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秋风肆虐的夜,杜若躲在荒无人烟的操场看台上,狠狠痛哭了一场。
哭她粉碎的暗恋,哭她被踩踏的自尊,哭她那自入学以来就压抑了几个月的紧张痛苦、战战兢兢、彷徨折磨。
哭到后来眼泪流干,嗓子枯哑。
她在黑夜中发了很久的呆。天地那么大,她孤独一人。谁也不知道她此刻心碎如割,而她也无法和任何人讲。
总有一些伤,不会和任何人提起。
那夜,杜若收拾好自己,回宿舍后也没让舍友发现。
之后的一段时间,她除了比平时安静些,倒也看不出异样。
她人生的初次暗恋就此结束,结束得异常迅速而残忍,甚至没人知道它曾经存在过,就像那天黑暗的操场,没人知道她曾在深夜中痛哭过一样。
后来回想起,不知怎么熬过去,那么痛苦的一段日子。
可其实多大事儿呢,不过是t恤上的一个破洞,一句拒绝的话。只是那时的少女,太年轻,自尊心比天还大。哪里知道,等有一天心灵长大了,那个洞,那句话也不过如此,过眼云烟。
可那时的她不懂。
一点点事情,便大过了天,无法轻易过去。
在那之后,她再也不去操场晨读了,连平时走路都不敢抬头,就怕碰见景明。哪怕知道没那么容易碰见。
她一度陷入深深的自我否定中——她穷困潦倒,一无是处,不漂亮,打扮穷酸,没有气质,没有特长。
那么多年,不知愁滋味,这一次,她算是把“自卑”这词的一笔一划都领教了个透彻。
她讨厌这样,想自救,便开始对自己狠烈,将自己一把推出舒适区。
她逼着自己加入辩论社,开始练习演讲和辩论技巧,跟着社里的成员们模仿学习,只是,囿于底子弱,她的口才离辩论还远得很,刚入社时有些腼腆,开不了口。
一次社内聚餐,社员们高兴,都喝了点啤酒。
有个拿过全国优秀辩手的大四师姐翟淼问她:“杜若,为什么你看上去那么胆小,总是不敢尝试呢?”
杜若当时心里就有些刺痛,轻声说:“我怕丢脸。怕别人嘲笑。”
“不趁着年轻多丢脸,多吸取经验,以后呢?”
她莫名湿了眼眶:“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想立刻就变得很好,像你们一样好。可我……”
“你已经很好了呀。”师姐摸摸她的头,“不要瞻前顾后,不要心慌,一步步慢慢来,要多尝试。脑袋里想一百遍,不如开口说一次动手做一次。纸上谈兵是不行的。知道吗?”
“嗯。”
“再说了,为什么不自信?你比我们厉害啊。你考大学比我们经历的困难大得多。你从你的家乡过来,万里挑一。你以前读书的时候难道也是这个样子吗?肯定不是吧。那为什么来到更好的地方,你没有让自己过得更快乐,反而迷茫了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
那一刻,杜若幡然醒悟。对啊。她怎么忘了?
在她的家乡,她是最优秀的。
从小到大,身边没有谁比她厉害。她能轻易理解课程,迅速记住书本内容,哪怕进入大学后也是一样的啊。
入学这么久了才想起来,原来的自己是快乐的,自信的,闪光的。
她怎么忘了?
怎么只顾着羡慕别人,却忘了自己了?
没过多久,师姐推荐她加入户外活动社。
这一次,杜若没有迟疑,当即就答应了。她想出去看看外边的世界。早该出去看看了。
她加入了户外活动社,时不时就和来自各个院系的社员们绕三环四环骑行,爬野长城。
她渐渐走遍北京的大街小巷,看到胡同里平凡生活的人们,看到商业区忙碌奔波的白领,看到建筑工地上挥汗如雨的农民工,看到路边手脚麻利的小商小贩……
她也爬上了高高的山岭,看到山脉绵延,天地辽阔。
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变化。她也一样。
她一份时间摔成八份用,参加课外活动,学习也不耽误,剩余时间全泡在图书馆里,学习课本上的内容,学习国外的高端技术课程。
曾经,她忙得焦头烂额,心烦气躁;而现在,她依然很忙,却忙得井井有条,异常充实。
还运气十分之好地找到了学校旁边小区的家教,离得近,薪水也不低。
偶尔,她独自安静的时候,会回想,这样的拼命是否为了证明什么。
她不知道。
如今的她,想不出结果,便不急于去想。让时间去解决。
若说什么能轻易毁掉一个人的自信,莫过于喜欢一个人,而他不仅不喜欢你,还看不起你。
都说爱情是件好东西,那是得到之人的欢歌。
只有失落之人懂得——
爱让人卑微,让人轻贱,让人毁灭。
原来如此。
而她呢,只待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慢慢忘却那种羞辱。不喜欢他后,她得到解放,从那耻辱的自卑感中走出来。像是巨石挪开,小草破土而出。
这么做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她的生活,就该如此,早该如此。兜兜转转一大圈,终于从迷失的道路上走回原途。
这么想的时候,她正锁上实验室的门,拎着袋子里自己做出来的倾角传感器,内心满足而平和——这不是老师教的,是她自学的。
前段时间,她找过杨长青老师,想给老师手里的实验项目打下手,顺带多学点儿东西。但老师认为新生并不适合。
她也不急,自己慢慢学着,等到时把成果拿去给老师看,相信会让老师惊喜的。
宿舍另外三人也在实验楼上课,正逢下课,四人一起结伴走回宿舍。
秋去冬来,校园里一片萧索。
走在北风中,大家都不禁缩着脖子,颤颤地喘着气。
何欢欢忽然提议:“太冷了,要换衣服了。周末一起逛街买衣服吧。我觉得网上买的总是差了点儿意思。”
杜若同意:“好啊。”
她攒了好几堂家教课的钱,数量不低。她早已下定决心,再也不要买便宜货。买几件次品,还不如省下来买一件好的。
邱雨辰:“正有此意。”
进了宿舍楼,迎面走来一个穿着高跟鞋打扮得异常漂亮的女孩,是她们对面宿舍的江小韵。
大家都认识,相视笑笑打了个招呼。
江小韵是传媒系的系花,她们系的人平日里比理工科的女生会打扮些。但她今天也确实格外用心了。
待她走远了,何欢欢回头:“哇,好漂亮,这是要去见男生吧?”
夏楠说:“她好像在追景明。”
杜若的心就磕了一下,不太舒服地拧了眉。
距那晚,已经过去了近两个月。
季节变换,黄叶落尽。
校园里只剩枯干枝桠。
她一直避免接触他,也避免听到他的消息。上课若靠近他的教室,她必定绕路走;哪怕是公共课,她也来去匆匆,绝不与他打照面。
可刚才这一下,还是刺了刺。
何欢欢蛮乐呵,说:“追他的人那么多,这个还挺配的。对吧?”
杜若跟着附和地说了句:“嗯,很配。”
……
她也再没去过景明他们做项目的实验室,有次李维问她要不要再去参观,她以去图书馆为由拒绝,李维就再没问过。
有天夜里,杜若独自去实验室做传感器。上楼前,发现要去的实验室和景明所在的是同一楼层,便特意绕去较远的电梯,没从他那头经过。
她在实验室里捣鼓声敏材料,线圈,电阻,线路板,螺丝,外壳……花了一个多小时,传感器完成。
杜若满意极了,郑重地将那传感器摆好,在它面前用力鼓了一下掌:“啪!”
传感器上的小灯泡没有动静。
杜若:“……”
她又鼓了几下掌,还是没反应。
杜若:???
她纳闷地拆开传感器,线路什么的都没错,重新组装好,再次鼓掌,指示灯依然没动静。
声音太小了?
杜若想想,弯腰凑近传感器,冲它喊了声:“嘿!”
小灯泡:“……”
“吼!”
“……”
“霍!”
“……”
“哈!”
“……”
传感器一动不动,跟耳聋了似的。
杜若不死心:“哈!哈!哈!”
门口人影闪了一下,她大窘,立刻回头,顿时就愣了愣。
景明站在实验室门口,不太耐烦地看着她:“大晚上的吵什么?”
杜若:“……”
一个多月不见,他的脸看上去竟有些陌生,好像是头发剪短了一些。大衣也厚了些,看上去更贵了。
“你在弄什么?”景明皱眉,歪头看一眼。
“没。没弄什么。”她稍稍挪身,挡住传感器。
但景明眼尖,一眼看见了,他径自朝她走来,下巴往一旁指一指,说:“让让。”
杜若不想听他的,说:“我的……”
他已直接把她拨开,拿起桌上的传感器看一眼,问:“声敏的?”
“……嗯。”
他朝她伸出一只摊开的手掌,她没反应,他扭头看她一眼,眼神并不友善。
杜若把小螺丝刀递给他。
景明接过,两三下拆掉传感器,看一眼,嗤笑着哼出一声,摇了摇头,那样子别提多轻蔑了,也不说话,把东西重新装好,放在她面前。
他伸手打一个响指,咚一声清脆,灯亮了。
杜若:“……”
前一刻还在心里恶吐他那拽得二五八万的模样,后一刻便哑口无言。
她匆匆抬眸看他一眼,问:“哪里弄错了?”
“初级线圈和次级线圈装反了。这种错误都犯,我看你是没救了。”他语气奚落。
“哦。”她低声说,没别的话。
实验室里一时间很安静,日光灯亮着,传感器上小小的灯泡也亮着。
窗外,是无边的冬夜。
景明原是随口吐槽一句,他也知道她现在操作的内容已经大大地超纲。但吐槽完了,见她没啥反应,不免多看她一眼。
很久不见,她似乎变了一点点儿。
哪儿变了却一时说不上来。
他也没在意,随手拿起桌上她的纸和笔,在上面刷刷写上一系列网站地址,说:“看课程,找资料,这些地方有。”
扔下笔了,又居高临下地交代一句,“传感这个领域的技术性突破在材料这块,以及,多学电路原理。”
这人就是这样,能吸引他眼神的,永远是机械,而非人。
曾经,谁因为一句“还行”,而自作多情呢。
“谢谢。”她点点头,还是没别的话。
这时,他手机响了,依旧是那首她听不太清的英文歌。
他侧过身去,接起电话:“喂?”
那头不知说了句什么。
他说:“来了。”
他放下电话,瞥她一眼,也没打招呼告别,直接就走了。
小灯泡也同时熄灭。
杜若低头看看本子上他凌乱的字迹,又看看那小小的传感器,良久不语。好一会儿,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听到尽头“砰”地一声门关。
她才开口,说了声:“喂!”
这下,传感器上的小灯泡乖乖地亮了。
她叹了口气,内心不起波澜,只是有些懊恼自己的粗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