件事……所以伊东就去了门田家的旅馆,反复质问野上先生过世时的情况。毕竟当年是门田陪着野上先生去瑞士的医院的。这些事情并不是我的想象,而是门田昨天在信里说的。恐怕那封信是他遇害之前寄出来的吧……伊东中校在公使馆任职的时候,就是日本精神的狂热信徒。不仅如此,他到现在还坚信日本陆军定能东山再起。不,这可不是我在开玩笑。即便是现在,这么想的也还大有人在。总之,伊东去质问门田了。之前我们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伊东打发走了,可是门田毕竟是陪野上先生走过最后一段路的人,伊东就把火力集中在了他的身上。门田在信中写道,伊东还拿出从奈良寺院的芳名册上撕下的纸给门田看。野上先生的笔迹很特殊,谁都无法模仿。两人一问一答,争执了一整晚,终于,门田还是没能抵挡住伊东的质问。这时,门田就起了杀意。要是让眼前的这个男人找到了野上先生在日本的藏身之处,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是门田先生把他带去世田谷郊区的吗?”
“没错。他骗伊东说,野上先生的藏身之处就在世田谷,换了好几辆出租车去了案发现场附近。他害怕事后被警方査到行琮,带着伊东走了好长一段路。所幸伊东对东京很不熟悉。当时他特别激动,完全没有对门田起疑。他们就这么来到了案发现场。”
“这样……”添田顿感浑身无力,“那……杀死门田先生的是……”
“是某个组织。我只能告诉你这些。那个组织和狂热的伊东中校有紧密联系。门田之所以要杀死伊东,也是为了防止野上先生还活着的消息走漏出去,引起那群家伙采取行动。那群人根本不讲理,完全不给你反驳的余地。”
“那群人也来找过您吧?”
“是的。”泷自然地回答道,“伊东中校死后,那群人开始四处打探。在帮久美子小姐画素描的笹岛画家意外身亡之后,我就动了逃跑的念头。”
“画家的死是个意外?”
“我明确告诉你吧,他是因为服用了过量安眠药死的。可是当时的我并不这么想。我坚信是那个组织杀死了画家。我这么想是有原因的。因为画家在给久美子画素描的时候,她的父亲一直在场。”
“什么?”
“这么说可能不太对。其实当时野上先生装做杂工的样子,在暗中观察着自己的女儿。这个主意是村尾想出来的。我和画家的关系很好,就说服画家以久美子小姐为模特画几张素描。毫不知情的画家答应了我的要求,还让家里的女佣在那几天不要去上班。于是野上先生就能从容不迫地看看自己的女儿了。画家的素描也准备让野上先生带回外国去。然而画家竟不幸去世了。野上先生也没想到这一点吧。他肯定很慌张。他可不能接受日本警方的盘查。所以就带着久美子的素描逃跑了。”
“那用‘山本千代子’把久美子小姐约到京都的人是……?”添田赶忙问道。
“那是野上先生现在的夫人的主意。她也明白野上先生的心情。寄信这件事,野上先生事后才听说。对了,话说回来,他还去歌舞伎座见了自己的家人……他明明还活着,家人却成了遗属。可是那一次他只能偷偷看看妻子和女儿。之所以拜托画家为久美子小姐作画,也是为了让野上先生多看女儿几眼。一天,一天,又一天。可我们都明白,他是多么想和女儿说上几句话。”
“我明白。”添田点点头。
“野上夫人也同意那件事。我说的当然是他现在的夫人……她虽然是法国人,可真的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又有教养,又能理解野上先生的立场,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山本千代子的那封信,是让城里的打字店帮忙打的。信的内容则是让那个翻译写的。剩下的就是等人来了……可是久美子小姐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跟着个可疑人物。父女二人的见面,就被这么无情地打断了。”
“原来是这样……”添田叹了口气。
“可是他还有机会。久美子小姐又去了苔寺。当时,失落的野上先生独自回了M酒店,只有夫人去了笞寺,偶然见到了久美子小姐。在南禅寺的时候,凡内德夫妇混在了一群外国游客中间。在苔寺,夫人成功拍到了久美子小姐的照片。这些照片,定会成为最好的纪念品。”
“那M酒店的事情……?”
“纯属偶然。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久美子小姐也在同一家酒店……实不相瞒,我们本来和野上先生约好,要在M酒店碰面。村尾也从东京出发,悄悄坐飞机去了京都。我从蓼科出发,坐中央线去了名古屋,然后到了京都。命运有时候就是那么神奇,冥冥之中,人们就被命运的丝线牵扯到了一起。首先得知久美子小姐住在M酒店的是野上夫人。一听说这事,野上先生就想听听女儿的声音,于是他就往久美子小姐的房间里打了三个电话。”
“我知道,这件事久美子小姐跟我说过。野上先生装做打错电话的样子,说了句对不起就把电话挂了。”
“野上先生也不知道要跟女说什么啊。你让他怎么说?一个陌生男人,能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聊天气吗?野上先生打了三次电话,能听到久美子小姐说‘喂喂’就满足了。其实在那之前,他就派翻译去邀请久美子小姐共进晚餐。可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久美子小姐拒绝了他们的邀请。也许这样对她来说更好。因为村尾就是在那天晚上中枪的。”
“那究竟是谁干的好事?”
“就是那群人。他们执著追査野上先生的行踪,一路追到京都。”
“那为什么要开枪打村尾先生呢?”
“为了警告我们。也许他们是这么想的,但这分明就是恐吓。他们肯定以为自己放了村尾一马吧。”
“他们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打伤村尾先生?野上先生不就住在隔壁房间吗?为什么不直接找野上先生呢?”
“他们不知道那就是野上先生。准确地说,是他们当时并不知道野上先生已经变成了法国人。他们虽然有了线索,可并没有査到真相。村尾抵达M酒店之后,我也跟来了。他们一直在跟踪村尾,觉得其中定有蹊跷。所以他们就觉得,只要打伤村尾,就能引蛇出洞了。即使野上先生当时不现身,这场枪击案也会搅局,他们希望野上先生会在混乱的局面中出现。”
添田沉默了片刻。
“那野上先生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呢?”添田盯着泷问道。
“也许会回法国去吧。不过他说,在回法国之前想去突尼斯的沙漠走走。”
“沙漠?”
“对野上先生而言,巴黎和沙漠并没有太大的分别。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对他而言都只是一片荒野。毕竟,他是个失去了国籍的男人。不,不仅仅是国籍。他的生命在十七年前就已经停止了。对他而言,地球本身就是一片荒野。”
添田看了看手表。久美子M酒店出发之后,四十分钟时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