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筝音幻境

辜月明坐在厅堂一角,伸手到革囊内取出古剑,握在手中。

钱世臣安排他入住的小宅院君山苑,完全合乎他的要求,位于城东南一条小河旁,后院设有小码头,远离其他房舍,最近的民居都与他隔了片柳树林。即使屋内发生激烈的拼斗,恐怕仍没法惊动其他人。对钱世臣或他来说,这都是理想的环境。

灰箭交给钱世臣打理,安置在他府内的马厩,一天没干掉自己,谅钱世臣也没有胆量动灰箭半根寒毛。他真舍不得和灰箭分开,却怕有人趁他不在时伤害灰箭泄愤。在城市的环境里,孤身行动比较方便。明早他会去找灰箭,骑它到城外驰骋,让它保持在最佳状态下。他有一个奇异的感觉,楚盒仍在云梦泽内。

奇异的感觉从古剑蔓延至他握剑的手,然后他的心急剧地跃动着。

辜月明心叫邪门,难道此剑真有灵异的力量?

多想无益,辜月明把剑收回革囊内,本想随手搁在身旁的方几上,又生出不舍的情绪,最后随手插在腰带处。

是时候去见百纯了。

丘九师被请进贵宾厅,片刻后周胖子到,丘九师起立施礼,向他赔罪,为今天发生的“误会”道歉。

周胖子客气地请他坐下,自己坐到一侧,亲切地道:“我的乖女儿交代下来,说如丘爷来了,最要紧留住丘爷,她会设法尽快见丘爷。”

丘九师心忖:这即是说百纯正在见客,暂时没法分身。不过周胖子确有手腕,把话用这样的方式说出来,教他难说走便走,遂微笑道:“我等一会儿没有问题,请周老板切勿再称我为丘爷,叫我九师便成。”

周胖子立即打蛇随棍上,攀交情道:“九师既当我周胖子是自己人,我也不瞒你,百纯现在见的是钱世臣。放心!老钱告诉我只坐一会儿便走。他们这些当官的,表面看来非常风光,事实上整天提心吊胆,看老钱便知道。自从季聂提来了后,我从未见过他真正的欢容。”

丘九师开始感到周胖子绝对是个人物,他每一句话都像发自内心,充满了真诚,这样的人他还是初次遇上。淡然自若地道:“这么说,他是在追求百纯了,否则怎还有心情到红叶楼来?”

周胖子脸不红气不喘地道:“九师的判断力令人吃惊,事实确是如此。我从未见过老钱对女人真正的动心,这回是破题儿第一遭。不过九师不用担心,我知道我乖女儿的心是向着你的。哈!很快九师会明白我这句话的深层含义。”

丘九师哑然失笑道:“周老板多心了,周某只是来向百纯姑娘谢罪,说几句便走,百纯姑娘会明白我的。”

周胖子大有深意地微笑道:“我肯定百纯对九师的了解远比九师对她的了解要深,她怎会不明白你。”

丘九师终发觉周胖子不但手段圆滑,且词锋厉害,但却绝不会伤人。兼之以他青楼大老板的身份,旗下又有如百纯般的超级名妓,这一切合而形成了周胖子的独特魅力。最令人激赏的是他在与人交谈时,不但不会让人觉得沉闷,还生趣盎然。

周胖子确是个有趣的陪客。

丘九师欣然道:“周老板是不是绕了个弯来提示我呢?”

周胖子道:“确是如此。百纯一直在找寻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直到今天仍找不到。自钱世臣来找她后,其他人都怕开罪钱世臣,不敢再来见百纯。坦白说,我对九师的出现,心中真是很高兴,因为在江南,只有你们不怕钱世臣。九师!我是站在你这一方。”

丘九师叹道:“周老板放心,只是看在百纯姑娘的面子,我们便当周老板是自己人。不过周老板确实误会了,我并不是百纯姑娘心目中的人选,而我亦不是为其他目的而来,纯粹为了赔罪。”

周胖子微笑道:“每次我向乖女儿问关于九师的事,她总是以‘这是我和丘九师间的事’一句话来回绝我。当她说到你的名字时,一双大眼睛亮了起来。九师!我是这方面的过来人,良机勿失啊!否则你会永远后悔的。”

丘九师暗叫救命,他来前曾下大决心,只动脑筋,不动感情,可是当周胖子试图说服他,他大有可能是百纯心中的如意郎君时,他体内的血液却加速运行,产生前所未有的兴奋,既不想听又爱听。他更清楚周胖子最后那句话是准确的预言,或许用“后悔”来形容不太恰当。他从不对立下的决定后悔,但他定会为错失百纯而痛苦、失落。

此时送他到贵宾厅的艳娘来了,神情兴奋地道:“钱大人刚刚离开,我们通知了百纯,百纯要我们立即请丘公子去见她。”

辜月明在街上不疾不徐地走着,生出被人跟着的感觉。

跟踪他的人该不是戈墨,因为这是多此一举,要杀他,该挑选钱世臣安排给他的位置偏僻的君山苑,而不是岳阳的街巷。不论钱世臣如何胆大包天,漠视朝廷,谅他也不敢派大批人来围攻他,说到底自己是代表凤公公的特使,一旦给自己抓着他的狐狸尾巴,钱世臣肯定吃不完兜着走。其次是抢夺楚盒乃叛国欺君的大罪,可株连九族,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稳妥,故杀掉他极可能只是限于钱世臣和戈墨两人间的事。

钱世臣为何要冒这个险?他知道的该比夫猛更少,谁会为知之不详的事甘冒毁家灭族的大祸?真要说起,他该比夫猛更不应去打楚盒的主意。

除非钱世臣清楚盒内藏的是什么东西。可是有什么东西能令这位家中珍藏满屋的江南首富动心?这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可是假若钱世臣真的知道楚盒内的藏宝,夫猛又偏偏不得不找他帮忙寻宝,整件事便带着浓烈的宿命意味,一切都像有老天爷在背后暗中牵引安排。

辜月明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

红叶楼在望。辜月明收摄心神,朝灯火辉煌的外院走去。

百纯笑脸如花地把丘九师迎入书香榭,到圆桌旁坐下,自有小婢为他注酒,待小婢退往外厅后,百纯柔声道:“丘公子肚子饿吗?让奴家叫人做几个地道的拿手小菜如何?”

丘九师嗅着她健康迷人的气息,加上身处优美的环境,未喝酒已有微醺的感觉。他虽不好杯中之物,但喝起来却颇有酒量,这是培养出来的,与其他帮会人物交往应酬,不喝不敬,喝酒成了必备的礼仪。问题是他对酒有敏锐的反应,一杯下肚便有醉意,所以阮修真才警告他不可喝酒。眼前这一杯,如果能留到最后才喝,喝完便走,当是最理想。

忙道:“不久前我才填饱肚子。”

百纯含笑道:“那我们便光喝酒如何?”

丘九师既“庆幸”百纯坐到最远的位子,与他隔开整整一张圆桌,又暗暗叫苦,光是喝酒,那还了得。

百纯举起酒杯,欣然道:“让百纯先敬公子一杯,这杯是罚奴家错怪公子是无情的人。”

丘九师大吃一惊,心想:这次真是乖乖不得了,如此下去,不知还要喝多少杯。此时的百纯明艳照人,不论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均是魅力四射。她的美丽实是异乎寻常,有种深藏在骨子里的狐媚气质,诱人至极点。但更吸引人的是她在聪敏伶俐之外,又暗含江湖儿女的沉着老练,落落大方,放荡里不失矜持,合而形成她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丘九师在无可奈何下,只有自揭底牌,苦笑道:“姑娘见谅,在下待会儿还有事去办,只能陪姑娘喝一杯酒。”

百纯秀眸一闪一闪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却比任何言语更能打进他的心坎里去,营造出一种曼妙迷人的气氛。

丘九师终于投降,举杯道:“丘九师敬姑娘一杯,以前有什么开罪之处,请姑娘恕罪。”

百纯呢喃道:“要干杯才能显得出你的诚意呵!我们干杯。”

接着把杯子送过来,丘九师连忙迎去。

“丁”的一声,两杯轻碰,各自一饮而尽。

丘九师放下杯子,大有豁了出去的感觉。想到大丈夫立身于世,有什么不可放手而为。自己既无惧于在战场争雄斗胜,又怎能在面对如此绝世娇娆时畏首畏尾。什么无形对手、隐形敌人,全管他的娘。这个想法近几天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里,此时借点儿酒意,放胆在心底里向自己说出来。

百纯闭上美目,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接着张开眼睛,微喘着道:“不要姑娘前姑娘后好吗?叫奴家百纯便成。这个名字好听吗?是我自己改的。”略一沉吟又道:“公子身上有没有五遁盗的悬赏图,可否给奴家看看?”

听到“五遁盗”三字,丘九师至少有一半酒意不翼而飞,忙从外袍袖内掏出画卷,双手递给百纯。

百纯无视他是双手奉上,还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似是责他不该如此拘谨,然后伸出雪白粉嫩的纤纤玉手,一把取去,展卷细看,接着“扑哧”一声笑出来,笑脸如花地朝他瞧去,忍俊不禁地笑道:“画工真差。”

丘九师尴尬地道:“我们已请最好的画师来画像,可能因画师是依目击者的描述绘制,所以没法传神,但至少该有六七成肖似真人。”

百纯不屑地道:“江南的肖像画家有多少本事,奴家比公子更清楚。换过作画的是你们怀疑的郎庚,不论他变成卖蛇胆的小子,还是妙笔天成的画仙,保证可凭图索人,绝不到五遁盗抵赖。”

丘九师说不出话来。

百纯绝不是唯命是从的人,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说话大胆直接,越不客气越令人爽神。

百纯将图卷还给他,待他重收入袖里后,轻轻道:“奴家有个请求,望公子俯允。”

丘九师问道:“百纯说吧!只要我丘九师办得到的,定不会教百纯失望。”

百纯双目射出期望的神色,肃容道:“不论郎公子是不是五遁盗,请公子宽限八天,待他完成我们庆祝十周年庆典的八美图后,再找他解决你们的问题。”

丘九师颇感不是滋味,还以为她邀自己有空便来和她聊天解闷,岂知竟是这么一回事,不过他生性豁达,刹那间抛开了困人的情绪,坦然道:“百纯太高估我们了,对郎庚我们根本无处着手。百纯的要求更是合情合理,我丘九师大胆做主,此事一切依百纯的吩咐去处理。”

百纯欢天喜地地送他一个媚眼,会说话的眼睛似在说“算你啦”,然后道:“公子敬我一尺,百纯敬你一丈,再不逼公子喝酒。不情愿的喝来有什么意思?公子是否要赶着去办别的要事,还是肯留下来陪百纯共赏挂瓢池上的明月?”

丘九师终于发觉百纯的另一面,就是不但喜欢挑战别人,更要挑战自己,而他则被逼进死角,再没法胡混过去。

丘九师摊手洒然道:“百纯言重了,我是有苦衷的。”

百纯大奇道:“这种事也可以有苦衷,公子是否另有意中人?”

丘九师知道只要答一声“是”,他和百纯纠缠不清的关系大概可以就此了结,完蛋大吉,偏是这么一个单字,却怎也吐不出口去,摇头道:“不是这样子。”

百纯欣慰地道:“那又是什么苦衷呢?”

丘九师张开口,却说不出半句话来。而即使他肯尽情倾诉,仍大感千言万语,无从说起,更怕说出来后百纯当他是个疯子。

百纯不以为意地道:“那就是说不出来的苦衷。真有趣,奴家更想听呢!不论公子说出来的苦衷如何无稽荒诞,百纯都想弄个清清楚楚。说吧!是男子汉大丈夫的就说出来。”

丘九师大感招架不来时,一个小婢揭帘而来,直抵百纯身旁,先向丘九师施礼请罪,然后凑到百纯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百纯淡淡道:“请他到晴竹阁等我。”

小婢去后,百纯向丘九师微笑道:“别以为奴家忘记了,说吧!”

丘九师得到喘息的空间,回过神来,道:“是否有贵客到访?嘿!百纯可以给我一点儿时间吗?”

百纯嗔道:“想溜了吗?走吧!走吧!不留你了。你的心根本不在这里。”

丘九师投降道:“完全不是百纯想的那样子。嘿!不过真的有事等着我去办。”

百纯“扑哧”娇笑,露出娇憨顽皮的神态,伸出玉指虚点他几下,忍着笑地道:“知道吗?每当公子理屈词穷时,总爱‘嘿’的一声来掩饰窘态,那个模样很好看。你如果这么乘机开溜,奴家当然恼你,除非……”

丘九师如获皇恩大赦,追问道:“除非什么呢?”

百纯撇撇小嘴,柔声道:“除非明天正午,公子在斑竹楼那平台雅座摆午宴款待百纯,我或可以咽下了这口气。不过你心里要有个准备,届时你仍吞吞吐吐,一副窝囊样儿,我百纯绝不饶你。”

丘九师苦笑道:“一切依百纯指示,明天我会在斑竹楼恭候百纯大驾。”

风从湖面轻柔地拂来,荡起重重波纹,带来湖水芳香清新的气味。

筝音从前厅处传来。

两杯酒下肚,乌子虚开始明白为何怜影说她最迷人的手段,尽在一张筝上。

她奏的调子明媚清爽,带着点儿肆无忌惮的浪荡韵味,像个野女孩般,不会正正经经地去演奏,而是把筝曲扭扯分拆,绘影绘声,变成她个人的宣言和独白。通过高超的技巧和对音乐的灵锐触角,她总能织出神秘动人的乐章,就像一个在高空走单索的杂耍高手,不论如何翻腾跳跃,最后仍是稳稳落在单索上。

更迷人者是她营造出两种不同姿态性格的筝音,泾渭分明,仿佛两个不同的人在以筝曲对话,又像两个相埒的高手在过招,你来我往,充满了张力,令人有越听越过瘾的痛快。

乌子虚迷失在筝音的异域里,心灵往茫茫的黑夜延伸,忽然水榭、挂瓢池和天上的星月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下一刻他发觉自己处身于一个奇异的地方,有点儿像在一座城池最高的城楼上,俯视下方依山而筑层层叠叠的城墙,城墙外是无边际的草原陵野,远方横亘着一道河流。

筝音跟着消失了。

乌子虚往上望去,月儿高悬在广阔深邃的夜空里。

这是怎么回事?

乌子虚心神剧震,醒了过来。

一切依旧,他仍是坐在水榭的平台上。

此时筝音一转,从轻快变为沉郁,怜影似在向他倾诉心底里低回的伤情和郁结。

一时间,乌子虚再生出那种不知哪个天地是梦境,哪个世界是现实的奇异感觉。

百纯走在回房的碎石路上,沿着挂瓢池穿林过桥,路途本身已是一种乐趣。

伺候她的贴身小婢小保提着灯笼在前方领路,照亮归途。

生命从未如此浓烈过,一个接一个奇异的人物,接续出场,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刺激。

丘九师究竟有什么说不出来的苦衷,令他竭力躲避她?

郎庚又是不是五遁盗的化身?若真的如此,那五遁盗将是有史以来最多才多艺的大盗。

一向有点儿闷蛋的钱世臣忽然变得有趣起来,竟懂得说充满神话色彩、遥远又哀怨缠绵的故事,且只说了一半。

还有辜月明。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凭什么可以成为人人畏惧的无情剑手?

想到这里,百纯进入院门,一个小婢迎上来道:“辜公子在厅子里。”

百纯吩咐道:“你可以离开了。”又对小保道:“小保留在外面。”

小保点头应是。

百纯有点儿迫不及待地朝小楼走去,踏上长阶时,心忖:辜月明会在干什么呢?或许静静坐在一角,闭目养神,或凭窗观赏阁园的美景,又或正严阵以待,以应付突然而来的偷袭。总之只是“辜月明”三个字,已足令人心生期待。

长阶将尽,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进入眼帘,百纯慕名已久的孤傲剑客,背负长剑,腰带处插着个长革囊,正负手观看尚未装裱挂在墙上压镜内的郎庚大作“古战车美女”图。他看得是那么专注、入神,似完全不晓得有人正走进厅子来。

百纯一震止步,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感觉。她肯定从未见过这个人,但他站立的姿态肯定见过,且印象深刻,就像辜月明正欣赏的画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