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六 第五章 台壁之战

幕容垂和纪千千并肩立在一座小山岗上,前方三干多步处就是连接长子和台壁的官道,右方半里许远似是虚悬在黑夜里的点点灯火,便是筑于高地处的台壁战堡,在黎明前的暗黑里,有种说不出的惨淡和凄清。

在台壁下方尚有数排长长的灯火阵,是大燕军驻扎在台壁北面的营地,以截断台壁通往长子的走马道。

在两人身后是旗号手和鼓手等十多个传讯兵,还有风娘和小诗。

战士重重布防,把小山岗守得密如铁桶,保护主帅的安全。

纪千千瞥幕容垂一眼,后者神态静如渊海,沉默冷静得似像一荨岗岩雕出来的石像,完全没有人该有的贪嗔恐惧情绪。

纪千千猜不到这场仗会如何开始,因为一切平静得似不会有任何事发生,除台壁和其周围的灯芒,天地尽被黑夜笼罩,只有当长风刮过原野时,树木发出沙沙的声音,方令人感到大自然并不是静止的。

忽然左方两里许外的高处亮起一点灯火,连续闪耀了五次,倏又熄灭,回复黑暗。

幕容垂淡淡道:“来哩!”

纪千千不由紧张起来,再偷看幕容垂一眼,这位在北方最有权势的霸主,仍是那么神态从容,似是一切尽在算中。心忖假如自己不是心有所属,说不定会因他的丰采而倾倒。想到这里,暗吃一惊,自己怎可以有这种想法呢?幕容垂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左方的官道,柔声道:“千千在想什么呢?”

纪千千心道我绝不会把心中所思所想告诉你的。道:“如被对方看到报讯的灯火,岂不是晓得有埋伏吗?”

幕容垂哑然笑道:“战场上岂容有此错失?在部署这场大战前,我们早研究清楚地形,只有我们的位置和角度才可以见到灯光。传讯的灯也是特制的,芒光只向适当角度照射,而敌军则被林木阻隔,看不到刚才的灯号。”

北面远方传来振翼之声,宿鸟惊起。

幕容垂若无其事的悠然道:“幕容永己输了这场仗。”

纪千千愕然道:“皇上凭什么如此武断,不怕犯了兵家轻敌的大忌吗?”

幕容垂不以为忤的欣然道:“千千当我是轻忽大意的人了。我不是故作豪言,而是以事论事。我敢夸言必胜,是因看穿了幕容永的意图。如果他不是继续行军,而是选择在台壁北面建寨立营,今仗鹿死谁手,则尚为未知之数。”

纪千千细察宿鸟惊飞处,分别在官道两旁的密林里,显示幕容永的先锋部队正分两路夹着官道而行,难怪道上不见人踪马影。

她还在建康之时,常听到有关北方胡人的骑射本领和战术,什么只要在马背上,登山涉水、穿林过野均如履平地。甚至视黑夜为白书,来去如风。当时她仍认为传言夸大,可是这些日子来随大燕军昼伏夜行,今晚又目睹幕容永的大军于黑夜来袭不到她不相信。难怪自胡人入侵中上,仿如狂扫落叶般把晋室摧残得体无完肤,最后只能退守南方,偏安江左。

于此更可见淝水大捷的意义,把形势完全扭转过来。

纪千千道:“意图?是否指对方要在台壁北面突袭皇上,截断长子与台壁官道交通的诱饵呢?”

幕容垂微笑道:“千千看得很准确,只漏了幕容永发动的时间,他们于黎明前抵达,是要在天明的一刻全面进击,正因有此时间上的限制,令我不用目睹便可以掌握敌人的行军方式。”

纪千千自问没有这样的本领,请教道:“对方采取的是什么行军方式呢?”

幕容垂语带苦涩地叹道:“千千没有一句话称幕容永一方作敌人,令我很伤心,难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千千仍不站在我这一边吗?”

纪千千淡淡道:“皇上太多心了,不要和千千斤斤计较好吗?皇上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千千只是俘虏的身分吧了。”

幕容垂沉默下去。

纪千千催道:“皇上尚未解我的疑问。”

幕容垂双目现出精芒,闪闪生辉,沉声道:“两支先锋部队借林木的掩护直抵前线,当他们到达指定的位置,幕容永的主力大军便会沿马道以雷霆万钧之势,旋风般袭击我军于台壁北面的营地,只要我们能把他的主军街断为两截,首尾难顾,这仗我们大胜可期。”

说到最后一句时,蹄声传未,大队人马沿官道急驰,直扑台壁。

幕容垂挥手下令,后方号角檑鼓齐鸣,大战终告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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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飞独坐大河南岸一块巨石上,后方的木寨仍在施工,不过己见规模,对岸是大燕军威势逼人的营垒。

在晨光下河水波光闪闪,滚滚不休;骤雨来去匆匆,沿岸一带笼上轻纱似的薄雾,格外惹人愁绪。

千千现在的情况如何呢?筑基一事进行得如何?百日之期只是一个预估之数,包括他燕飞在内,谁也弄不清楚是否依法练一百天便可初步功成,完成道家的基本功法。

修练更讲求“致虚守静”的道功,幸好千千是个坚强乐观的人,否则如不时受情绪困扰,将是有害无益。

唉!

假如百日之后千千仍不能与自己心灵交通,他和拓跋珪的一方便将陷入险境,极可能功亏一篑,再来个国破人亡。当失去主动之势,而对手是用兵如神的幕容垂,谁敢言胜?更大的问题是边荒军难以避重就轻的配合出击,成败会更难预料。

想到这里,燕飞心中一懔,醒觉自己因纪千千而求胜心切,致患得患失。

燕飞集中心神,遥察对岸的情况,由于距离太远,以他的目力,也只能看到对方活动频繁,却看不清楚在干什么。

眼前的情况是如斯真实,自己则是有血有肉的活着,如果不是亲身感应到仙门的存在,怎想得到在眼前的现实外还另有天地。

自亘古以来,什么圣贤大哲,最终触及的问题可以一句话来总结。

就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孔子有所谓“未知生,焉知死”,可是想要明白什么是生命?便首先要思考死亡是什么一回事。

佛家干经万义,说的不外是一个“悟”字,就是从这“如梦幻泡影”的现实醒悟过来,发觉一切皆空,立地成佛。

“佛”正是“觉者”的意思。

道家追求的是“白日飞升”的成仙之道,与佛家的超脱生死,本质上并无差异。

一直以来,他都不大把这些虚无缥缈的哲思放在心上,直至遇上三佩合一的异事。

我为何会在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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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弘、老手和一众兄弟等刘裕等得心焦如焚时,刘裕回来了。

刚见沙船从大海驶进河道,众人先大吃一惊,到见是刘裕苦苦控帆,方喜出望外,纷纷伸出竿口,把沙船固定在“雉朝飞”旁边。

刘裕扬手着老手和王弘等跳过他的船去,轻松地道:“舱内有六个死的和两个活的,活的是两个娘儿,其中一个是焦烈武宠爱的女人方玲。活的己给我制着穴道,不过我仍不放心,特别是方玲武功高强,必须来个五花大绑,能否干掉焦烈武,就焦烈武对她的迷恋有多深了。”

老手傲然道:“我的船上有一副从边荒集买回来姬公子设计的精钢手铐脚镣,名为‘锁仙困’,即使方玲是妖精,也要被锁得无可遁逃。”

刘裕笑道:“还不立即给我去办。”

王弘难以置信的道:“刘兄竟把小鱼仙生擒活捉,还连人带船的掳回来?”

刘裕道:“托福!托福!可见我刘裕仍是有点运道。”

王弘道:“真奇怪。以前我听到有人像刘兄般说客套话,我会心中厌恶,甚或掉头便走。可是今天却似在听最动人的仙乐还想多听几句。”

刘裕欣然道:“说话是需要内涵来支持,这不是指思考方面,而是实际的成果效益。我说托福正代表敌我形势的逆转,我们再不是处于捱打的局面,所以王兄听得心中舒服。”

王弘大有感触的道:“没有实质意义的话便是空话,我们建康世族间崇尚清谈,以论辨为乐,可是愈说便愈与现实脱节,即使是建康最出色的清谈高手,来到盐城只会被人当作傻瓜,还要丢命。”

刘裕道:“听你的语气,方玲该是大大有名的人。”

王弘道:“她是大海盟的第二号人物,貌美如花,毒如蛇蝎,一双手染满血腥。她是否真的杀了何锋?”

老手此时过船未了,带着一副沉重的铐镣,神情兴奋的率众人舱去了,到舱门前还摇响铐镣示威。

刘裕道:“想是如此,船上有个首级,须东海帮的人辨认证实。”

王弘道:“据传闻方玲确是焦烈武的情人。如焦烈武晓得方玲落在我们手上,必不肯罢休,刘兄有什么打算?”

刘裕笑道:“我正怕焦烈武就此罢休,他反应愈激烈愈合我意。”

王弘愕然道:“刘兄准备和焦烈武硬撼火并吗?”

刘裕胸有成竹道:“差不多是这样子。好哩!是时候到盐城上任了。”

王弘听得发起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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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珪来到燕飞一旁,坐下道:“又在想你的纪美人,对吗?放心吧!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定为小飞从幕容垂的手上把纪美人抢回来。”

燕飞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惧意,如果自己刚才的想法成真,纪千千在百日筑基后仍未能与他作心灵的交流,那他将得不到令幕容垂致败的破绽,他们是否仍有方法击败这位无敌的霸主呢?不过他的恐惧并非来自须在“正常”的形势下与幕容垂争雄争胜,以他燕飞的性格,从未不会害怕任何人,更不会怕面对任何艰苦的情况。

他的恐惧是因千千和小诗而生。

凭着心灵的交通,不单可慰彼此相思之苦,也可安定千千的心,更重要的是确切掌握千千主婢的情况,好在机会来临时,一箭命中靶心,将她们救出苦海。

可是假设千千百日筑基后虽然精神复原,却失去通过心灵与他传情对话的能力,又或重演以前精神不住损耗的情形,最坏的景况将会出现。

纵然他们能压倒幕容垂,可是千千主婢终是在他手上,如果幕容垂见势不妙,来个玉石俱焚,他可以怎么办呢?拓跋珪正被一种近乎亢奋的情绪支配,没有察觉燕飞被他勾起心事,仍注视着对岸兴致勃勃的道:“崔宏这个人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想出十多个谣言,只是关于幕容垂受伤的过程便有数个不同版本,可是谣言间又有不同的近似性。

例如其中说幕容垂背后中冷箭,直贯心脏,幕容垂凭绝世神功,仍能保命杀敌,到胜利后伤势才恶化,便是绘影绘声,非常有真实感另一说则是于攻城不下时,幕容垂深夜出巡察敌形势,被幕容永以奇兵突袭,高手尽出的围攻幕容垂和他随行的十多个亲兵幕容垂身中多处致命刀伤,他孤身突围回营后,因流血过多终于支持不住,就此一命呜呼,都是合情合理,更契合他老人家个性。“拓跋珪终于朝燕飞瞧来,道:“不是很精彩吗?你为何没有反应?”

燕飞苦笑道:“你说得又急又快,教小弟如何插嘴打岔?”

拓跋珪哑然失笑道:“对!我怪错你了。唉!昨夜我没合过眼。你该最清楚我的秘密,每逢有令我兴奋的事,我会很难入睡,整晚胡思乱想。睡不着是一种折磨,真希望世上有种睡眠灵药,吃了后便可酣然入睡,只作好梦。”

燕飞道:“这叫有利也有敝,你这家伙的想象力最丰富,过份了便容易左思右想,如在睡觉时仍来这一套,哪能入睡呢?”拓跋珪似忽然想起什么的,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据传你曾和孙恩决战,从南方直打至边荒,最后以不分胜负作结。以你和孙恩的功夫,又是一意杀死对方,怎可能有此战果出现?除非双方伤得爬不起来,不过总有人先一步爬起来吧?竟是什么一回事。为何你对如此轰天动地的一战只字不提呢?”

燕飞暗叹一口气,深刻无比地体会到甚是难言之隐。

首先,他必须把持最后的一关,绝不透露触及仙门的秘密。换句话说他便要说谎。

其次是牵涉到刘裕,此事说出来后,将会戳穿了他是真龙托生的神话。

这方面对拓跋珪来说,尤具影响深远的意义。

如果拓跋珪能统一北方,刘裕则登上南朝皇帝的宝座,两人成为对手,此一心理因素更具关键性。

不过他能对自己自幼最要好的兄弟说谎吗?他肯容许自己的好兄弟在“不公平”的情况下与刘裕对决沙场吗?他自问办不到。

燕飞坦然道:“因为我有说不出来的苦衷。”

拓跋珪愕然道:“你竟打算隐瞒我?”

燕飞探手接着他肩头,摇头道:“你该知我的为人,我只是想待收拾了小宝后,才找个机会向你说出来。”

拓跋珪面色缓和下来,笑嘻嘻道:“你己很久没有这般和我主动亲热,令我想起少年胡混时既苦闷又快乐的时光。你忽然来安抚我,肯定是心中有愧,对吗?”

燕飞点头道:“我确是心中感到有些儿对不起你这个以前是小混蛋,现在变成大混蛋的家伙。”

拓跋珪欣然道:“时光倒流哩!快说吧!你怎样和孙恩弄出个不分胜负未?”

燕飞道:“你首先要答应我,不可把我说的话传人第三人之耳。”

拓跋珪愕然盯着他,讶道:“这不像你的作风。好吧!燕飞的请求,我怎拒绝得了呢?”

燕飞遂把三佩合一的事说出来。

拓跋珪听罢仍在发呆,好一会后才道:“如此岂非根本没有天降火石这回事?”

燕飞点头应是。

拓跋珪皱眉道:“天下间竟会有此异事,最后仙门是不是洞开了?”

燕飞硬着心肠道:“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死不掉己侥天之大幸,还可以看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