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进入于阗城,旧地重游,熟门熟路,先到曾光顾过的玉石店。重重出手,以五两黄金买了二十多片羊脂美玉,无不经他的魔目精心挑选。心忖只要带返中土,找巧匠精心雕琢,成形成器后肯定价值不菲,做买卖赚钱似乎不太困难。拿来送给心爱的美女,更可讨佳人欢心。
又到市集,买了一批衣服,变成背在背上的包裹,接着离开内城,混在人流里,不徐不疾往骆驼王开设,位于外城边缘的骆驼场举步。
经过一排食肆时,忽生感应,一双如有实质的凌厉眼神,落在他身上,先打量他的体型,最后朝他的丑脸看,才移往别处去。
龙鹰不敢回望,心中叫苦,这双可不是一般高手的目光,而是秘人的眼神,令他有似曾相识的感应。
难道万俟姬纯亦身在于阗,她怎可能猜到他们会再回于阗来?若是如此,他们的所谓瞒神骗鬼般到龟兹去的大计,等同送死。在沙漠里,他们更斗不过秘人。
现在是断流时节,绿色捷道会被风沙掩盖,剩下零星因地下水涌出而成的绿洲,情况只比死亡之海其他地方好上一点,因而商旅绝迹。他们三人纵使易容改装,又坐骆驼,但怎瞒得过秘人?
一边头痛,一边进入敞开大木栅做生意买卖的骆驼场。
纵目瞧去,除百多丈外的几座木构建筑物外,左右是一个个大围栏,每个栏区内均有七、八头骆驼,或站或坐,空间敞阔,毫无挤逼之感,骆驼们均显得很安详。左右方更远处,是大片草地疏林,有骆驼在徜徉徘徊。
一时耳鼓充盈骆驼的呼气嘶鸣之声,鼻孔填满它们身体和粪溺的独有气味。
想到要骑它们横过沙漠,与之日夕相处,心中涌起古怪的滋味。
场内另有一组客人,却非是寻常的顾客,主从分明,且从衣服神态看出是两组人,一边是身穿青衣的武装大汉,另一边的人穿的虽是各式于阗民服,但都是挂刀佩剑的好手,似是某一本地帮会的人物。
两组大汉散在各处,形成保护网,随着核心的两个人,沿着栏栅举步,徐徐而行。受簇拥的两人,显是有身份和地位者。
他们一高一矮,高者比龙鹰矮上寸许,年纪介乎四十至四十五之间,方面大耳,相貌堂堂,手脚粗大,一派高手风范,且是惯于发号施令的神气。
另一人年纪稍长,中等身材,脸容清瘦,亦具高手的气度,双目闪闪有神,顾盼生威,不用穿上官服,仍有大官的款儿。
他们的相同点是神态一派气定神闲,径自指点骆驼说话,不像其他人般拿眼来看龙鹰。
龙鹰一边往前走,同时运起魔功,立即把两人的对答收入耳内。
高大的汉子说的竟是吐蕃语,道:“最好的骆驼也不管用,你不肯用沙漠鼠带路,一旦迷路,后果不堪想象。没有人这个时候到北面去的,还是听我劝告。待和阗河复流再动身吧!”
矮的那人叹道:“我不肯用沙漠鼠,因从眼神看出他心术不正,怎能让大王托付的珍宝和百多人的性命,交付在这种人手上?”
高大汉子道:“竟有此原因,庄闻大人精通相人之道,该不会看错。我给大人提醒了,确曾有两单与他有关系的大买卖,财货在途上被那些天杀的薛延陀马贼洗劫一空。唔!待会我使人把沙漠鼠抓起来,不吐实便打断他的狗腿子。”
蓦地龙鹰耳朵填满另一个声音,说的是他不明白的于阗土话。
龙鹰不情愿往截着他的大汉道:“你懂说吐蕃话吗?我是来买骆驼的。”
同时想到高矮两人以这区域最流行的吐蕃语交谈。便像自己和眼前此汉般,互不懂说对方的语言。
骆驼场的汉子道:“原来是买骆驼。我们的场只卖优质骆驼,想买头差一点的也办不到,价钱当然比别的地方贵。”
龙鹰生出顽皮之心,道:“既然全是相等的货色,价钱是否一律呢?”
汉子微一错愕,不过回心一想,只要把所有骆驼的价钱全与最贵价的骆驼看齐,还怕他甚么。压低声音道:“我们这里只收金子。一两黄金一峰骆驼,任你挑选。”
龙鹰听他故意压低声音,明白过来,故意失声大嚷道:“一锭金子一峰骆驼。你在打劫还是抢钱?如果不是要节省时间,我凭两条腿便可越过大沙漠。”
提到“大沙漠”,远在十多丈外挑骆驼的两人停止交谈,往他看来。
汉子立即脸无人色。以蚊蚋的声音道:“不想买便不要买,何用大呼小叫?唉!算你半两好了。挑哪一峰?”
龙鹰随手指点一近两远,分布于不同围栏内的三头骆驼。又对所挑骆驼的特征加以说明,不容汉子鱼目混珠。一口气说完后,汉子的脸色说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
鼓掌声起。
高大汉子领着矮的那人朝他走过来,二十多名大汉簇拥四周。
高大汉子赞叹道:“终于遇上个懂相驼的人。兄台告诉我,为何你只是随意看看,竟挑中我驼场内最超卓的三峰骆驼?”
龙鹰早猜到他是在于阗民间最有权势的骆驼王,崔老猴的好朋友。否则汉子不会因怕被大老板听到他胡乱开价,吓个半死。
在骆驼王的手势下,汉子斗败公鸡般退往一旁。
矮的那人目光灼灼的打量龙鹰,并不因他的丑脸生出鄙夷之心。
龙鹰正是想惹起他们的注意,遂凭超人的灵觉露上一手。傲然道:“我狄端修闭上眼睛也可以嗅到远方的水源,嗅到骆驼的血气,从场内过千骆驼挑出三头最好的,只是雕虫小技,何足为异?”
骆驼王朝矮的那人望去,打个眼色,看他的意向。
那人道:“阁下来自何方,要到哪里去?”
龙鹰淡淡道:“这个请恕我不便透露。”
那人点头道:“确不可没有防人之心。本人庄闻,乃且末国的宰相,这位是骆驼王,正是此场之主。朋友奔波大漠,不外求财,如能说出来历和去处,说不定可接我的生意,大赚一笔。”
龙鹰装出心动的模样,当然点到即止,绝不过火,道:“我是大沙海东蒲昌海出生的牧民,与两个同族兄弟四处走货,最爱钻道路难走时的空子,低买高卖,赚够钱后便去花天酒地,享受人生,花光了再来过。哈!我们还年轻嘛!”
众人看着他的丑脸,均眉头暗皱。
龙鹰心责又犯老毛病,忘掉丑脸的“年纪”。
骆驼王漫不经意的问道:“狄端修你刚走完那一条线的货?”
龙鹰面对的一个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江湖,一个是长期置身险恶官场的大官,自己对这一带的环境又所知有限,索性一半实话一半假话的交代出身来历,以免被盘诘两句立即露出马脚。赌他奶奶的一赌。
狄端修则是来自三大心爱美女狄藕仙、端木菱和美修娜芙的名字。除端木菱外,其他两女都与他有亲密的肉体关系,美修娜芙还因他大了肚子,说出口时心里也甜滋滋的。
答道:“我和两个兄弟刚到高原走了一转,取的是库姆塔格沙漠的兵马道,经大小幽灵,下高原则是昆仑西道,卖的是上等战马,昼伏夜行,所有战马均安抵高原。哈!在大沙海,只有我们能办得到。其中当然有窍妙之处,但牵涉到生意上的秘密,请恕我不便吐露出来。”
骆驼王、庄闻等无不动容。
庄闻道:“高原不是正处于内战状态吗?”
龙鹰知过了头关,傲然道:“正是要发战争财,愈乱愈好,我们三兄弟武功高强,谁都不怕。不过内战快要结束,韦乞力徐尚辗的一方,取得上风,攻占了波窝战堡,现在该已连逻些城也落入他手上。我们的三十匹上等马,正是卖了给他们,赚得近十两黄金。”
骆驼王和庄闻交换个眼神,均看出对方心中的惊异。
骆驼王探手入怀,再拿出来时,一锭黄澄澄的金子出现在摊开的掌心处,从容道:“若兄台肯告诉本人在沙漠保马儿性命的方法,又能显示探测水源的本领,这锭金子便是你的。”
龙鹰立即双目放光,道:“这个容易,只要你不时喂和着盐的水给马儿喝,它们便不畏热毒。哈!这处是草原而非沙漠,如何可显露我探测水源的超凡本领?”
庄闻插嘴道:“你是哪个族的人?”
龙鹰硬着头皮道:“我是呼伦族人。”
这是他唯一在蒲昌海诸族叫得出名字的种族。对方如此查根究柢,可见对方运的货非同小可,且有一定的风险。
究竟运的是甚么东西呢?
肯定不是娇滴滴的绝色美女,沙漠的风沙是美女的大敌,纵能安度,也要老上几岁。
庄闻闲话家常的道:“你们的族长好吗?”
龙鹰恭敬的以手掌按胸,道:“安天老当益壮,在八个帐幕间团团转,仍一天比一天精神。哈!”
庄闻疑虑尽去,向骆驼王道:“呼伦族确有用盐喂马的风俗。原来竟有如此妙用。我认识安天,他与吐蕃人颇有交情,其子侄和吐蕃人交易,是合理的。”
骆驼王不为所动的盯着他道:“我这驼场内,有五口水井,狄端修你可告诉我每口井的位置吗?”
龙鹰心忖该是最后一关了,闭上眼睛,徐徐道:“不是五口而是三口,最远的一口水井在屋后五百步外。最大的也是这口井。另两口井全在屋子的右边,相隔只五十步。三口井都是来自同一的地底水脉,由南而来,往东北流去。”接着睁开眼睛。捕捉到众人尚未退掉的惊骇神情。
庄闻看其他人的神情,已知给龙鹰说中,大喜道:“只要你能领我们穿过大沙海,抵达龟兹。我便给你三兄弟每人十两黄金,亦代你买下那三头骆驼,到龟兹后转赠给你们。”
骆驼王道:“兄弟确有神乎其技的本领。完成此事后,可来找我,包保你们要多少女人有多少女人,囊中更有花不尽的钱财,本人从不薄待为我效命的人。”
龙鹰道:“何时起行?”
庄闻道:“就是明早。”说出时间地点,着他必须准时。
龙鹰顺口问道:“运的是甚么贵货?”
庄闻道:“这个你们不用理会,只须你带我们到龟兹便成,其他一切,由我去应付。”
龙鹰愈发感到这任务的神秘性,且不会顺风顺水,否则何用“应付”两字?亦知机的不追问下去,欢天喜地告辞离开,其喜悦神色,绝非装出来的。
回到城外预先约定秘处的帐幕,万仞雨坐在溪旁一块大石上发呆,该是挂念聂芳华和可能出生了的孩儿。
龙鹰卸下包裹,坐到他旁,道:“不如立即赶返中土,荒原舞兄妹的事由我们去处理。”
万仞雨微笑道:“半途而废,岂是我会做的事?纵能快点回去,也要终生有憾。只有历尽艰辛,为美人夺回龟兹乐衣,回中土后才可享受像远征凯旋回家的乐趣。你这小子,我又怎放心你两个人去冒出生入死的险呢?”
龙鹰道:“今次不用出生入死哩!”将遇上秘人和接下庄闻任务的事说出来。
万仞雨苦笑道:“你这小子最懂趁火打劫之道,见缝插针。你奶奶的!告诉我,从这里到于阗捷道的入口怎样走?”
轮到龙鹰苦笑,摊手道:“有别的选择吗?怎都比被秘人追杀好上点吧!嘻!只要沿着和阗河走便成,到断流处再凭老子的灵鼻带路。”
万仞雨道:“只能希望事情没想象般的困难。”
又道:“你骑过骆驼吗?”
龙鹰抓头道:“该和骑马差不多。哈!你还在笑。”
万仞雨笑得前仰后合,大乐道:“老子便骑过。差不多?差远了!它们使起性子来,是生人勿近,我第一次装货到骆驼的背架上,每放一件到它的驼峰上,它都咆哮着,撕咬任何接近的人,我差些儿给它咬了两口踢了一脚。我拼命装货,它则拼命想挣脱缰绳,情况乱得像末日来临。骆驼最怕陌生的事物和人,随时可狂奔而去,轻功差点休想追叛驼回来。你知道怎样令骆驼跪下让你骑上去吗?唯一靠的是鞭子。不过你要记着,驯驼的第一戒条,是永远将它的需要,置于自己的需要之上。但不要以为可像与马儿般建立伙伴式的关系,只是互相尊重。”
龙鹰倒抽一口凉气道:“骆驼大哥这么难伺候吗?”
万仞雨道:“届时看你笨手笨脚的爬上骆驼又给摔下来,谁都晓得新聘任的沙漠能手是从没骑过骆驼的新丁。哈!真想看看庄闻那时的表情。”
龙鹰晓得他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因有计可施,心情转佳,开自己玩笑。心中大感欣悦。
万仞雨提醒道:“记着!骆驼分两次站起来,不要甫登骆驼便给抛下来。哈!”
龙鹰陪他笑了一会,讶道:“公子还未回来吗?”
万仞雨瞧着下降的太阳,道:“早该回来了,他负责去买所需品。照‘龙能手’的估计,多少天才可穿越大沙海呢?”
龙鹰没好气道:“你是明知故问,天才晓得要多少天。”
万仞雨骂道:“你道我是故意刁难你吗?这可能是我们的新老板于第一天问我们的第一个问题,如说得太离谱,会被当场拆穿。”
龙鹰拍额道:“还是你想得周详,多少天好呢?我的娘!现在想找人来问都没法办到。若给骆驼王发觉我们三个傻瓜,四处找人问路,不起疑才怪。”
风过庭回来了,大奇道:“你不是去买骆驼吗?骆驼在哪里?”
万仞雨代龙鹰说出始末,道:“现在最头痛是扮沙漠高手的枝节,其他则只好听天由命。”
风过庭坐下来,道:“不用愁,这方面我已向一个懂说吐蕃语的老家伙打探得一清二楚。且另有收获,发现秘人营地所在处,但当然不敢接近。怕要出动我们鹰爷,方可摸清敌人虚实。”
万仞雨道:“有多少人?”
风过庭道:“看营账数目,该在一百到一百五十人之间。”
万仞雨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他们间说的是秘语,听得也没用。”
两人点头认同。
三人潜往与庄闻约定的出发点,因怕功亏一篑,于混进大队前被秘人发现,故而小心翼翼,还采多种手段。
集合的位置在于阗城北的郊野,想不到的是于阗王派出大批兵马,将往于阗捷道的通路完全封锁,骆驼王又派来手下,监视出城之路,其中有人认得龙鹰的丑脸,热情地领他们越过封锁,此乃庄闻和骆驼王的安排,据领路的汉子所言,于阗兵会封锁捷道七天,杜绝任何心怀不轨的跟踪者,益发显出此次穿越大沙海的行动,绝不寻常。
二百多头骆驼,形成长至见首不见尾的大队,近一百二十人作普通行旅打扮,正为骆驼装上货物,另有五、六十人,在骆驼王押阵下,助且末人整理行装,声势浩大,三人虽是见惯场面,但想起自己在冒充沙漠能手,随时会出糗,不由心怯起来。
此地是绿洲的边缘区域,白杨排列成行、绿树成荫,和阗河在平原上迂回曲折的朝北流去,河漫滩上,土壤呈盐碱结壳,长满长长的芦苇茅草,河面宽阔。可以想象春夏水盛之时,如此大河在沙漠冲奔而过,河旁绿洲处处,确是天然的快捷方式。不过现在冬天即临,如此美景,将在北面十多里外消失无踪,代之的是滚滚黄沙,他们便心中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