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飞抵达崔家堡,离天明尚有二个多时辰,除了值夜的崔族战士和荒人兄弟,其它人好梦正酣。
负责当夜防护重责的是卓狂生,此君正埋首写他的天书,闻报后火速来迎,把被荒人兄弟簇拥着的燕飞,带到本属崔宏却被卓狂生征用了的书斋,坐下后,劈头第一句便道:“小飞你来得正好,我刚好写到关于你的章节,别忘记你对本馆主的承诺。”
燕飞苦笑道:“你似乎关心你的天书,更甚于现实中的战争。”
卓狂生毫无愧色的道:“两方面我都是这么在乎,不过看你春风满脸的样子,便知你满载而归,这方面可留待日出后举行的议会讨论,如果我现在要你禀告上来,会大减在开议会时,我乍闻喜讯的刺激滋味,而且你又得重复再说一遍,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何不趁夜深人静的良辰美时,让我听听你的动人故事,千万不要令我这个关心你的人失望。明白吗?”
燕飞苦恼的叹道:“什么事都可给你说出些歪道理来。你若真的关心我,好应让我先去好好睡一觉。”
卓狂生笑道:“不要推三推四了,说罢!你今回怎都走不掉的。”
燕飞凝望隔着张书几的卓狂生,好一会后道:“你满意眼前的一切吗?”
卓狂生愕然道:“这和你要说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燕飞道:“当然大有关系,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卓狂屈服道:“现在好象写书的是你而不是我。好吧!我非常满意现今的自己,非常享受眼前的一切。边荒集的荣耀,就是我的荣耀,尤其我的天书快将完成,我当然有很大的满足感。言归正传,不要再兜圈子了,不如就由天穴人手吧!天穴和你究竟有什么关连?”
燕飞道:“假如我说出来的事,会令你的满足感化为乌有,一切以往能令你感到快乐的事,都失去了原本应有的意义,这样的故事你仍坚持要听吗?”
卓狂生兴致盎然的道:“刚好相反,我给你说得心都痒起来,不要再卖关子了。”
燕飞拿他没法,苦恼的道:“我真的有难言之隐,因为说出来,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卓狂生双目放光,道:“不是那么严重吧?”
燕飞苦口婆心的劝道:“想想吧!假设你正沉醉在甜蜜的美梦中,忽然寝边响起惊雷,把你震醒过来,发觉正享受苦的一切只是梦境,你会感激这雷响吗?”
卓狂生欣然道:“如果真的是梦,早晚会梦醒过来,迟些早些没有分别,何况我仍可继续寻梦。”
燕飞沉声道:“问题在这个人生大梦,只会在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方会醒转过来,又或结束,你仍要知道吗?”
卓狂生双目精芒闪闪,大喜道:“愈说精彩了。我的想法和你恰恰相反,假如我晓得人生只是一场幻梦,死了便会梦醒过来,我会更珍惜梦中的一切,我此刻快被你惹起的好奇心杀死了,立即给我从实招来。”
燕飞叹道:“害了你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是你自找的,但若令听你说书的人无辜受害,却是我于心不忍的。”
卓狂生道:“你先说出来听听,再让老子我斟酌如何下笔着墨,保证你说出来的如幻似真,让人疑神疑鬼,仍能安心作梦。他奶奶的!不要再吞吞吐吐了。”
燕飞沉吟片刻,道:“如果你晓得这人间世竟有个神秘的出口,我们可以离开这个人间世,你会怎么办呢?”
卓狂生一呆道:“真的有这样一个出口吗?”
燕飞道:“先回答我。”
卓狂生认真的想了半晌,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我大概会想尽办法,去寻找这个出口,看看出口外是怎样的一番情况。”
燕飞苦笑道:“关键处正在这裹,晓得这 一个出口的存在,会打乱你的阵脚,令你茶饭不思,再难全心全意去享受生活,享受你手上拥有的东西。而最大的问题,在于你永远寻不到这个出口,当这变成一个遣憾时,感觉绝不好受。孙恩和安世清等人的师傅,也是尼惠晖的亲爹,便是穷毕生之力去寻找这个出口的人,结果是含恨而终。”
卓狂生倒抽一口凉气,道:“我的娘!你想说的是不是关于成仙成道的事?”
燕飞耸肩头道:“我不理什么成仙成道,我要说的只是关于这个神秘出口的事。”
卓狂生两眼生辉的打量他,问道:“你晓得出口在哪里吗?”
燕飞颓然道:“你这家伙,怎么劝仍是冥顽不灵。对!我晓得出口在哪里,正因我知道这个秘密,令我差点陷进万劫不复的绝境裹。现在我终找出解决的办法,可是别人可没我这般的幸运,所以我不想其它人重蹈我的覆辙。”
卓狂生紧张问道:“出口在哪裹?”
燕飞拿他没法,道:“出口无处不在,只看你是否有开启的能力。”
卓狂生愕然道:“我的娘,你在说什么呢?”
燕飞道:“这要从天地心三佩说起,据道家宝典《太平洞极经》所载,只要能令三佩合一,仙门便会开启,露出通往洞天福地的入门。你这 想晓得天穴的真相,我便告诉你吧!天穴与什么天上降下的火石绝对无关,它是天地心三佩合一,打开了仙门的后果,神秘的力量从另一边涌出来,炸开了地面,明白吗?”
卓狂生听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燕飞凝望着他,沉声道:“我肯告诉你真相,并非改变了主意,只是希望你能明白问题的严重性,不要再逼我,更不要把此事公诸于世。我已掌握了开启仙门的方法,故比任何人都清楚开启仙门的难度。孙恩并没有命丧于我剑下,最后与他的一场决战,演变为合力开启仙门,而他则从仙门溜掉,去体会出口外的情况,看看那究竟是洞天福地?还是修罗地府?以孙恩之能,亦没法独力开启仙门,余子可以想见。知道仙门的存在,绝非什么赏心乐事。来听你说书的人只是要寻乐子,而非想徒添烦恼,你也不想害人吧?”
卓狂生失声道:“我的娘你愈说愈离奇了。他奶奶的!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眼前的人世,岂非像个庞大无匹、表面看似自由的大牢狱,而我们则成了监犯而不自觉,只有仙门是唯一逃狱的出口?”
燕飞叹道:“不同的人,会对这样的处境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感受,至乎不同的反应。最极端是把自己的一生毁掉,没法投入眼前的生活去,只是一意寻找逃生的出口,最终徒劳无功,白白浪费掉生命。唉!做人是要全心全意的,快快乐乐度过此生才是聪明的事。”
卓狂生道:“这样的人没有多少个,大多数人都只会当作传奇神话来看。”
燕飞道:“就算只有一个,亦非我所愿。告诉我,你相信吗?”
卓狂生颓然道:“我清楚你是不会骗我的,更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坦白告诉我,我卓狂生有机会吗?”
燕飞苦笑道:“问题正在这里,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不会捏造这种事来骗人,如给你写进天书去,首先害到的便是我们的荒人兄弟。荒人一向离经叛道,钟爱新鲜古怪的事物,仙门最合他们的脾胃,找不到仙门时,却沉迷于丹药,那就大大不妙。”
卓狂生呆了半晌,问道:“仙门是怎样子的?是否会出现一道门,打开便可以到洞天福地去。”
燕飞苦恼的道:“看你现在神魂颠倒的样子,我便后悔得要命。仙门并不像我们一般的门,而是个一闪即逝的空间,不论你本领如何高强,以孙恩作例子,穿过仙门时,肉身便会灰飞烟减,只剩下道家传说中的阳神,方可抵达彼岸,但至于另一边是否洞天福地,则没有人知道,包括我在内,因为去了的人都没法回来告诉我们,那边是何光景。”
卓狂生长长吁出一口气,道:“真的是匪夷所思。唉!他奶奶的!”
燕飞道:“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卓狂生看他一眼,俯首沉吟,道:“感觉很古怪,全身凉飕飕似的,好象身体再不属于自己,整个人虚虚荡荡。”
燕飞道:“是否以往最在乎的事,例如你的说书大业、荒人的荣辱,战争的成败,都变成像再不关痛痒的事。可是你的心事,却没法向任何人倾诉,当然我是唯一的例外。”
卓狂生朝他望去,点头道:“你的话直说到我心坎里去,我颇有正发其春秋大梦的奇异感受,疑幻疑真,一切事物都失去了以往的意义。他奶奶的,这种感觉真的要命。”
又满怀感触的道:“到此刻我方明白为何会有这 多人看破世情,遁入空门,又或沉迷道术丹药,皆因在他们深心之处,隐隐感到这个出口的存在。我的娘!这是多 可怕,又是多么动人的事实。我从没有想过,别人的几句话,可以令我整个天地观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谢谢你!”
燕飞失声道:“谢我?”
卓狂生拈须叹道:“因为你的坦白,令我的天书真的变成了天书。放心吧!我会懂得如何着墨,保证没有人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只以为我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凭空捏造。事实上这也是我全书的风格,没有人会认真看待。”
燕飞苦笑道:“那我刚才所说的岂不全是废话?”
卓狂生正容道:“当然不是废话。只要我隐瞒你曾向我透露真相,那么所有人都会心生疑问:你又不是燕飞,怎会清楚燕飞的事?最关键之处,是我会把仙门形容得像这个书斋入口般的门,以黄金打制,须万斤之力方能推开,门开后是一道直通往青天的云路,烟雾弥漫,还有条忘忧河,喝一口便可以把生前的事彻底忘掉。他奶奶的,若这还不足够令人误以为我在虚构故事,我可以再加上由龙虎二兽把门,打赢它们方可往洞天福地闯。如此就谁都会把我的天书当作志怪传奇,没有人会认真。”
燕飞啼笑皆非的道:“你这死性不改的家伙,真的拿你没法。”
卓狂生吁一口气道:“你该为我高兴才对,因为我忽然又回复生机,感到在书中泄漏天机的乐趣,别人说我夸大,我亦不会辩驳,只会在心中暗讥他们的无知。”
燕飞道:“那你自己又如何呢?你已晓得了不应该知道的秘密。”
卓狂生欣然道:“这个天机之秘无限地丰富了我的生命,令我能从一个超然的角度去感受眼前的一切,便像作梦,虽然明明白白晓得身在梦中,却没法醒过来,但又确确实实是已醒了过来,如此矛盾独醒的滋味,既失落又动人,岂是一般人能拥有的经验?我会背负着这个秘密,浪荡天涯的四处说书,却没有人知道我在泄漏天机,直至老死。看!这是多么感人的事?”
燕飞呆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卓狂生道:“放心吧!以后我再不会逼你,你也再不用向我提及仙门的事,以免影响我天书下笔的方向。不过大家是兄弟,我当然关心你,你真的有把握开启仙门吗?你走了,千千怎么办?”
燕飞苦笑道:“你又忍不住问了。”
卓狂生投降道:“不想说便不要说吧!幸好笔在我手上,我会给你们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燕飞道:“没有人晓得仙门的另一边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你爱怎么写都可以。”
卓狂生道:“我完成天书后,会把天书藏起来,待若干年后才让它出世,如此你便不用担心了。否则保证寻找你的人会大排长龙。”
燕飞苦笑道:“多谢你!”
卓狂生道:“时间会冲淡一切,二、三十年后,你燕飞将变成神话里的高手,只属于上古时代。哈!或许我说得夸张了点,但我的看法依然没有改变,人只会选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去相信,太过离奇的事,根本在脑子里挂不牢,转瞬便褪色,所以你真的不用担忧。”
燕飞还想说话,足音人声自远而近。
一人领头进入书斋,大笑道:“燕兄!我们又见面哩!”
竟然是向雨田,崔宏紧随他身后。
燕飞和卓狂生都生出从幻梦返回现实的古怪感觉,一齐起立相迎。
崔宏趋前和燕飞握手,欣然道:“见到燕兄,我生出大局已定的感觉。”
燕飞明白他的话,自己身在此处,是因没有忍不住独自去营救纪千千主婢,故没有打草惊蛇,令拓跋族和荒人能掌握着致胜的契机。
卓狂生望往窗外,见天色渐明,道:“是时候召开议会哩!”
桓玄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身冷汗。
他急促的喘息着。
刚才的梦实在太可怕了,他梦到自己的军队,集体向刘裕投降,北府兵从四方八面攻入江陵,只剩下他和两千子弟兵拚死顽抗。
不知如何,他孤身一人沿着大江亡命窜逃,天地昏暗迷茫。
忽然前方一人拦着去路,定神一看,竟是七孔流血的桓冲,瞪着他的厉目燃烧着仇恨和怜惜。
桓玄狂嘶一声,掉头便走,慌不择路下,来到一个荒村,赫然竟是当日截杀司马道子的乱葬岗,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两个无头鬼正在岗上飘荡,四处寻觅,似在找寻他们失去的头颅。
桓玄吓得魂飞魄散,忽然发觉四周景物已变,化为江陵城内的街道,却不见人踪,家家门户紧闭,桓府出现眼前。
桓玄松了一口气,直冲入府,大嚷道:“来人!”
一女从主堂大门袅袅婷婷地走出来,神态悠闲的问道:“南郡公找我吗?”
桓玄定睛一看,赫然是王淡真,她的咽喉处有一道清楚的血痕。
桓玄狂呼一声,醒了过来。
他不断提醒自己,只是一个梦,并不是真的。
好一会后,桓玄心神稍定。
梦中的情景,会否真的发生呢?
不!
绝对不会。
我桓玄绝不会输的,最后的胜利将属于我。至不济便是回复以往荆扬对峙的局面,谁都奈何不了谁。
忽然足音响起。
桓玄心中一紧,喝道:“是谁?”
门外亲卫报上道:“桓伟大将军求见圣上,有要事面禀。”
桓玄尚未响应,桓伟气急败坏地冲进来道:“白帝城被毛修之攻陷了。”
桓玄整道脊骨像冰雪般凝冻起来,再没有任何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