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现实匕首、事先预言了的事情
我用手电筒照着脚下,蹑手蹑脚朝门口移动。棒球棍握在我右手。这时间敲门声再度响起,两下,又两下,比刚才更硬更响。我埋伏在门旁墙壁暗处,屏息静等。
敲门声消失后,四下又陷入沉寂,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但我可以感觉出隔门对面有人的声息。有谁站在那里和我同样屏息敛气侧耳倾听,想在静默中听取呼吸声和心跳声,或者读出思维的轨迹。为不牵动周围空气,我轻轻吸了口气。我不在这里,我对自己说,我不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在。
末几,门锁从外侧打开。那个人一切动作都十分小心,不怕花时间。声音听起来被故意延长,且分割得很细,以致无法捕捉其含义。球形拉手在转动。接着响起门合叶轻微的”吱呀”声。心脏在体内加快收缩速度。我想尽量镇定下来,但效果不大。
有人走入房间,空气微微紊乱。我集中意识研磨五感,觉出有异物隐约的气味。那是身上的厚质地衣服、极力遏止的呼吸和沉寂浸灌的兴奋合而为一的莫名气味。他手持匕首不成?有可能。我记得那鲜亮亮白晃晃的一闪。我沉住气,两手暗暗攥紧棒球棍。
来人进门后将门关上,从内侧锁好。然后背靠门扇,悄悄审视房间。我紧握棍柄的双手已满是汗水。可能的话,真想在裤腿擦把手心。但半点多余的动作都可能带来致命后果。我想宫胁家空屋院里的雕像,为了屏住呼吸我将自己同化为那座石雕鸟。时值夏日,庭院里洒满金灿灿的阳光,我便是石雕鸟,僵挺挺地两眼直视天空。
来人带有手电筒。一按开关,黑暗中射出一道笔直的细长光柱。光不很强,和我的差不多,都是小手电。我静等那道光从我眼前划过。但对方怎么也不肯离开。光柱如探照灯朝房间里的东西逐一照去:花瓶的花、茶几上的银盘(盘再次灿然生辉)、沙发、落地灯……光掠过我的鼻端,照在我鞋前5厘米的地面,犹如蛇舌舔遍房间每一个角落。等待时间像要永远持续下去。恐惧与紧张变为剧痛,尖锥一般猛刺我的意识。
什么都不可思考,我想,什么都不可想象间官中尉信上写道,想象在这里意味着丧身殒命!
手电筒光终于慢慢地、十分之慢地向前移行。看情形来人是要进入里面房间。我更紧地握住棒球棍。注意到时,手心的汗早已干干的了,甚至干过了头。
对方确认踏脚板似地一点点、一步步朝我接近。我深深吸了口气打住。还有两步,那个就应该在那里。还有两步,我即可以遏止这旋转不休的噩梦。然而这时电筒光从我眼前消失了。意识到时,一切都被吞入原来彻底的黑暗中。他关掉手电筒。一片漆黑中我迅速启动脑筋,却启动不了。唯觉一股陌生的寒气霎时间穿过我的全身。大概他也觉察到我在这里。
要动,不能在此不动!我想转脚往左移步,而移不得。我的两脚像那石雕鸟一般死死贴在地板上。我弓下身,勉强把僵硬的上半身往左斜去。忽然,右肩重重挨了一击,冰雹样又冷又硬的东西直打我的白骨。
于是我双脚的麻木感如被击醒一般不翼而飞,我立即跳到左边,黑暗中伙身窥探对方动静。全身血管扩张开来,又收缩回去。所有筋肉和细胞都在渴求新的氧气。右肩似有一股钝钝的酥麻,但还不痛。痛要等一会才来。我不动,对方也不动。我们在黑暗中屏息对峙。一无所见,一无所闻。
匕首再次冷不防袭来。如扑面而来的野蜂从我脸前飒然划过。锋利的刀尖擦及我的右脸颊,正是有痣那里。有肤裂之感。但伤得大概不深。对方也看不见我在何处。若是看见,早该把我结果了。我黑暗中朝大约是匕首袭来的地方猛地挥棍打去。却什么也未打着,只”嗖”一声劈过空中。但这不无快感的抡空音使得我心情多少宽释下来。我们在决斗。我被匕首划伤两处,却不致命。双方都看不见对手。他持匕首,我有棒球棍。
又开始了盲目的相互搜寻。我们小心窥探对方的举止,屏息通现黑暗中对方的动作。我觉出血成一条线倏然顺颊滑下,奇怪的是我没有感到恐惧。那不过是匕首而已,我想,那不过是刀伤罢了。我静静等待,等待匕首重新朝我扎来。我可以永远等待下去。我不出声地吸气、呼出。喂,动手啊!我在心里催道。我在此静等,要扎就扎好了,不怕!
匕首从某处袭来,把毛衣领一刀削去。喉节处觉出刀尖的凉意,好在只差一点点空间没伤我一根毫毛。我扭身闪到一旁,没等站稳就抡起球很。球棍大概打在对方锁骨处。不是要紧部位。且不很重,不至于骨折。但仍好像造成相当的创痛。我清楚感觉出对方手软下来,甚至听得其倒吸一口凉气。我短短地向后一挥,旋即再次朝对方驱体砸下。方向相同,只稍微向喘息声传来处变了个角度。
绝妙的一击!球棍落在对方脖颈,响起骨头碎裂般不快的声音。第三棍命中头部,对方随棍弹出,重重摔倒在地。他躺在那里弄了点喉音,很快这也停止了。我闭上眼睛,不思不想,朝声音处加了最后一击。我并不想这样,却又不能不这样。这既非来自憎恶亦非出于惊惧,只不过做了应该做的事。黑暗中好像有个水果什么的咕嗤一声裂开---简直同西瓜无异。我双手紧抓球棍,朝前举着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回过神时,身体正不住发抖。我无法控制这瑟瑟的抖动。我朝后退了一步,准备从衣袋掏出手电筒。
"不要看!"有谁从背后大声制止。是久美子的声音从里面房间这样叫道。但我左手仍紧握手电筒。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想亲眼看看那位于黑暗核心的、刚刚由我在此打杀的是什么东西。我意识的一部分可以理解久美子的命令,那是我所看不得的。然而与此同时我的左手又自行动了起来。
"求求你,别看!"她再次大声喊叫,"要是你想把我领回,就千万别看!"
我狠狠咬紧牙关,像推开重窗一样将肺腑深处积压的空气徐徐吐出。身体的颤抖仍未停止。四周弥漫令人厌恶的气味儿。那是脑浆味儿、暴力味儿、死味儿。都是我造成的。我瘫倒似地坐在旁边沙发上,死死抑制胃里涌上的呕吐感。终归呕吐感战而胜之。我把胃里所有的东西一古脑儿吐在脚下地毯上。没什么可吐了,便吐了点胃酸。胃酸没了,便吐空气,吐口水。吐的时间里,球棍脱手掉下,在黑暗中出声地滚去一边。
胃痉挛好歹平息后,我想掏手帕擦嘴。不料手动不得,从沙发站起亦不能。"回家吧,"我冲里面的黑暗说道,"这回完结了,一起回家!"
她没回答。
这里已别无他人。我沉进沙发,轻轻闭上眼睛。
力气一点又一点从我的手指、肩膀、脖颈和腿部撤去,伤痛也同时消失。肉体正永无休止地失却其重量与质感。但我并未因此感到不安感到悚然。我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把肉体交给温暖。庞大而柔软的存在。这是理所当然的。意识到时,我正在那堵果冻壁中穿行,任凭其中缓缓的流势将自己带走。我恐怕再不能重返这里了,穿行中我想。一切都已终止。可是久美子到底离开那房间去哪里了呢?我本应该将她从那里领回。我是为此才杀死他的。是的,是为此才把他脑袋像劈西瓜一样用棒球棍劈开的,是为此我才……我已无法继续思索下去。我的意识很快被深重的虚无块体吸了进去。
醒悟过来时,我仍坐在黑暗的底层,一如往常背靠硬壁---我返回了井底。
但又不是平日的井底。这里有一种陌生的新的什么。我集中意识,努力把握情况。什么有所不同呢?可是我肉体的大部分感觉依然处于麻痹状态,周围形形色色的物体把握起来是那样支离破碎,就像自已被一时错误地装进错误的容器中。尽管如此我还是对情况有了理解。
我周围有水。
这已不再是枯井。我正坐在水中。为了让心情平复下来我做了几次深呼吸。居然有这等事,有水涌出!水不冻,甚至温吞吞的。简直像泡在温水游泳池中。随后我墓地往裤袋摸去,我想知道还有没有手电筒揣在那里。莫非我是带着那个世界的手电筒返回这里的?那里发生的事同现实是有联系的吗?无亲手动不得,手指都不能动一下。四肢的力气已彻底丧失,起立都无能为力。
我冷静地转动脑筋。首先,水深只及我腰部,暂且不必担心淹死。现在身体固然动弹不得,但那大概是因为劳累过度体力衰竭,过会儿力气肯定恢复。刀伤也似乎不太深,至少可以因身体麻痹而感觉不出疼痛。脸颊流的血好像早已凝固。
我头靠墙壁,如此自言自语:不要紧,不用担心。大约一切都已结束,往下只消在此休息身体,然后返回原来的世界返回地上流光溢彩的世界即可……然而这里何以突或有水冒出呢?井早已干涸早已死去。现在突如其来他重焕生机。莫不是同我在那里做的有关系?有可能。有可能堵塞水脉的检状物碰巧脱落。
稍顷,我注意到一项不吉利的事实。起初我拼命拒绝它,脑袋里罗列一大堆否定它的可能性,尽量视之为黑暗与疲劳引起的错觉。可是最后我不能不承认乃是事实。不管我如何巧妙地哄骗自己,事实都不消失。
水在上涨。
刚才只及脚部,现在已快涨到我折曲的膝盖。水在缓慢然而稳稳地上涨。我试图再次动一动身体,聚精会神拼出所有力气。然而仍属徒劳。只能弯一点点脖颈。我抬头仰望,井盖仍盖得死死的。想看左腕戴的手表,却看不成。
水从哪里的缝隙漏出,且速度好像有所加快。最初不过静静沁出,现在似乎泪泪涌流,细听已声声入耳。已经涨及胸口。水到底会涨到多深呢?
"最好注意水。"本田先生对我说。无论当时还是其后,我都没把这预言放在心上。那句话我倒是没忘(毕竟那蕴味太奇妙了),但我从未认真理睬过。对于我和久美子,本田先生终不过是"无害的插曲"。每有什么,我就拿那句话向久美子开玩笑---"最好注意水"。于是我们大笑。我们还年轻,不需要预言。生存本身就仿佛预言性行为。然而结果一如本田先生所料。真的想放声大笑。水出来了,我焦头烂额。
我开始想笠原May,想象她赶来打开井盖的光景。非常现实,非常生动,现实得生动得我足可走去那里。不动身体也可以想象。此外我又能做什么呢?
"喂,拧发条鸟,"笠原May说。声音在井筒中发出极大的回响。原来声音在有水的井中要比在无水的井中反响大。"在那种地方到底干什么呢?又在思考?"
"也没做什么,"我向上说道,"说起来话长,反正身体动不得,还有水出来。已不再是以前那口桔井。我说不定淹死。"
"可怜啊,拧发条鸟,"笠原May说,"你把自己弄成一个空壳,拼死拼活去救久美子阿姨。或许你能救出久美子阿姨,是吧?救的过程中你救出了很多很多人,却救不得你自己本身。而且其他任何人也救不了你。你要为救别人彻底耗空力气和运气。种子将一粒不剩地撒在别的地方,你口袋里什么也剩不下。再没有比这个更不公平的了。我打心眼里同情你拧发条鸟,不骗你,但那归根结底是你自己选择的。嗯,我说的可明白?"
"我想明白。"我说。
突然,我觉得肩头有些钝痛,那应该实有其事,我想。那匕首是作为现实匕首现实地刺中了我。
"暧,死可怕吗?"笠原May问。
"当然。"我回答。我可以用自己的耳朵听得自己声音的反响,那既是我的声音又不是我的声音。"想到就这么在黑洞洞的井底死去,当然很怕。"
"再见,可怜的拧发条鸟!"笠原May说,"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因为离你很远很远。"
"再见,笠原May,"我说,"你的泳衣漂亮极了!"
签原May以沉静的声音说道:"再见,可怜的拧发条鸟!"
井盖重新盖得严严实实。图像消失。接下去什么也没发生。图像同哪里都不相连。我朝井口大声喊叫:笠原May,关键时刻你到底在哪里?干什么呢?
水面已涨到喉咙,如绞索一样悄悄地团团围住我的脖颈。我开始感到预感性胸闷。心脏在水中拼命刻录剩下的时间。水如此涨下去,再过五六分钟就将堵住我的嘴和鼻孔,随即灌满两个肺叶。那一来我便无望获胜,终归,我使井恢复了生机,我在其生机中死掉。死法不那么糟,我自言自语。世上更惨的死法多着呢!
我闭上眼睛,想尽可能平静安详地接受步步逼近的死。不要害怕。至少我身后留下了几样东西。这是个小小不然的好消息。好消息一般是用小声告知的。我记起这句话,想要微笑。但笑不好。"死还是可怕的",我低声自语。这成了我最后一句话。并非什么警句。但已无法修改。水已漫过我的口,继而涨到我的鼻。我停住了呼吸。我的肺拼命要吸入新空气。但这里已没有空气,有的只是温吞吞的水。
我即将死去,如同世界上其他所有活着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