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女孩时,我做了简单的晚饭。拿研钵将梅干弄碎,用来做了色拉调味汁,炸了沙丁鱼、豆腐和一些山芋片,还煮了洋芹菜和牛肉。效果均不坏。由于还有时间,我一边喝啤酒,一边用水煮襄荷做了凉拌菜,又做了个芝麻拌扁豆。然后歪在床头,欣赏劳贝尔·卡萨顿什弹奏的莫扎特的协奏曲,这是张旧唱片。我觉得莫扎特的音乐还是用旧唱片听起来更令人心旷神怡。当然这很可能是偏见。
时过7 点,窗外完全黑了下来。她仍然没有出现。结果我从头到尾听完了第23号和24号钢琴协奏曲。或许她改变主意不来我这里也未可知。果真如此,我也无从责备她。无论怎么看,还是不来更地道。
不料,当我正找下一张唱片之时,门铃响了。从猫儿眼一望,见图书馆参考文献室那个女孩抱书站在走廊。我打开依然连着铁链的门,问走廊有无其他人。
“谁也没有呀。”她说。
我卸掉铁链,开门让她送来,她刚进门,我赶紧把门关死锁上。
“好香的味道!”她一下下抽着鼻子说,“看看厨房可以么?”
“请。不过,公寓大门口有可疑的人么?比如道路施工的,或坐在停车场车里的?”
“都没有。”说着,她把两本书随手放在餐桌上,一个个揭开煤气炉上的锅盖,“都是你做的?”
“是的。”我说,“要是肚子饿了,招待就是。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哪里,我顶喜欢不过。”
我把东西摆上餐桌,心悦诚服地看着她一一发起进攻。见她吃得如此动情,我深感这餐饭做得值得。我往一只大杯里加冰调了O 牌威士忌,把厚牛肉排用强火大致一烤,撒上刚切好的生姜末,作为下酒菜喝起威士忌来。女孩一言不发,只顾闷头进食。我劝她喝酒,她说不要。
“那厚牛排,能给我一点?”
我把剩下的一半推到她面前,自己只喝威士忌。
“需要的话,还有米饭和梅干,大酱汤也可马上弄好。”我试着询问,以防她吃不尽兴。
“那好极了!”
于是我用干松鱼简单调味,加裙带菜和鲜葱做了个大酱汤,连同米饭和梅干端上桌来。她转眼间一扫而光,桌面只剩下梅子核。全部消灭之后,她这才总算满足地吁了口气,说:
“多谢招待。太好吃了。”
如此窈窕淑女吃东西竟这般狼吞虎咽,这光景我还是初次目睹,说是动人也算动人。直到她完全吃罢,我仍在半是钦佩半是惊愕地看着她的脸出神。
“喂,你总是这么能吃不成?”我咬咬牙问。
“嗯,是啊,总是这样的。”女孩神态自若地说。
“可看上去根本不胖。”
“胃扩张。”她说,“所以吃多少都胖不起来。”
“嗬,伙食上怕是开销不小吧?”实际她一个人已把我明天午间那份都吃了进去。
“那是够可观的。”她说,“在外面吃的时候,一般都得连吃两家。先用面条或饺子什么的垫垫底,然后再正正规规吃一顿。工资差不多都填到伙食费里去了。”
我再次问她喝不喝酒,她说想喝啤酒。我从电冰箱拿出啤酒,又试着抓了两大把香肠,用平底锅炒了。原以为她已鸣金收兵,不料除了我吃的两根以外,其余又被她劫掠一空。食欲真可谓锐不可挡,如用机关炮摧毁小仓房一般。我作为一周用量买来的食品眼看着就锐减下去。我本打算用这种猪牛肉混合香肠做一盘美味佳肴来着。
我端出现成的马铃薯色拉和裙带菜拌金枪鱼,她又连同第二瓶啤酒席卷而去。
“跟你说,我十分幸福!”她对我说。
我却是几乎什么也没进肚,只喝了三杯冰镇威士忌。看她吃看得呆了,全然上不来食欲。
“可以的话,还有甜食和巧克力蛋糕。”我提议。
不用说,这个她也吃了。光是看着我都觉得食物直顶嗓子眼。我是喜欢做吃的东西,但总的说来,饭量却不大。
或许由于这个缘故,我未能像样地挺起。精神全都集中在胃上了。应该挺起之时居然垂头丧气,自东京奥林匹克以来还是头一遭。这以前我对自己这方面的身体功能可以说始终怀有绝对的自信,因此这对我委实是不小的打击。
“喂,没关系,别放在心上,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安慰道。
长头发、胃扩张的女孩。图书馆参考文献室负责借阅的女孩。我们吃完甜点心,边喝威士忌喝啤酒边听唱片。听了两三张,然后上床躺倒。迄今为止我可谓同各种各样的女孩睡过,但同图书馆员还是初次,而且如此轻而易举地同对方进入性关系也是第一回。大概因为我招待了晚饭。可惜终归如上面说过的,我全然无能为力。胃膨胀得犹如海豚肚子,小腹无论如何也运不上力气。
女孩赤条条地紧贴在我身旁,用中指在我胸口正中划了几次,几次都划了十多厘米。
“这种情况嘛,谁都会偶尔碰上的,不必过于烦恼。”
然而她越是好言抚慰,不争气这一事实越是伴随着分外具体的现实感沉沉压在我心头。
我想起读过的一本书。书中有一段说古代认为较之勃起的阳物,不勃起的更富于美感。但这也没给我以多少慰藉。
“这以前和女孩困觉是什么时候?”她问。
我打开记忆之箱的封盖,在里面窸窸窣窣摸索了半天。“两周前吧,大约。”
“那时可一气呵成来着?”
“当然。”我说。这段时间我总觉得似乎每天都有人问起我的性生活。或许是眼下世间正流行的把戏。
“和谁?”
“应召女郎。打电话叫的。”
“和那种女人困觉,对了,当时没有负罪感什么的?”
“不是女人,”我纠正道,“是女孩,20或21岁。谈不上什么负罪感,干脆利落,义无反顾。况且又不是第一次找应召女郎。”
“之后手淫来着?”
“没有。”我说。之后工作忙得不可开交,直到今天还找不出时间去洗衣店取那件心爱的西装,更何况什么手淫之类。
听我这么一说,女孩领悟似的点点头:
“肯定因为这个。”
“因为没有手淫?”
“傻瓜,何至于!”她说,“因为工作嘛。不是忙得昏天黑地么?”
“是啊,前天足有26个小时没睡。”
“什么工作?”
“电脑方面的。”我回答。每当问到工作,我往往如此应对,一来基本上不算说谎,二来因为世上大多数人对电脑业务不具备很深的专门知识,不至于寻根问底。
“笃定长时间用脑,疲劳越积越多,所以才一时不听使唤的,常有之事。”
我“嗯”了一声。也许真是这样。筋疲力尽,加上两天来接二连三总是碰上别扭事弄得多少有点神经质,况且又目睹了摧枯拉朽般的进食场面,性功能难免一时败下阵去。大有可能。
可是我又觉得问题没这么简单,不是如此三言两语解释得尽的。此外还可能有某种因素。以前即使同样疲劳同样神经质时,也都把性功能发挥到了相当淋漓尽致的地步。这次可能起缘于她身上的某种特殊性。
特殊性。
胃扩张,长发,图书馆……
“喂,把耳朵贴在我肚子上。”说着,女孩把毛巾被蹬到脚下。
她的身子十分动人,珠滑玉润,颀长苗条,多余的肉一片都没有。我顺从地将耳朵贴在她乳房同肚脐之间如画布一样平坦的部位。尽管填充了那么一堆食物,肚子却全然没有鼓起,的确堪称奇迹,俨然哈勃·马科思那件贪婪地吞掉所有东西的大衣。女孩的皮肤又薄又软,十分温煦。
“嗯,听到什么了?”她问。
我屏息谛听。除了心脏缓缓地跳动,不闻任何声息。使人恍惚觉得躺在静悄悄的森林里,侧耳倾听远方传来的伐木的斧声。
“什么也听不到。”
“没听到胃的动静?”她说,“就是消化食物的声响。”
“具体我倒不清楚,不过我想恐怕不至于弄出声响,只是用胃液催化而已。当然,蠕动多少是有的,但不会有明晰的动静。”
“可我总感觉自己的胃在拼命动个不停,感觉非常明显。再好好听听!”
我按原来的姿势把精神集中到耳朵上,茫然地注视着她的小腹及其下面蓬蓬隆起的毛丛。然而还是全然听不见类似胃动的声响。听到的只有按一定间隔跳动的心音。《眼下之敌》中似乎有这样的镜头。在我全神贯注的耳朵下面,她巨大的胃宛如克尔特·尤尔根斯乘坐的U 形艇一样悄无声息地进行着消化活动。
我一阵气馁,把脸从她身上移开,枕在枕头上伸手搂过女孩的肩。她头发的气味扑鼻而来。
“有汽水?”她问。
“电冰箱。”
“想喝对伏特加的汽水,可以么?”
“当然。”
“你也喝点什么?”
“同样。”
她光身下床,去厨房调制伏特加汽水。这时间里,我把收有《今晚告诉你》的约尼·玛蒂丝的唱片放在唱机上,折回床小声跟着哼唱。我,我垂头丧气的阳物,约尼·玛蒂丝。
“天空是一块巨大的黑板……”
正唱着,她用关于独角兽那本书代替托盘托着两杯饮料进来。我们边听约尼·玛蒂丝,边一小口一小口呷着浓烈的伏特加汽水。
“你多少岁?”她问。
“35。”我回答。准确而简洁的事实是世上最受欢迎的节目之一。“离婚很久了,现在单身。无小孩,无恋人。”
“我29。再过5 个月30。”
我重新端详她的脸。怎么也看不出有这么大年纪。至多22或23。臀部完美地隆起,无一道皱纹。我觉得自己判断女性年龄的能力正迅速土崩瓦解。
“看上去年轻,真29了。”她说,“你其实是棒球选手什么的吧?”
我惊得险些把喝了几口的伏特加汽水洒在胸口。
“哪里。”我说,“棒球那玩艺儿有15年没打了。为什么想到这个?”
“在电视上好像看到过你。我看电视只看棒球转播和新闻。或者,莫不是在新闻中看到的?”
“我没上过新闻。”
“广告?”
“更谈不上。”
“那么肯定是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不过,怎么看你都不像搞电脑工作的。”她说,“张口进化如何,闭口独角兽,衣袋里还有弹簧刀。”
她指了指我掉在地板上的裤子。果然后裤袋有刀探出头来。
“我在处理有关生物学的数据。这是一种生物工程学,牵扯到企业利润,因此才很小心。抢夺数据最近也闹得沸沸扬扬。”
“唔。”她一副难以信服的神情。
“你也在操作电脑,可看起来也绝对不像电脑工作者嘛。”
她用指尖“喀喀”敲了一会前齿。“我这完全是事务性的,只处理终端。把获书目录分门别类地输入过去,需要参考时再调出,查看利用情况,如此而已。当然也能够计算……大学毕业后读了两年电脑操作专科学校。”
“你在图书馆使用的是什么样的电脑?”
她把电脑型号告诉给我。属最新型中级办公电脑,性能要比给人的外观印象好得多,若使用得当,也可进行相当复杂的运算。我也只用过一次。
我闭上眼睛考虑电脑。这时间里她又调了两杯伏特加汽水端来。于是两人并靠在枕上,开始喝第二杯。唱片听罢,全自动唱机把唱针倒回,重新从头播放约尼·玛蒂丝的每分钟33.3转速唱片。我便再次哼唱“天空是一块巨大的黑板……”
“嗳,你不认为我俩是天生一对?”她对我说。她手中的伏特加杯底不时碰我侧腹,凉丝丝的。
“天生一对?”我反问。
“还不是?你35,我29,你不觉得年龄正合适?”
“年龄正合适?”我重复一遍。她的鹦鹉学舌彻底传染给了我。
“到了这样老大不小的年龄,有很多事可以互相心领神会,再说双方都是单身一人,怕是很可以默契。我不干涉你的生活,我也我行我素……莫非讨厌我?”
“哪里讨厌,还用说。”我应道,“你是胃扩张,我是性功能障碍,或许真个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她笑着伸出手轻轻抓住我的下体。那只手刚拿过伏特加酒杯,凉得我差点一跃而起。
“很快就会神气起来的。”她在我耳畔低语,“我保证让它神气如初。但不必操之过急。较之性欲,我的生活更以食欲为中心,即使现在这样也无所谓。对我来说,性交同做工考究的甜点心差不了许多。有则最好不过,没有也不碍事——如果其他方面能在某种程度上得到满足的话。”
“甜点心。”我再次重复。
“甜点心。”她也重复一遍。“不过这个下次再详细告诉你,先谈独角兽好了。你找我来的本来目的不就是这个吗?”
我点下头,拿过两只喝光的杯子,放在地板上。她松开手,抄起两本书。一本是伯特兰·库珀的《动物考古学》,一本是沃尔赫斯的《幻兽辞典》。
“来之前我大致翻了一下。简单说来,这本书(说着,她把《幻兽辞典》拿在手上)认为独角兽这种动物类似龙和人鱼那样的人们幻想的产物。而这本(她拿起《动物考古学》)则从独角兽未必就不存在这一观点出发,力图进行实际考证。但遗憾的是,两本书关于独角兽记述都不太多。比龙和小鬼方面的记述要少,少得令人意外。我猜想这恐怕是因为独角兽这一存在过于默默无闻的缘故……实在抱歉,我们图书馆能查得到的只有这么点。”
“足矣足矣。只要弄清独角兽的概况即可。谢谢。”
她把两本书朝我递来。
“方便的话,你现在把书上内容挑主要的读一下好么?”我说,“还是从耳朵进来容易抓住要点。”
她点点头,首先拿起《幻兽辞典》,翻开第一页。
“如同我们对宇宙含义的无知一样,对龙的含义也同样无知。”她读道,“这是书的序言。”
“噢。”
接下去,她打开在后面夹书签的地方:
“首先必须清楚了解独角兽有两种。一种是发端于希腊的西欧独角兽,另一种是中国的独角兽。两种形状不同,人们的看法也大相径庭。比如希腊人对独角兽是这样描写的:“‘身体似马,头似雄鹿,足似象,尾则近乎猪。吼声粗犷。独角为黑色,从前额正中
突3 英尺。据说此动物不可能生擒。’
“相比之下,中国的独角兽则是这般模样:
“‘鹿体、牛尾、马蹄。短角从前额突起,肉质。背部皮毛五色混杂,腹部则为褐色或黄色。’
“嗯,大有差别吧?”
“果然。”我说。
“不单单是外形,性格和寓意方面东西方也截然不同。西方人眼中的独角兽极其凶猛,富有攻击性,毕竟长有3 英尺、也就是将近1 公尺的长角嘛。根据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说法,捕获独角兽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利用它的性欲:把一名妙龄少女放在独角兽跟前,它由于性欲过强而忘记攻击,而把头枕在少女膝头,人们乘机将其捕获。这角的用意该明白了吧?”
“明白了,我想。”
“与此相比,中国的独角兽则是吉祥神圣的动物。它同龙、凤、龟并称四大瑞兽,在365 种地上走兽之中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性格极其敦厚温和,走路十分小心,生怕踩了弱小的生灵。不吃活着的草,只吃枯草。寿命约为1000年。独角兽的出现意味圣人临世。例如孔子的母亲怀他之时便见到了独角兽。”
“‘70年后,一伙猎人杀了一头麒麟,角上还带有孔子母亲缚的彩绳。孔子去看这独角兽,并掉了眼泪。这是因为,孔子感到这头纯真而神秘的动物的死具有某种预言性,那条彩绳上有着他的过去。’
“如何,有趣吧?即使到了13世纪,独角兽仍然出现在中国的历史中。成吉思汗为征服印度而派出的一支先头远征队在沙漠正中遇到了独角兽。其头似马,额上有一只角,满身绿毛,很像鹿,讲人语。而且这样说:尔等主君回国的时候到了。
“成吉思汗的一名汉人大臣告诉他,这个动物叫‘角瑞’,是麒麟的一种。‘400 年间,庞大的军队一直在西线征战,’大臣说,‘而上天讨厌流血,所以通过角瑞予以警告。请多开恩,挽救帝国吧!惟有中庸方能给人以无限快乐。’皇帝于是取消了征战计划。
“虽然统称为独角兽,东方的和西方的却如此不同。在东方意味着和平与静谧,在西方则象征攻击与情欲。但无论如何,独角兽都是子虚乌有的动物。惟其子虚乌有,才被赋予各种特殊的寓意。在这点上,我想东西方是共通的。”
“独角兽真的就不存在?”
“海豚当中固然有一种叫独角,但正确说来那并非角,而是头顶上长出的一颗上颚门牙。长约2.5米,笔直,上面刻有钻头状螺纹。不过这属于特殊的水生动物,中世纪的人们不大可能有机会目睹。就哺乳类来说,中新世倒是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动物而又纷纷消失,其中类似独角兽的则一种也没有。举例说……”
说到这里,她拿起《动物考古学》翻过大约三分之二的页数,说:
“这是中新世——约二千万年前——在北美大陆生息过的两种反刍动物。右边的叫希恩特肯拉斯,左边的是克拉尼奥肯拉斯。确实生有独立的单角,尽管是三角形。”
我接过书,看着上面的图片。希恩特肯拉斯类似小型马和鹿合二为一的动物,额头有两只牛角样的角,鼻前则生出一只尖端呈Y 字形的长角。克拉尼奥肯拉斯的头部则比希恩特肯拉斯略微圆些,额头有两只鹿角样的角,另有一只弯弯长长的尖角折往身后探出。二者都给人以奇异之感。
“问题是,这些角为奇数的动物,终归全部消失殆尽。”说着,她从我手里拿过书,继续道:“就哺乳类这一分野而言,角为单只或奇数的动物是极为稀罕的存在。结合进化的过程来看,这属于一种畸形。换言之,不妨称之为进化途中的孤儿。即使不局限于哺乳类——例如生有三只角的巨犬恐怕倒是有过——这种存在也是非常例外的。这是因为,角乃攻击力高度集中的武器,无需三只。举个浅近的例子,比如肉叉,若有三只分又势必增加阻力,扎起来费时费事。而且,若其中一只碰上硬东西,在力学上就将产生三只无法同时触及物体的可能性。
“此外,在同复数敌人争斗的情况下,若是三只角,就很难准确扎中一个拔出后再扎另一个。”
“阻力大自然花时间。”我说。
“一点不错。”她把三只手指竖在我胸口上,“这是多角兽的弱点。命题一:多角兽的角功能逊于双角兽或独角兽。下面分析独角兽的弱点。不,恐怕最好还是先简单说明一下双角兽的必然性。双角兽的有利之点,首先来自动物身体的左右对称。所有动物的行动模式都取决于左右平衡的控制,即取决于力量的一分为二。小至鼻孔有两个,口也是左右对称,实质上也就是一分为二地发挥功能。肚脐倒是只有一个,但那是退化器官。”
“阳物呢?”我问。
“阳物和阴物合起为一对,就像面包卷和香肠。”
“那倒也是。”果然言之有理。
“最重要的莫过于眼睛。无论攻击还是防御都要靠眼睛发挥控制塔的作用。因此,角紧贴眼睛而生是最为合理的。犀牛便是好例子。犀牛在原理上是独角兽,但它严重近视,而这又起因于独角。就是说形同残废。犀牛之所以在有如此弱点的情况下得以传宗接代,是因为它是食草兽,且全身覆有坚硬的皮甲。这样,几乎没有防御的必要。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在形体上犀牛也同三角恐龙相差无多。可是独角兽不属于这一系列,至少在图片上找不到。身上也没有皮甲,全然……怎么说好呢……”
“没有武装。”我说。
“正是。在防御这点上同鹿差不多。况且近视,这是致命点。哪怕嗅觉和听觉再发达,在被堵住退路时也一筹莫展。所以,袭击独角兽同用高效散弹打飞不起来的鸭子是一回事。此外,独角的另一弱点,就是一受伤就是致命的。总之,就跟不带备用轮胎而横穿撒哈拉沙漠一个样。意思可明白?”
“明白。”
“独角还有一个弱点——很难用力。这点只要比较一下前齿和后齿就不难理解。后齿比前齿容易用力,是吧?这就是前面所说的力量平衡问题。末端重,越往那里用力整体就越稳定。怎么样?这回该明白独角兽是相当严重的残次商品了吧?”
“明明白白。”我说,“你解释得非常妙。”
她莞尔一笑,手指摸着我的胸口。“不过,不仅仅如此。从理论上考虑,独角兽免于灭绝的可能性只有一种。这是至为重要之点。可猜得出来?”
我双手在胸口合拢,沉思了一两分钟。结论只有一个。
“没有天敌。”我说。
“正确。”说着,她吻了一下我的唇。“那么你假设一种没有天敌的状况。”
“首先要将活动场所隔绝开来,以防其他动物侵入。”我说,“譬如该地块像柯南道尔《失去的世界》里那样高高隆起,或深深下陷,或者如外围山那样用高墙团团围起。”
“妙!”她用食指在我心口窝砰砰敲着说道,“还真有在这种状况下发现独角兽头骨的记载。”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不知不觉之间,谈话正向核心逼近。
“是1917年在俄国战线发现的,1917年9 月。”
“十月革命的前一月。第一次世界大战。克伦斯基内阁。”我说,“布尔什维克起义前夕。”
“在乌克兰战线,一个俄军士兵挖战壕时发现的。他以为不过是牛或大鹿的骨头,随便扔在一边。事情如果到此为止,那头骨也就被埋葬在历史的万丈深渊之中。但碰巧指挥该部队的大尉原来是彼得格勒大学的生物学研究生,于是他把头骨带回营房仔细察看。他发现这是一种迄今为止从未见过的动物头骨,便马上同彼得格勒大学的生物学主任教授联系,等待调查人员的到来。但没有人来。这也难怪,当时的俄国已极度混乱,连粮食、弹药和药品都难以保证运到前线,而且到处爆发抗议活动,学校调查队根本到不了前线。退一步说,即使到达前线,我想他们也几乎没时间进行现场勘查。因为俄军节节清退,前线连连后撤,那个地方早已被德军占领。”
“大尉怎么样了?”
“那年11月,他被吊死在电线杆上。从乌克兰到莫斯科电线杆齐刷刷一根连着一根,资产阶级出身的军官大多被吊在了上面。尽管他本人不过是丝毫没有政治性的生物学专业的一个普通学生。”
我眼前浮现出俄罗斯平原上一字排开的电线杆分别吊着一个个军官的情景。
“不过他在布尔什维克即将掌握军队实权之前,已把头骨交给一个将被转移到后方的可以信赖的伤员。他跟伤员讲定:如果能把头骨送交给彼得格勒大学的某某教授,会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酬金。但伤员得以从军医院出来带着头骨找到彼得格勒大学,已是转年2 月的事了。当时大学已暂时关闭。学生们整天忙于革命,教授们大多被流放或逃亡,根本谈不上办大学。无奈,为日后换钱起见,他把头骨连同包装箱托付给在彼得格勒开马具店的堂兄保管,自己从彼得格勒返回300 公里开外的故乡。但不知什么缘故,此人再未去彼得格勒,以至头骨被长期遗忘在马具店的仓库里默默长眠。
“头骨再次得见天日已经到了1935年。彼得格勒更名为列宁格勒。列宁去世,托洛茨基被流放,斯大林掌权。列宁格勒已几乎没有人坐什么马车,马具店老板把店卖掉一半,用剩下的部分开了一间卖曲棍球用品的小店。”
“曲棍球?”我问,“30年代的苏联会流行曲棍球?”
“不知道,这里是这么写的。不过列宁格勒在革命后也是比较时髦的地方,曲棍球之类人们还是打的吧?”
“也许。”
“反正清理仓库时,他发现了1918年堂弟留下的箱子。打开一看,见最上面有一封写给彼得格勒大学某某教授的信,信上写道由某某人捎去此物,望付给相应的报酬。不用说,马具店老板把箱子带去大学——就是现在的列宁格勒大学——求见那位教授。但教授因是犹太人,在托洛茨基倒台时被一起送去了西伯利亚。这么着,马具店老板失去了可望领取酬金的对象,但即使将这块莫名其妙的动物头骨珍藏一辈子也得不到一分一文。于是找到另一位生物学教授,讲了事情的原委,领了一点少得可怜的酬金,把头骨放在学校回来了。”
“不管怎样,经过18年头骨总算来到了大学。”我说。
“再说,”她接着道,“那位教授把头骨上上下下细细察看一番,结果得出的结论同年轻大尉18年前的看法完全一致——这头骨同现存的任何动物头骨都不相符,同可以设想一度存在过的任何动物头骨也不一样。头骨的形状最接近鹿,从颚的形态可以推断为食草性有蹄类,而双颊较之鹿则多少有些鼓胀。但与鹿差别最大的地方,主要在于额正中有一只独角。一句话,是独角兽。”
“长角来着?头骨上?”
“嗯,是的,是长角,当然不是完整无缺的角,只是角的残余。角在长约3 厘米的地方利利索索地折断了。但从所剩部分推测,角大概长20厘米左右,直线形,同羚羊角很相似。基部的直径嘛,呃——约2 厘米。”
“2 厘米!”我重复一遍。我从老人那里得到的头骨上的小坑,直径也恰恰是2 厘米。
“彼洛夫教授——那位教授的名字——领着几名助手和研究生赶到乌克兰,在年轻大尉的部队曾挖战壕的一带做了一个月的现场调查。遗憾的是未能找见相同的头骨。但在这个地方澄清了很多令人深感兴趣的事实。此地一般被称为伏尔塔费高地,状如小山,在多为一马平川的乌克兰西部,便成了为数不多的天然军事要塞。因而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军和奥地利军队同俄军在这里反复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第二次大战中又遭到了两方面军队的炮击,致使高地几乎变得面目全非。这当然是那以后的事了——当时伏尔塔费高地引起彼洛夫教授兴趣的,是从高地发掘出的各种动物骨骼同那一带动物的分布情况有相当明显的区别。所以他做了这样的假设:在古代,该高地并非呈台地形,而是像外围山一样,其中存在过特殊的生命体系。也就是你说的‘失去的世界’。”
“外围山?”
“嗯,就是外围着悬崖峭壁的圆形高地。经过数万年岁月,峭壁逐渐塌落,成为极其常见的坡势徐缓的山丘,而作为进化落伍者的独角兽便在没有天敌的情况下安安静静地栖息在山丘中间。高地有丰富的泉水,土质也肥沃,在理论上这一设想是成立的。因此教授列举了共计63项涉及动植物和地质学上的例证,附以独角兽头骨,以《伏尔塔茨高地生命体系的考察》为题向苏联科学院提交论文。这是1936年8 月的事情。”
“评价大概不会好吧?”我问。
“是啊,人们几乎不屑一顾。更倒霉的是,当时莫斯科大学和列宁格勒大学之间正围绕科学院领导权争执不下,列宁格勒方面形势相当不妙,结果这种‘非辨证法式’的研究彻底坐了冷板凳。不过对于独角兽的存在却是任何人都不能无视的。毕竟这东西不同于假设,而作为实实在在的实物摆在那里。于是几个专家花了一年时间对这头骨进行了考证。他们也不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头骨并非赝品,的的确确是独角动物的头骨。最后,科学院委员会认为它不外乎是同进化无缘的畸形鹿头骨、不具有作为科研对象的价值,退还给了列宁格勒大学的彼洛夫教授,再无下文。
“彼洛夫教授那以后也始终怀有希望,等待时来运转,以便自己的研究成果获得承认。可惜随着1940年苏德战争的爆发,这一希望化为泡影,教授亦于1943年在失意中去世。头骨也在1941年列宁格勒攻防战的白热化阶段下落不明。因为列宁格勒大学在德军炮击和苏军的弹雨之下沦为一片废墟,更何况头骨!就是这样,足以证明独角兽存在的惟一证据杳无踪影了。”
“就是说完全成了一团迷雾?”
“除了照片。”
“照片?”我问。
“照片,头骨照片。彼洛夫教授摄了近百张照片。一部分躲过战火,今天仍保存在列宁格勒大学资料馆里。”
我从她手中接过书,眼睛盯在她指的照片上。照片相当模糊,但大致轮廓还看得出。头骨放在铺着白布的桌面上,旁边摆着一块手表以示其大小。额正中画有一个白圈,标明角的位置。不错,的确和我从老人处得到的头骨同种同类。除了角的根部残存与否之外,其他一切看上去都毫无二致。我目光落在电视机上的头骨上。它被T 恤包得严严实实,从远处看去活像一只熟睡的懒猫。我颇费踌躇,不知该不该把自己有块如此头骨的事告诉她,终归还是决定不告诉。所谓秘密,正因为了解它的人少才成其为秘密。
“头骨真的在战争中毁掉了?”
“呃,实情如何呢?”她边用小指尖摆弄额前的头发边说,“按书上的说法,列宁格勒战役异常惨烈,就像用压路机把大街小巷统统依序碾过一遍,而大学又是其中损失最重的地方,因此恐怕还是认为头骨被毁掉较为稳妥。当然,彼洛夫教授在战斗打响之前把它偷偷拿出藏在哪里也是可能的,或者德军作为战利品带往某处也未可知……但不管怎样,后来再无人目睹过那块头骨。”
我再次看了看那幅照片,而后砰的一声合上书,放在枕边。我开始沉思,现在我手上的头骨果真就是保存在列宁格勒大学的那块呢,还是在其他地方发掘出的另外一块独角兽头骨呢?最简单的办法是直接询问老人——你是在哪里搞到这块头骨的?为什么赠给我?反正送交模糊完毕的数据时要再见老人一次,届时询问即可。眼下冥思苦索也无济于事。
我眼望天花板,怔怔地想着。正想之间,女孩把头放在我胸口,身体紧紧从旁贴来。我伸手抱过她。随着独角兽问题告一段落,心情多少畅快了,但阳物仍毫无起色。好在起也罢不起也罢看样子她并不介意,只管用指尖在我肚皮上窸窸窣窣地画着莫名其妙的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