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在酒吧承诺的事,都不必当真,特别是在普罗旺斯,最郑重的承诺都得拖上个把月才可能兑现。
条子(1)
那天实在很倒霉,正好是卡维隆地区交通严打的时候,我却掏不出零钱来投停车计时器。前方有两个戴着鸭舌帽和太阳眼镜的警察正慢慢的朝这边踱过来,一脸险恶地一辆辆车挨个查过来,不知有没有倒霉蛋违章被他们抓到。
我已经找到了一个空位,这下忙不迭地跑进附近一家咖啡馆换零钱。回来的时候,一位身穿蓝色制服、身材魁梧的大汉,正怀疑地斜眼看着计时器上的指针。他抬起头,透过太阳 眼镜瞧瞧我,用笔尖敲着指针。
“超时了!”
我向他解释原因,但是他压根儿不打算考虑我是否情有可原。“活该你倒霉,这也算违章。”他说。我看看四周,至少有半打以上的车违规双排停车。一辆满载碎石的卡车被丢在小巷角落里,把出口挡得严严实实。路的另一边,一辆小客车横在人行道上。和这些重大的违规事件比起来,我的罪行实在微不足道,而我也实在很愚蠢地说了实话。
我一下子变成了隐形人,警察轻蔑地哼了一声,就再也不理我了。这位公路守护天使直接从我前面绕过去抄下了我的车号,然后翻开记事本,看了看手表。
他开始把我的罪状记在纸上,可能还额外加了一条——态度恶劣。就在这时,从我换零钱的咖啡馆传来了一声大叫。
“嘿!就是你,乔治!”
这位名叫乔治的警察和我环顾四周,只见一位身材粗壮的老兄,穿过路旁的露天咖啡座走过来,一边还左右摇动他的手指。在普罗旺斯的肢体语言里,这表示强烈不满之意。
接下来的五分钟里,乔治和这位老兄耸肩、比手势、互相捶对方胸膛,讨论我刚刚犯下的罪状。新来的这位仁兄倒是仗义执言,“真的,这位先生才刚到,他也确实到咖啡馆换零钱,有人可以作证。”他用手指向咖啡馆,吧台昏黄的灯光下,三四张脸孔转向我们。
“法律就是法律”,乔治说,“明明就是违规,而且我已经开了罚单,我无能为力,这已经无法挽回了。”
这个说法实在荒谬,“把罚单改一下,开给那个把货车停在路口挡道的混蛋,就这么简单!”
乔治态度软了下来,看看货车和手上的罚单,又哼了一声,然后转过来好跟我说最后一句话。“下次备好零钱。”他仔细地看了看我,显然是在努力记下我这张犯罪的脸,说不定日后找嫌疑犯时可以用上,然后沿着人行道往那辆卡车走去。
我的救命恩人裂开嘴笑着摇摇头,“他脑子里有疙瘩,真是笨得可以……。”
我向他道谢,说想请他喝一杯。我们一起走进咖啡馆,在角落里一张昏暗的桌子旁坐下来,我这一坐就是两个小时。
恩人名叫罗伯特,长得不矮不胖,宽阔的身板,粗粗的脖子,黝黑的脸上一撇时髦的小胡子。他的笑容和沾满尼古丁的金牙形成对比,棕色的眼睛很灵活,身上隐约流露出一股痞气,恐怕不是省油的灯。在我的想象中,他可能在卡维隆市场贩卖保证摔不破的陶器、或是仿真李维斯牛仔裤,总之,是那些“前晚从货运卡车上掉落下来”的一类东西。
结果是,他老兄昔日竟是名警察,所以他认识乔治,但不喜欢他。现在他是名安全顾问,专卖安全警报系统给那些在卢贝隆地区度假的别墅主人。他说,现在到处都是入室抢劫的小偷,专找没有上锁的门窗下手。所以他的生意兴隆。你装了警报系统吗?没有?太可怕了!他从桌上推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有他的名字和一句标语――未来的警报系统。但这话和他的商标显然不协调——一只停在横木上的小鹦鹉,嘴里喊着“捉贼”。
我感兴趣的是他做警察时的经历,和他为什么离职。他往后靠,陷入一阵茨冈牌香烟云雾中,他冲酒保摇摇空酒杯,又要了一杯茴香酒,然后开始说话。
一开始,日子过得很慢,和其他人一样等待升职,干着一成不变的活儿,渐渐地对办公室的工作感到厌倦,这和他所期望的挑战性工作相去太远。于是想休息一下,在一个周末,他来到弗雷吉斯(Fréjus)度假。
每天早上,他都到一家正对大海的咖啡馆吃早饭,而每天的同一时间,都有一名男子到海滩练习冲浪。罗伯特以度假的悠闲心情,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人跳上冲浪板,从板上摔下来,再爬上去。
此人看来有点面熟,罗伯特肯定自己不认识他,但又好像在哪儿见过。他的脖子上有一颗很大的痣,左手臂上有刺青。受过训练的警察对这种小而明显的记号总是会特别注意,也特别容易记住。最终还是冲浪客的侧面——颈上的痣以及微微的鹰勾鼻——激起了罗伯特的记忆。
两天之后,他想起来了。他曾看过此人下面标着号码的侧面黑白照片,那是一张警方的嫌疑犯记录照片。这个冲浪客有案底!
罗伯特到当地的警察局调出资料,不到半个小时,就查到一名去年越狱囚犯的照片,他是加登黑帮的老大,一个危险人物,外表特征正是颈子上的痣和左臂上的刺青。
于是,警方设下了一个陷阱。罗伯特一边大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向我描述这次围捕行动。20名警察穿上泳裤乔装成游客,一大早就在沙滩上粉墨登场。尽管他们身上的肤色齐刷刷地透着怪异——手肘到手腕、脖上V形领口处和脸上的皮肤都晒成了古铜色,但是其他所有部位,从脚趾到额头,全是一片惨白——他们还是尽力地不惹人注意。
幸好逃犯正忙着跳上划板,无暇注意这20名皮肤苍白的可疑人物在附近徘徊,直到他们在浅水处形成了包围圈,将他就地逮捕。后来,警察在他在弗雷吉斯的公寓搜出两把点357口径的手枪及三颗手榴弹。
罗伯特因此获得了嘉奖,还被派到马喜安妮国际机场当便衣警察,以便充分发挥他那敏锐的观察力。
我打断他的话,因为我一直很纳闷为什么在马赛机场看不到警察。入境旅客可以把随身行李交给接机朋友,再到行李区领行李。而且如果只有随身行李的话,根本就无需通关。这对于以毒品交易出名的马赛而言,着实马虎得有点奇怪。
罗伯特歪着头,将粗短的指头搁在鼻子旁。他说,事实并不象你表面上看到的那样,警察和海关官员其实就在附近,有时装扮成生意人,有时穿T恤牛仔,混杂在旅客中,或是在停车场里到处乱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自己就抓到过一两名走私犯,倒不是什么大买卖,只是些业余选手,以为只要到了停车场就算万事大吉了,毫无忌惮地互相打招呼,还大声谈论。切!简直疯了!
但是,有时连续几个礼拜芝麻绿豆大的事也没有发生,他开始闷得发慌。“加上这个……”他笑笑,用大拇指头往下指指双腿之间。
罗伯特拦下一名标致时髦、单独旅行的妙龄女子,一只标准的“毒骡”,当时她刚刚坐进一辆挂着瑞士车牌的车子。他只是例行公事地问了个问题,这部车进法国有多久了?那女子一下子变得很紧张,接下来表现得很友善,然后极其友善,最后两人就在机场酒店度过了一整个下午。罗伯特和他的艳遇从酒店走出来时,被人看见了。结果是,一切都完了。好笑的是,在同一星期,一位马赛波梅特监狱的管理员偷偷帮一名犯人夹带装在乳酪罐里的苏格兰威士忌,当场被逮到,同时惨遭出局。
罗伯特耸耸肩说,虽然那不对,也很傻,但警察也不是圣人,总会出些败类。他低头看着酒杯,玻璃上映出一个忏悔者的形象。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开始替他觉得遗憾。他伸过桌子来拍拍我的手臂,煞风景地说,再来杯酒可以让他心情好受些。他哈哈大笑,而我却在暗想他告诉我的故事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
在茴香酒精作用下,罗伯特答应过两天到我家帮忙看看防盗系统,还说完全免费。如果我们最终决定把房子装备得刀枪不入的话,他愿意以朋友的优惠价格给我们装上最先进的防盗系统。
条子(2)
我谢谢他,然后就把这档事忘得一干二净,通常在酒吧承诺的事,都不必当真,特别是在普罗旺斯,最郑重的承诺都得拖上个把月才可能兑现。我在街上见到过太多人对尖锐长鸣的汽车警报器无动于衷,所以,我不大相信电子设备能起到多大的威慑作用,我宁可相信会叫的狗。
出乎我的预料,罗伯特竟然真的如约而来,开着一辆银白色装有天线的宝马,身穿紧身 裤,黑衬衫,嘴里哼着歌,身上散发出麝香味的须后水味道,野性十足。从他带来的女朋友伊莎贝拉身上,可看出他如此光鲜的原因。他们打算到葛氏村(Gordes)吃午餐,罗伯特想何不趁机把享乐和生意一起做了,这种说法听上去让人着实遐想联翩。
伊莎贝拉看来还不到20岁,金发刘海盖住大太阳眼镜的边缘。她穿得很少,一件热辣无比的粉红色直筒裙亮闪闪地裹在身上,长度只到大腿根部。彬彬有礼的罗伯特坚持让她先上房子前的台阶,而他则跟在后面眼睛大吃冰淇淋。他实在够格开一门“偷窥”课。
伊莎贝拉忙着化妆时,我带罗伯特参观房子。正像我预料的那样,他告诉我,任何笨贼,只要带一把螺丝起子,就可以在我家为所欲为。门、窗还有百叶窗经过严格检查之后,全都宣布不合格。那么狗呢?根本没啥用处。只要几块下了药的肉就足以摆平,然后房子就任由小偷们摆布了。他突然将我抵在墙上,一股浓烈的刮胡水味道袭来,差点呛着我。“你永远想不到这些禽兽会干出什么事来!”
他将声音压低,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他显然不想让我太太听到他下面要说的事,因为有点粗俗。
他说小偷通常很迷信,他看过的例子比他想得到的还多。在很多案例里,小偷们翻过整个屋子以后,会在撤退前大便,通常是在地板上,更喜欢在地毯上。他们认为这样霉气才会留在屋内,而不会跟着他们。“到处都是粪便,”他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活像已经踩在上面的样子。“很恶心,是不是?”是啊,恶心还算比较文雅的词了呢。
“不过,人生有时是公平的,”他说,“曾经有个盗窃集团就是因为这个而被一网打尽。”当时房子已经被洗劫一空,战利品也都装上了卡车,只剩下这祈求好运的“告别仪式”了。但是偷儿老大却遇到了点麻烦,他用尽吃奶的力气,却没有任何成果。因为他有严重的便秘。当警察来时,他还蹲在地上骂娘。
“这着实让人振奋,但是我知道,在法国遇到便秘的小偷的平均机率只有五分之一,”罗伯特说,“所以我们不能指望这个。”
他把我带到外面,向我描述把我家变成堡垒的计划书――车道尽头处装上电子自动铁门,房子前面装压力感应照明系统,任何比一只小鸡重的东西闯入车道,就会被整排的强力照明灯罩住。通常这样就足以让小偷打退堂鼓了,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为了让你能够像孩子那样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天亮,最好再装上“自动警报器”。就是说,让你的房子变成会叫的房子。
罗伯特停下来,观察我的反应,偷空顺便对正忙着透过太阳眼镜打量自己指甲的伊莎贝拉微笑。姑娘的十个指头上也是亮亮的粉红,和衣服的颜色倒挺相配。
“还好吗?我的卷心菜?”
她冲罗伯特抖着蜜色的肩膀,看得出来罗伯特颇费了一番抗争,才让思绪回到会叫的房子上。
装上电子光束可以保护所有的门、窗以及任何比裂缝还小的口子,即使一个铁了心而且手脚灵活的小偷,有本事通过铁门,而且能蹑手蹑脚穿过强光照明灯,只要他的手指一碰到窗或是门,房子就会大叫。当然啦,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在屋顶装上扩音器来加强效果,这样警报声就可以传到几公里外。
不仅如此,同一时间内,罗伯特在葛氏村附近有一位合伙人,他的房子和这套系统是联网的,该合伙人会立马带着上了膛的左轮枪和他的大阿尔萨斯犬开车火速赶来。在如此全防卫的保护下,我绝对可以完全不受干扰,过上安稳的日子。
这一切只是为了我们一家两口“不受干扰”!我立刻联想到这样的场景――福斯坦开着拖拉机,在凌晨六点时猛敲铁门要到葡萄园去;狐狸、野猪或对门的猫误闯车道造成强力照明灯彻夜通明;不小心误触警报系统,我得赶在被荷枪赶来的武装安全人员五马分尸前,拼命道歉来平息他的怒气。住在森严如诺克斯堡8的地方,生活永远像危机四伏的地狱。就算屋子的装备确实坚固到足以阻挡奥古斯汀大帝的入侵,精神上要受这样的折磨也不值得。
幸好罗伯特心有旁骛,顾不得进一步做生意。伊莎贝拉终于对指甲的状况、太阳眼镜的位置以及她的紧身裙都觉得满意了,准备离开了。她隔过院子对罗伯特撒娇,“亲爱的,我快饿死了!”
“好,好,马上就走,就两分钟。”他转过来面向我,试着再谈生意,但是他的“警报系统”已经在那头叫个不停了,我家的安全相形之下,显然没那么紧急。
我问他打算到哪里用午餐。
“巴士底餐厅。”他说,“你知道吗?那里原来是警察局,所谓一日为警察,终生是警察,你说是不是呢?”
我说我倒是听说那家餐厅同时也是家旅馆,他冲我眨眨眼睛。他的眨眼实在是意味无穷,不过这次纯属润滑眼睛。
“我知道!”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