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一个循规蹈矩的中学历史教师突然失踪。扔下了年轻的妻子和三岁的女儿。从此他销声匿迹了。经过了动荡不安的几年,他的妻子内心也就风平浪静。于是在一个枯燥的星期天里她改嫁他人。女儿也换了姓名。那是因为女儿原先的姓名与过去紧密相连。然后又过了十多年,如今她们离那段苦难越来越远了,她们平静地生活。那往事已经烟消云散无法唤回。当时突然失踪的人不只是她丈夫一个。但是“文革”结束以后,一些失踪者的家属陆续得到了亲人的确切消息,尽管得到的都是死讯。惟有她一直没有得到。她只是听说丈夫在被抓去的那个夜晚突然失踪了,仅此而已。告诉她这些的是一个商店的售货员,这人是当初那一群闯进来的红卫兵中的一个。他说:“我们没有打他,只是把他带到学校办公室,让他写交待材料,也没有派人看守他,可第二天发现他没了。”她记得丈夫被带走的翌日清晨,那一群红卫兵又闯了进来,是来搜查她的丈夫。那售货员还补充道:“你丈夫平时对我们学生不错,所以我们没有折磨他。”
不久以前,当她和女儿一起将一些旧时的报刊送到废品收购站去,在收购站乱七八糟的废纸中,突然发现了一张已经发黄,上面布满斑斑霉点的纸,那纸上的字迹却清晰可见。
先秦:炮烙、剖腹、斩、焚……
战国:抽胁、车裂、腰斩……
辽初:活埋、炮掷、悬崖……
金:击脑、棒杀、剥皮……
车裂:将人头和四肢分别拴在五辆车上,以五马驾车,同
时分驰,撕裂躯体。
凌迟:执刑时零刀碎割。
废品收购站里杂乱无章,一个戴老花眼镜的小老头站在磅秤旁。女儿已经长大,她不愿让母亲动手,自己将报刊放到秤座上去。然后掏出手帕擦起汗来,这时她感到母亲从身后慢慢走开,走向一堆废纸。而小老头的眼睛此刻几乎和秤杆凑在了一起。她觉得滑稽,便不觉微微一笑。随后她蓦然听到一声失声惊叫,当她转过身去时,母亲已经摔倒在地,而且已经人事不省了。他们把他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后,让他坐下,又勒令他老老实实写交待材料。然后都走了,没留下看管他的人。
办公室十分宽敞,两只日光灯此刻都亮着,明晃晃地格外刺眼。西北风在屋顶上呼啸着。他就那么坐了很久。就像这幢房屋在惨白的月光下,在西北风的呼啸里默默而坐一样。
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脚,妻子正坐在床沿上看着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女儿已经睡去,一条胳膊伸到被窝外面。妻子没有发现。妻子正在发呆。她还是梳着两根辫子,而且辫梢处还是用红绸结了两个蝴蝶结。一如第一次见到她走来一样,那一次他俩擦肩而过。现在他仿佛看到两只漂亮的红蝴蝶驮着两根乌黑发亮的辫子在眼前飞来飞去。三个多月前,他就不让妻子外出了。妻子听了他的话,便没再出去过。他也很少外出。他外出时总在街上看到几个胸前挂着扫帚、马桶盖,剃着阴阳头的女人。他总害怕妻子美丽的辫子被毁掉,害怕那两只迷人的红蝴蝶被毁掉。所以他不让妻子外出。他看到街上整天下起了大雪,那大雪只下在街上。他看到在街上走着的人都弯腰捡起了雪片,然后读了起来。他看到一个人躺在街旁邮筒前,已经死了。流出来的血是新鲜的,血还没有凝固。一张传单正从上面飘了下来,盖住了这人半张脸。那些戴着各种高帽子挂着各种牌牌游街的人,从这里走了过去。他们朝那死人看了一眼,他们没有惊讶之色,他们的目光平静如水。仿佛他们是在早晨起床后从镜子中看到自己一样无动于衷。在他们中间,他开始看到一些同事的脸了。他想也许就要轮到他了。
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脚。水在凉下去,但他一点也不觉察。他在想也许就要轮到他了。他发现自己好些日子以来都会无端地发出一声惊叫,那时他的妻子总是转过脸来麻木地看着他。他看到他们进来了,他们进来以后屋内就响起了杂乱的声音。妻子依旧坐在床沿上,她正麻木地看着他。但女儿醒了,女儿的哭声让他觉得十分遥远。仿佛他正行走在街上,从一幢门窗紧闭的楼房里传出了女儿的哭声。这时他感到水已经完全凉了。然后那杂乱的声音走向单纯,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纸走了过来。纸上写些什么他不知道。他们让他看,他看到了自己的笔迹,还看到了模糊的内容。随即他们把他提了起来,他就赤脚穿着拖鞋来到街上。街上的西北风贴着地面吹来,像是手巾擦脚一样擦干了他的脚。
他打了个寒战,看到桌上铺着一叠白纸。他朝白纸看了一会,然后去摸口袋里的钢笔,于是发现没带笔来。他就站起来到别的桌上去寻找,可所有的桌上都没有笔。他只得重新坐回去,坐回去时看到桌上有了两条手臂的印迹。他才知道自己已有三个多月没有来这里了。桌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他想别的教师大概也有三个多月没来这里了。
他看到自己和很多人一起走进了师院的大门,同时有很多人从里面走出来。他看到自己手里正在翻着一本厚厚的书。那时他对刑罚特别热衷,那时他准备今后离开学校后专门去研究刑罚。他在师院图书馆里翻阅了很多资料,还做了笔记。但那时他恋爱了。那次恋爱没有成功。他的刑罚研究也因此有始无终。后来毕业了,他在整理东西时看到了那张纸。当时他是打算扔掉的,而后来怎样也就从此忘了。现在才知道当初没扔掉。
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脚,又看到自己正在师院内走着。同时看到自己正坐在这里。他看到对面墙上有一个很大的身影,那颗头颅看上去像篮球一样大。他就这样看着他自己。看久了,觉得那身影像是一个黑黑的洞口。
他感到响亮的西北风跑进屋里来叫唤了。并且贴在他衣角上叫唤,钻进头发里叫唤。叫唤声还拚命地擦起了他的脸颊。他开始哆嗦,开始冷了。他觉得那风越来趣嘹亮。于是他转过脸去看门,门关得很严实。他再去看窗户,窗也关得很严实。他发现所有的玻璃都像刚刚擦过一样洁净无比,那些玻璃看上去像是没有一样。他觉得费解,桌上蒙了那么厚的灰尘,窗玻璃居然如此洁净。这时他看到了一块破了的玻璃,那破碎的模样十分凄惨。他不由站起来朝那块玻璃走去,那是一种凄惨向另一种凄惨走去。
走到窗前他大吃一惊,他才发现这破碎的竟是唯一幸存的玻璃。其他的窗格里都空空皆无。他不禁伸出手去抚摸,他感到那上面非常粗糙和锐利。摸了一会他觉得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正在手指尖上微微溢出来。摸着的时候,他看到玻璃正一小块一小块地掉落下去,一声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在他听来如同心碎。不一会,玻璃只剩下一个小小的三角了。
他蓦然看到一双皮鞋对着他微微荡来又微微荡去。他伸出的手立刻缩回,他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咚咚跳得十分激烈。他站住一动不动,看着这双皮鞋幽幽地荡来荡去。接着他发现了两只裤管,裤管罩在皮鞋上面,正在微微地左右飘动着。他猛地推开窗户,于是看到了一具吊着的僵尸。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一声惊叫,声音来自左前方。他看到黑暗中一棵模糊的树和树底下一个模糊的人影。人影脱离地面,紧张的喘息声从那里飘来,传到他耳中时已经奄奄一息。过了好久他仿佛听到那人影低声嘟哝了一句——“是你”,然后看到那两条胳膊举起来抓住了一个圆圈,接着似乎是脑袋钻了进去。片刻后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凳子被踢倒在地声,而一声窒息般的低语马上接踵而至。他扶着窗沿慢慢地倒了下去。
很久以后,他渐渐听到了一种野兽般的吼声。那声音逐步接近,同时又在慢慢扩散,不一会声音如巨浪般涌来了。
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凝神细听。他听到屋外一片鬼哭狼嚎,仿佛有一群野兽正在将他包围。这声音使他异常兴奋。于是他在屋内手舞足蹈地跳来跳去,嘴里发出的吼声使他欣喜若狂。他想冲出去与那吼声汇合,却又不知从何处冲出去。而此刻屋外吼声正在越来越响亮,这使他心急火燎却又不知所措。他只能在屋内跳着吼着。后来累了,便一屁股坐在了刚才那个座位上,呼哧呼哧地喘气了。
这时他看到了墙上的身影,于是他看到了一个使他得以冲出去的黑洞。他立刻站了起来,朝那黑洞冲出,可冲到跟前他猛然收住了脚。他发现那黑洞一下子变小了。他满腹狐疑地重又退到原处,犹豫了片刻他才慢慢地重新走过去。他看到黑洞也在慢慢小起来。走到跟前时他发现黑洞和他人一样大小了。他疑惑地看了很久,肯定了黑洞没再变小,黑洞仍容得下他的身体后,便一头撞了过去。他又摔倒在地。
一阵狂风此刻将门打开,门重重地打在墙上,发出吱吱的骨折般声音。风从门口蜂拥而进,又立刻在屋内快速旋转了起来。他从地上昏昏沉沉爬起来,对着门口昏昏沉沉地站了一会。然后他看到了一个长方形的黑洞。他小心翼翼地朝黑洞走去,走到跟前时他又满腹狐疑了。因为这次黑洞没有变小。这次他没再一头撞去,而是十分小心地伸过去一个手指。他感到手指已经进入黑洞了,然后手臂也进去了。于是他侧着身体更加小心地往黑洞里挤了进去。随即他感到自己已经逃脱了,因为他感到自己进入了漆黑而且广阔无比的空间。
那吼声此刻更为热烈更为响亮,于是他也就更为热烈更为响亮地吼了起来,跳了起来。同时他朝声音跑去。尽管有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黑影阻挡了他的去路,但他都巧妙地绕过了它们。片刻后他就跑到了大街上。他收住脚步,辨别起声音传来的方向。他感到那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奔腾而来的。一时间他不知所措,他不知该往何处去。随后他看到东南方火光冲天,那火光看上去像是一堆晚霞。他就朝着火光跑了过去。越跑声音越响,然后他来到了那吼声四起的地方。
一座巨大的楼房正在熊熊燃烧。他看到燃烧的火中有无数的人扭在一起,同时无数人正在以各种姿态掉落下来。他在桥上吼着跳着,同时还哈哈狂笑。在一阵像下雨般掉下了一批批人后,他看到楼房没有了,只有一堆巨大的熊熊燃烧的火。这情景叫他异常激动。他在桥上拚命地吼,拚命地跳。随即他听到了轰隆一声巨响。他看到这堆火突然变矮了,也变得宽阔了。他发现火离自己越来越近了,火像水一样漫涌过来。这时他感到累了,他便在桥栏上坐了下来,不再喊叫,不再跳跃。但他依然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堆火。慢慢地这堆火开始分裂,分裂成一小堆一小堆了。他一直看着火势渐渐熄灭。火势熄灭后,他才从栏杆上跳下来,开始往回走,走了几步重新走回来。站了一会他又往回走。他在桥上走来走去。
后来黎明来临了,早霞开始从漆黑的东方流出来。太阳还没有升起,但是一片红光已经燃烧着升腾而起了。于是他看到了一堆火在遥远的地方燃烧起来,于是他又吼叫了,并且吼叫着朝那里跑去。从废品收购站回来后,她就变得恍恍惚惚起来。这天夜晚,她听到了一个奇妙的脚步声。那时没有月光,屋外一片漆黑而且寂静无声。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一个脚步声从远处嚓嚓走来,那声音既像是擦地而来,又让人感到是腾空走来。而且那声音始终没有来到近旁,始终停留在远处。但她已经听出来了,是谁的脚步声。
此后的几个夜晚,她都听到了那种脚步声。那声音让她心惊肉跳,让她撕心裂胆地喊叫起来。
当初丈夫就是在这样一个漆黑的晚上被带走的。那一群红卫兵突然闯进门来的情景和丈夫穿着拖鞋嚓嚓离去时的声音,已经和那个黑夜永存了。十多年了,十多年来每个夜晚都是一样的漆黑。黑夜让她不胜恐惧。就这样,十多年来她精心埋葬掉的那个黑夜又重现了。
这一天,当她和女儿一起走在街上时,她突然看到了自己躺在阳光下漆黑的影子。那影子使她失声惊叫。那个黑夜居然以这样的形式出现了。
那人一瘸一拐地走进了这座小镇。那是初春时节。一星期前一场春雪浩荡而来,顷刻之间将整座小镇埋葬。然而接下去阳光灿烂了一个星期,于是春雪又在几日之内全面崩溃。如今除了一些阴暗处尚残留一些白色外,其他各处都开始生机勃勃了。几日来,整个小镇被一片滴答滴答的声音所充塞,那声音像是弹在温暖的阳光上一样美妙无比。这雪水融化的声音让人们心里轻松又愉快。而每一个接踵而至的夜晚又总是群星璀璨,让人在入睡前对翌日的灿烂景象深信不疑。
于是关闭了一个冬天的窗户都纷纷打开来了。那些窗口开始出现了少女的嘴唇,出现了一盆盆已在抽芽的花。风也不再从西北方吹来,不再那么寒冷刺骨。风开始从东南方吹来了,温暖又潮湿。吹在他们脸上滋润着他们的脸。他们从房屋里走了出来,又从臃肿的大衣里走了出来。他们来到了街上,来到了春天里,他们尽管还披着围巾,可此刻围巾不再为了御寒,开始成了装饰。他们感到衣内紧缩的皮肤正在慢慢松懈,而插在口袋里的双手也在微微渗汗了。于是就有人将双手伸出来,于是他们就感到阳光正在手上移动,感到春风正从手指间有趣地滑过。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了河两岸那些暗淡的柳树突然变得嫩绿无比,而这些变化仅仅只是在一个星期里完成的。此刻街上自行车的铃声像阳光一样灿烂,而那一阵阵脚步声和说话声则如潮水一样生动。
那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小镇的。他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落下来,发梢在腰际飘荡。他的胡须则披落在胸前,胡须遮去了他三分之二的脸。他的眼睛浮肿又混浊。他就这样一瘸一拐走进了小镇。那条裤子破旧不堪,膝盖以下只是飘荡着几根布条而已。上身赤裸,披着一块麻袋。那双赤裸的脚看上去如一张苍老的脸,那一道道长长的裂痕像是一条条深深的皱纹,裂痕里又嵌满了黑黑的污垢。脚很大,每一脚踩在地上的声音,都像是一巴掌拍在脸上。他也走进了春天,和他们走在一起。他们都看到了他,但他们谁也没有注意他,他们在看到他的同时也在把他忘掉。他们尽情地在春天里走着,在欢乐里走着。女孩子往漂亮的提包里放进了化妆品,还放进了琼瑶小说。在宁静的夜晚来临后,她们坐到镜前打扮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后就捧起了琼瑶的小说。她们嗅着自己身上的芬芳去和书中的主人公相爱。男孩子口袋里装着万宝路、装着良友,天还没黑便已来到了街上,深更半夜时他们还在街上。他们也喜欢琼瑶,他们在街上寻找琼瑶书中的女主人公。
没呆在家中的女孩子,没在街上闲逛的男孩子,他们则拥入影剧院,拥入工会俱乐部,还拥入夜校。他们坐在夜校课桌边多半不是为了听课,是为了恋爱。因为他们的眼睛多半都没看着黑板。多半都在搜寻异性。
老头那个时候还坐在茶馆星,他们坐了一天了,他坐了十多年,几十年了。他们还要坐下去。他们早已过了走的年龄。他们如今坐着就跟当初走着一样心满意足。
老太太们则坐在家中,坐在彩电旁。她们多半看不懂在演些什么,她们只是知道屏幕上的人在出来进去。就是看着人出来进去,她们也已经心满意足。
往那些敞着的窗口看看吧,沿着这条街走,可以走进两边的胡同。将会看到什么,将会听到什么,而心里又将会想起什么。十多年前那场浩动如今已成了过眼烟云,那些留在墙上的标语被一次次粉刷给彻底掩盖了。他们走在街上时再也看不到过去,他们只看到现在。现在有很多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走着,现在有很多自行车在响着铃声,现在有很多汽车在掀起着很多灰尘。现在有一辆装着大喇叭的面包车在慢慢地驰着,喇叭里在宣传着计划生育,宣传着如何避孕。现在还有另一辆类似的面包车在慢慢地驰着,在宣传着车祸给人们生活带来的不幸。街道两旁还挂着牌牌,牌牌上的图画和照片吸引了他们。他们现在知道已经人满为患了,他们中间很多人都掌握了好几套避孕方法。他们现在也懂得了车祸的危害。他们知道尽管人满为患,可活着的人还是应该活得高高兴兴,千万不能让车祸给葬送了。他们看到中学生都牺牲了自己的星期天,站到桥边,站到转弯处来维持交通秩序了。
那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小镇。
他看到前面有一个人躺着,就躺在脚前,那人的脚就连看自己的脚。他提起自己的脚去踢躺着的脚。不料那脚猛地缩了回去。当他把脚放下时,那脚又伸了过来,又和他的脚连在了一起。他不禁兴奋起来,于是悄悄地将脚再次提起来,他发现地上的脚同时在慢慢退缩,他感到对方警觉了,便将脚提着不动,看到对方的脚也提着不动后,他猛地一脚朝对方的腰部踩去。他听到一声沉重的响声,定睛一瞧,那躺着的人依旧完好无损,躺着的脚也依旧连着他的脚。这使他怒气冲冲了,于是他眼睛一闭,拚命地朝前奔跑了起来,两脚拚命地往地上踩。跑了一阵再睁眼一看,那家伙还躺在他前面,还是刚才的模样。这让他沮丧万分,他无可奈何地朝四周张望。此刻阳光照在他的背脊上,那披着的麻袋反射出粗糙的光亮。他看到右前方有一汪深绿的颜色。于是他思索起来,思索的结果是脸上露出滞呆的笑意。他悄悄地往那一汪深绿走去。他发现那躺着的人斜过去了一点,他就走得更警觉了。那斜过去的人没有逃跑,而是擦着地面往池塘滑去,走近了,他看到那人的脑袋掉进了池塘,接着身体和四肢也掉了进去。他站在塘沿上,看到那家伙浮在水面上没往下沉,便弯腰捡起一块大石头打了下去。他看到那人被打得粉身碎骨后,才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去。一大片金色的阳光猛然刺来,让他头晕眼花。但他没闭上眼睛,相反却是抬起了头。于是他看到了一颗辉煌的头颅,正在喷射着鲜血。
他仰着头朝那颗高悬在云端的头颅走去,他看到头颅退缩着隐藏到了一块白云的背后,于是白云也闪闪发亮了。那是一块慢慢要燃烧起来的棉花。
他是在那个时候放下了头,于是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障碍。他不能像刚才那样远眺一望无际的田野,因为他走近了一座小镇。这巨大的障碍突然出现,让他感到是一座坟墓的突然出现。他依稀看到阳光洒在上面,又像水一样四溅开去。然而他定睛观瞧后,发现那是很多形状不一的小障碍聚集在一起。它们中间出现了无数有趣的裂隙,像是用锯子锯出来似的。阳光掉了进去,像是尘土撒了进去,无声无息。
此刻他放弃了对逃跑的太阳的追逐,而走上了一条苍白的路。因为两旁梧桐树枝紧密地交叉在一起,阳光被阻止在树叶上,所以水泥路显得苍白无力,像一根新鲜的白骨横躺在那里。猛然离开热烈的阳光而走在了这里,仿佛进入阴森的洞穴。他看到每隔不远就有两颗人头悬挂着,这些人头已经流尽了鲜血,也成了苍白。但他仔细瞧后,又觉得这些人头仿佛是路灯。他知道当四周黑暗起来后,它们会突然闪亮,那时候里面又充满流动的鲜血了。
有几个一样颜色的人在迎面走来,他们单调的姿态也完全一样。那时他听到了古怪的声音,然后看到有两个人走到了一起。他们就在他前面站住不动,于是他也站住不动。他听到刚才那种声音在四溅开来。随后他看到一个瘸子在前面走着,瘸子的走姿深深吸引了他。比起此刻所有走着的人来,瘸子走得十分生动。因此他扔开了前面这两个人,开始跟着瘸子走了。不一会他感到四周一下子热烈起来,他看到四周一片金黄,刚才看到的那些灰暗的人体,此刻竟然闪闪发亮了。他不禁仰起头来,于是又看到了那辉煌的头颅。现在他认出刚才看到的障碍其实是楼房,因为他认出了那些敞着的窗和敞着的门。很多人在门口进进出出。出来的那些人有的走远了,有的经过他的身旁。他嗅到一股暖烘烘的气息,这气息仿佛是从屠场的窗口散发出来。他行走在这股气息中,呼吸很贪婪。后来他走到了河边,因为阳光的照射,河水显得又青又黄。他看到的仿佛是一股脓液在流淌,有几条船在上面漂着,像尸体似的在上面漂着。同时他注意到了那些柳树,柳树恍若垂下来的头发。这些头发几经发酵,才这么粗这么长,他走上前去抓住一根柳枝与自己的头发比较起来。接着又扯下一根拉直了放在地上,再扯下一根自己的头发也拉直了放在地上。又十分认真地比较了一阵。结果使他沮丧不已。于是他就离开了它们,走到了大街上。
他看到有两根辫子正朝他飘来,他看到是两只红蝴蝶驮着辫子朝他飞来。他心里涌上了一股奇怪的东西,他不由朝辫子迎了上去。那一家布店门庭若市,那是因为春天唤醒了人们对色彩的渴求。于是在散发着各种颜色的布店里,声音开始拥挤起来,那声音也五彩缤纷。她们多半是妙龄女子。她们渴望色彩就如渴望爱情。她们的母亲也置身于其中,母亲们看着这缤纷的色彩,就如看着自己的女儿,也如看着自己已经远去还在远去的青春。在这里,两代人能共享欢乐,无须平分。
她带着无比欢乐从里面走出来,左边是她的伙伴。她的两根辫子轻轻摆动。原先她不是梳着辫子,原先她的头发是披着的。她昨天才梳出了这两根辫子。那是她看到了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发现梳着辫子的母亲格外漂亮。于是她也梳起了两根辫子,结果她大吃一惊。她又往辫子上结了两个红蝴蝶结,这更使她惊讶。现在她正喜悦无比地走了出来,她的喜悦一半来自布店,一半来自脑后微微晃动的辫子。她知道辫子晃动时,那两只红蝴蝶便会翩翩飞舞了。
可是迎面走来一个疯子,疯子的模样叫她吃惊,叫她害怕。她看到他正朝自己古怪地笑着,嘴角淌着口水。她不由惊叫一声拔腿就跑,她的伙伴也惊叫一声拔腿就逃。她们跑出了很远,跑到转了个弯才收住脚。然后俩人面面相觑,接着咯咯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她的伙伴说:“春天来了,疯子也来了。”
她点点头。然后俩人分手了,分手的时候十分亲密地拉了拉手,接着就各自回家。
她的家就在前面,只要在这条洒满阳光洒落各种声音的街上再走二十步。那里有一家钟表店,里面的钟表闪闪发亮,一个老头永远以一种坐姿坐了几十年。朝那戴着老花眼镜的老头望一眼,就可以转弯了,转进一条胡同。胡同里也洒满阳光,也走上二十步,她就可以看到那幢楼房了,她就可以看到自己家中那敞开的玻璃如何闪闪烁烁了。不知为何她开始心情沉重起来,越往家走越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