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彦一个翻腾,来到荒村入口的破牌匾处,嚷道:“到家哩!官兵捉贼游戏完毕。”
小白雁掠至他身旁,此姝也是奇怪,刚才口口声声要教训高彦,现在却若无其事的亲昵地与他并肩站着,探头窥视静如鬼域的破落荒村,三十多间房舍,只有两三间比较完整,可供栖身一夜之所。
高彦指着残破的楼门道:“有楼门村落算是有规模哩!这个村叫高家村。我不是凭空杜撰的,你看那剩下的一点,便是高字头顶那一点。哈!”
尹清雅嘟起带点孩子气的小嘴,不屑的道:“胡绉!”
高彦道:“什么也好!天快要全黑了,娘子!我们今晚在这里共渡……嘿!不是共渡,是借宿一宵如何?”
尹清雅“噗哧”笑道:“你是故意的。”
高彦见她只斤斤计较“共渡春宵”或“借宿一宵”,而没有反对唤她作娘子,心中大乐。笑嘻嘻道:“都说什么也好哩!这里前不见城,后不靠镇,求个有檐遮头便成,娘子将就点如何呢?将来我赚到钱,盖间大屋给你,然后我们分工合作,你只须负责生孩子。”
尹清雅想板起俏脸,旋又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娇喘嗔骂道:“你这死小子贼小子!再唤一句娘子,我便把你的舌头勾出来,谁给你生孩子哩!”
高彦心花怒放,道:“为夫怎敢不从呢?”
尹清雅作势打他,吓得高彦倒跳开去。
这位小美人儿狠狠瞟他一眼,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往村内探视,压低声音道:“是否有很多人死在这里呢?”
高彦回到她身旁,问道:“你曾否杀过人?”
尹清雅摇头道:“你既没有死掉,我该算没杀过人吧!”
高彦只当她重提暗算自己的事是说笑,道:“这就成哩!没杀过人便与冤鬼没有瓜葛,它们是不会来犯你的。”
尹清雅听得打个寒噤,两手不自觉的用力抓着他胳膊,面向他道:“可是你曾杀过人嘛,它们来犯你,会殃及我这条池鱼。”
高彦被她主动的亲密动作弄得神魂颠倒,陶醉的道:“为夫我当的是风媒而非刺客,何曾杀过一个人?”
尹清雅仍有三分清醒,皱眉道:“不准自称为夫,你这爱占人家便宜的小贼,敢情是做人做厌了,活得不耐烦。”
高彦凑到她小耳旁恐吓道:“千万不要在猛鬼众居的地方,且是黑夜杀人,因为……”
尹清雅虽明知他在说笑,仍忍不住娇躯一颤,靠贴他嗔道:“不要说哩!唉!我怎也不会到村内睡觉,找另外一个地方吧!”
高彦喜翻了心儿,暗忖,你愈怕鬼,老子便愈有便宜可占。另一手拍胸豪言道:“放心入村吧!它们都姓高的,看在我这宗亲分上,不会骚扰你,不过,我们必须装作夫妇才成,你如不是我的娘子,它们会有不同的想法。”
尹清雅天真的道:“这村真的叫高家村吗?”
高彦一生人从没试过活得如此精采,忙道:“为夫怎会骗娘子呢?难道叫尹家村吗?尹字的头顶有一点的笔划吗?”
尹清雅怀疑的道:“你在占我便宜。”一把推开他,生气的道:“快找另一个地方,这里我是不会进去的。”
高彦摊手道:“这区域就只得这个村,如不是处处积雪,我可以和你数足一晚星星。而且若论闹鬼,这个高家村算平静的哩!”
尹清雅跺足嗔道:“还要说!不准你再提鬼这个字。”
高彦心忖,又是你自己先说的,现在却来怪我。笑嘻嘻道:“娘子息怒,随为夫进去吧!保证可以给你一个惊喜。”
同时猛眨眼睛,表示什么为夫娘子的称谓只是权宜之计,是针对高家众鬼的策略。
尹清雅仍在犹豫。
高彦叹道:“只好告诉你真相吧!太阳下山后,躲在边荒各处村落的冤鬼会倾巢而出,在山野活动,所以躲在村内反是最安全的,何况是我的高家村。明白吗?”
接着一把抓着她温软的玉手,道:“来吧!万事有为夫担当。”
尹清雅忘记了玉手被他大占便宜,由他扯着入村去了。
风帆从濄水转入淮水,逆水西上。
掌舵的十二人全是原振荆会的高手,是屠奉三的亲信,随屠奉三潜返荆州。刘裕则坐屠奉三的便船,到寿阳见胡彬。
两人站在船头,乘风破浪,心中都颇有感触,尤其在劣局里,几经辛苦争取到辉煌的胜利之后的当儿。
屠奉三苦笑道:“我有点害怕回荆州去。”
刘裕点头道:“我明白屠兄的心情。”
屠奉三道:“少年时我曾和桓玄同时爱上一个女孩子,不过,我只把爱意藏在心底里,因为我明白桓玄霸道的性格,还要被逼听他如何把这女孩子弄上手的过程,那种痛苦实不足为外人道。”
刘裕的心狠狠的抽搐了一记。明知不该问,也迷迷糊糊的问道:“后来如何呢?”
屠奉三现出罕有痛心的表情,惨然道:“后来?唉!我可否不说呢?”
刘裕愕然道:“桓玄不是喜欢她吗?”
屠奉三道:“她只是被桓玄以卑鄙手段得到手,事实上,她心中另有所爱,而那个人就是我。桓玄这家伙真不是人,是畜牲。你的脸色为何变得如比难看?”
刘裕强压下心中的无奈和悲愤,道:“我对屠兄当时的情况,感同身受。”
屠奉三目光投往前方茫茫的黑暗,道:“直至她断气的一刻,她都不肯说出我的名字。”
刘裕遽震道:“桓玄竟辣手摧花?”
屠奉三道:“他天性凶残,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刘裕皱眉道:“这样的人,谁肯为他卖命?”
屠奉三道:“现在他手下的大将,都是以前追随桓冲的人,他只是承继了桓冲的家当。我今次到江陵去,除了安排族人和旧部迁往边荒集外,还要分化桓玄的势力,令他只能倚赖桓氏将领。否则,以现时北府兵四分五裂的情况,根本不是荆州军的对手。”
刘裕道:“桓玄是否一直知道那女孩子爱的人是你呢?只是骗你说不晓得。”
屠奉三淡淡道:“是否如此再没有关系。”
刘裕道:“当时桓冲尚在,怎容他随便杀人?”
屠奉三道:“如她出身望族,事情闹大,桓玄会很麻烦。只恨她是寒门之女,桓玄根本没有任何顾忌。”
刘裕心忖,纵是望族之女又如何,不是一样难逃桓玄的魔掌吗?屠奉三吁出一口气道:“由那一天开始,我虽然有过很多女人,却从没有像那趟般动过心。只有纪千千令我想起她,她们有很多地方非常酷肖,特别是她们的笑容和眼神。”
刘裕听得发起呆来,如非他亲口说出来,谁想到屠奉三有如此多情的一面。而屠奉三肯向他倾诉心事,显示他已视自己为知己。
这个想法稍冲淡了他内心因王淡真而起的痛苦。
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成为藏在心底里的秘密,可以告诉别人的会经过过滤,是净化了的事实。他不相信屠奉三初恋对象的美丽样貌,能和纪千千倾国倾城之色作比较,但却深深明白到存留在屠奉三记忆内,那女孩子的美丽倩影,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
为分散屠奉三的心神,也可使自己不用去想王淡真,刘裕问道:“你和聂天还如何发展到现今势不两立的田地?”
屠奉三目光回到他脸上,凝神看他好一会儿后,现出一丝令人生出寒意的冷酷笑容,道:“我是因长兄被聂天还所杀,然后发奋做人,最后披甲上阵,全力与聂天还周旋。现在你该明白我因何在晓得桓玄与聂天还勾结后,立即对桓玄死心,再不视他为友。”
刘裕一呆道:“桓玄是逼你造反。”
屠奉三仰望星空,平静的道:“我是抱着最坏的打算回江陵去看究竟,我已有为族人收尸的心理准备,因为我太了解桓玄,桓玄的缺点很多,但也有不可以忽视的专长,就是他的断玉寒和军事上的天分。人人以为在荆州最心狠手辣的人是我,但我知道,在这方面我实远比不上桓玄,他只会做最应该做的事。在他面前,任何疏忽,都会招来杀身之祸,他是绝不会容许你有翻身的机会。”
刘裕冷哼道:“他不是想将你赶尽杀绝吗?你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屠奉三微笑道:“江海流的下场又如何呢?我是沾了你的运气,才能坐在这里与你畅谈心事。自成立振荆会后,我便以为自己再交不到真正的朋友,想不到先有慕容战,现在则多了你和燕飞,确是异数。”
刘裕欣然道:“你肯视我为知己,是我的荣幸。”
屠奉三叹道:“真正的朋友得来不易,但也令我害怕。”
刘裕不解道:“好朋友有什么好害怕呢?”
屠奉三苦笑道:“人是会变的。我和桓玄自小便是玩伴,一起读书、一起习武,玩乐更是出双入对,我从不视他为主子,他也没有把我当作仆人。
那时大家没有机心,更没有利益上的冲突,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荆他一直愤愤不平司马氏对他们桓家的压抑,我是完全站在他的一方。”
刘裕断言道:“我和你的生死交情是永远不改变的。”
屠奉三双目神光闪闪的打量他,沉默片晌后,现出苦涩的笑容,道:“我绝不会怀疑刘兄此时此刻说话的诚意。但人确是会变的,随着权势地位的不同,人会相应作出改变,也难以走回头路,以前那一套再不适用,当你为保着眼前的一切,会不择手段,其它一切将成为次要。”
刘裕欲语无言。
比之淝水之战前的自己,他也变了很多。之前的他很单纯,满腔理想,现在的自己仍是那个刘裕吗?道:“我认同屠兄的见解,但我永远不会变成像桓玄那样的人。”
屠奉三点头道:“因为你们基本上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出身更是天壤之别。你们现在的处境亦大有分别。不过,随着你不断往上攀升,有一天你会到达他的位置,你再不能只凭自身的喜恶作决定,必须为全局设想,到那样的一天,你会对我今夜说的话有全新的体会。”
刘裕暗叹一口气,老天爷因何教谢玄瞧上自己,将自己摆在这样的一个位置呢?他现在确是全无退路,只有继续朝目标迈进。
岔开道:“今次到江陵去,你准备从何人入手呢?”
屠奉三淡淡道:“我会找几个有用的人谈话。”
刘裕骇然道:“不怕太冒险吗?你凭什么去打动桓玄的人?如被出卖,你肯定没法活离江陵。”
屠奉三道:“凭的是桓玄反复难靠的性情作风,未来情况的发展和我们将反攻边荒集成功的事实。我并不要求立竿见影的成果,却必须撒下种子。”
刘裕不解道:“未来的发展指的是什么呢?”
屠奉三沉声道:“只要刘牢之真的背叛了桓玄、王恭和殷仲堪的联盟,桓玄今次肯定无功而退,这对他的声威会造成严重的挫折。兼且两湖帮和荆州军今趟剿伐我们损兵折将,更令桓玄短期内无力行动。如这样的情况发生了,老奸巨滑的司马道子,会如何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呢?”
刘裕点头道:“屠兄很有远见。机会难逢,司马道子不会错过分化荆州军的机会。”
屠奉三补充道:“司马道子最懂玩阴谋手段,更从我身上明白到桓玄最大的弱点,就是太自我中心只顾己利的本性。这样的一个人,在有选择下,没有人肯和他共事的。我也是看准此点,才到江陵去试试看。即使不能扳倒他,也可以令他暂时无力犯建康,为我们反攻边荒集争取多点时间。否则,如让桓玄一举攻陷建康,我和你肯定死无葬身之地。
刘裕感激地点头,道:“有屠兄助我,是我刘裕的福气。”
屠奉三欣然道:“还说这些话来干什么,说到底我是为了自己。不过,照目前的情况发展,建康早晚会落入桓玄手里。在我们来说,此事的发生当然愈迟愈好。”
刘裕道:“原来你仍保持如此悲观的看法,我却比你乐观一点。刘牢之始终掌握着北府兵,对桓玄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屠奉三道:“关键处在乎司马道子这个人,以前有谢安、谢玄在,处处掣肘他。现他大权在握,必定设法打造出一支新兵,又会尽力削弱北府兵,如此,他和刘牢之之间将出现不能化解的矛盾。”
刘裕道:“如出现那样的情况,对我们有利无害,只要我们重夺边荒集,刘牢之便要转而和我们妥协。”
屠奉三道:“确是如此。不过我要指出的,是刘牢之的动向问题,桓玄能否封锁大江、攻陷建康,关键处在乎北府兵的态度。”
刘裕道:“最坏的情况,是刘牢之坐视不理,任由桓玄收拾司马道子。不过,一天北府兵仍在广陵处虎视眈眈,桓玄仍未敢坐上帝位。”
屠奉三哂道:“你太轻视桓玄了,如发生那样的事,桓玄便有机会展其所长,以暗杀、恐吓、贿赂、分化等种种手段,把北府兵完全瘫痪。到那时候,只有一个人有令北府兵回天之力,而那个人就是你刘裕。”
刘裕一时哑口无言。
屠奉三道:“我有一个请求。”
刘裕讶道:“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客气,大家兄弟,说什么都行。”
屠奉三目光投往淮水北岸的边荒,一字一字的缓缓道:“有一天刘兄成为南方最有权势的人,请别忘记边荒集,让荒人继续他们自由写意的生活。”
刘裕愕然道:“你竟认为将来有一天我会毁掉边荒集吗?这是绝不会发生的事。”
屠奉三苦笑道:“我不和你争论这个问题,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因何有这个请求。杀了桓玄,我亦没有兴趣求什么高官厚禄、权势地位,只希望有栖身之所,而世上再没有别的地方像边荒集般适合我,我现在是为将来作打算。到哩!”
寿阳城出现在前方。
她再不是一座普通的城池,而是代表着汉族的盛衰和荣辱,也是一代名将谢玄能名传千古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