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枳坐在商厦一层的咖啡店角落,边打哈欠边等待周六仍在加班中的洛阳。
“抱歉,终于把材料都送上去了。越到过年前越忙,来实习的三个学生一个比一个没用,交代的事情办不好,就知道坐在那儿刷网页挂QQ。”
穿着黑色羽绒服的洛阳从远处跑过来,坐到洛枳对面,长出了一口气。
“实习生不是常常抢着干活吗?”洛枳有些疑惑。
“我们部门的这几个不是正常走招聘程序进来的。都是托人找关系,主管的亲戚或者朋友的孩子,只是为了实习证明还有简历上的某一行字。”
洛枳点点头,“去哪儿吃饭?这顿饭可是我无意中敲诈出来的。”
洛阳笑了,表情有一点尴尬和无奈,“你想吃什么?”
洛枳仰头想了想,“我听说南锣鼓巷有家蚵仔煎,你看怎么样?”
冬天的锣鼓巷有些冷清,巷子两侧的特色小店有许多都早早关门。洛枳从岔路口拐出去,急急地跑到一扇木板门前轻轻推开,然后放松地长出一口气。
“呼,还好,没有打烊。”
店子很小,只有三张石桌,看起来像是住家专门开辟一个小客厅做生意似的。冰柜里有许多台湾产的罐装饮料,点餐时洛阳拎着一罐嫩绿色的饮料苦着脸问洛枳:“这个芭乐……是不是‘香蕉你个芭乐’的那个芭乐……”
洛枳被他的绕口令逗笑了,点点头,“好像是。”
饭菜上的很快,洛枳中午没有吃饭,一直低着头攻击鲜嫩的蚵仔煎,也没有抬头注意洛阳许久没有动筷。
她终于吃完,喝了一大口杨桃汁,才注意到洛阳面前的凉面几乎还是满的。
“你不饿?”
“不饿,中午吃了两人份的工作餐。”
“拿给我吧,我没吃饱。”
洛阳扑哧笑了,把盘子推给她,自己靠着石桌旁边的书架闭目养神。
很久之后睁开眼,看到桌上的蚵仔煎、凉面、洋葱圈鱿鱼圈一扫而光,只剩下一点点残渣。
“饱了?”
“恩,”洛枳低头用面纸擦擦嘴,“有点撑。”
然后就是更长时间的沉默。
店主和服务员都在门后另一个房间聊天,有些清冷的小屋里只有他们两个相对无言地坐着,死盯着面前的几张盘子。
“票定了吗?”还是洛阳打破沉默。
“明天直接去火车站碰碰运气,学校附近的订票点没有。”
“我大年初一的时候才能回家。上个月定的机票。如果你明天买不到票,赶紧给我打电话,我帮你联系一下,实在没办法坐飞机回去吧。”
洛枳点头,歪着脑袋忽然笑了。
“笑什么?”
“没,”她笑眯眯地摇头,像只善良的小狐狸,“这个气氛……没什么可说的,我还是回学校吧。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我会闭紧嘴巴的。”
洛阳有些啼笑皆非。
“你想问什么?”
“你当时电话中提到的‘她’。”洛枳索性直视他,不再东拉西扯。
洛阳还是笑,笑得越来越淡,最后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出神。
上午在印刷间签字赶制材料的时候,他闻着复印机独有的那股奇怪的味道忽然很想吐,有些眩晕。想起下午即将见到洛枳,那个还在校园中纯纯的妹妹,低头再看看自己一尘不染的皮鞋,洛阳突然有些恍惚。
等待材料送达的五分钟,他用代理ip登陆了Z大的校园网,只是工作半年,曾经的学生时代就恍如隔世。再看到BBS上面因为校园热点事件盖起的口水高楼,竟然仿佛过家家的小朋友垒出的沙堡一样。
洛阳回过神,苍白的灯光下,洛枳清澈的眼睛正不依不饶地紧盯着自己。洛枳一直是这样的,乖巧沉默,而一旦她决意询问,就绝不松口。
“一个小师妹,以前关系不错,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退学了。你嫂子对我们有点误会,不过后来澄清了,就这么简单。”
简洁的回答。洛枳并没有讲话,低下头微微思考了一会儿,笑着点点头,“算了,我不问了。不过,哥,我希望你能珍惜念慈姐。”
洛阳并没有笑她少年老成的叮嘱。
“还用你说?傻丫头。”
有些珍惜,已经不止是因为爱情。
洛枳不再追究,偏过头,又笑眯眯地说,“那就付账吧,老哥。”
洛阳摸摸她的头,喊了服务员结账,一边掏钱包一边顺口问,“上次在牛排店门口,那两个人是谁?一男一女。”
洛枳愣了一下,旋即摸摸鼻子,“高中同学和她的男朋友。”
比刚刚洛阳的回答还要简单。
他也不再追究。所有一言难尽的故事,他们都学会了不再刨根问底,所需要的,不过是询问时表现出的关切而已。
干巴巴的一句话简介,就已经足够。
洛阳看着洛枳消失在大门口,才转身钻进了等在一边的出租车里。
连着几天加班连轴转,他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番。刚进职工公寓就看到顶着黑眼圈的室友在厨房煮面,他打了个招呼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倒头便睡,连灯都忘了关。
直到早上8点,他竟然连睡了十二个小时有余。
而且,竟然梦见了她。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脑比他想象得敏感。
洛阳梦见丁水婧在她妈妈打了第四个电话的时候终于关手机的样子,那时她嘴角带着宠溺的笑容,手指却坚决地按下了关机键。
只是一个片断而已,夹杂在乱七八糟的梦中间显得很突兀。
醒的时候,冬天的阳光洒在被子上面,浮尘在空气里面招摇。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记得刚做过什么梦,却只是记得这个突兀的片段。
他记得,当时,讲台上的老田正在十分投入地讲着三位一体。
“圣父、圣子、圣灵,这三者的关系会有多种不同理解,其中也产生了很多的矛盾和纷争,也最终导致了基督教的一次分裂,我们常常谈起的天主与东正的分歧之一就是对这三者关系的不同理解。一会儿我们的讨论课就从这个话题和宗教战争开始说。”
丁水婧在纸上面随手画了一大一小两个人手牵着手,大人吐出一个烟圈一样的东西,她给它加上了个尾巴,在边上写上“hi, holy ghost”。正要给大人的头上画上光圈,描了一半,本子就被老师抽走了。
“大家看,丁水婧同学的画充分揭示了东正教的观点。”
底下有善意的笑声和掌声,洛阳看了看丁水婧的侧脸,她的嘴角微微地上翘,但是眼睛里面没有笑意。
洛阳窝在温暖的被窝里面不想起床,闭上眼睛就好像听到了老教室里面空荡荡的笑声。
几乎每一堂课,老田都会拿丁水婧的画来当辅助讲义,大家都很习惯。
中世纪史是一堂公共选修课,主讲的田学平是历史系有名的包公脸。一百个学生来自不同的院系很少有相熟的人。然而大家第一堂课都认识了丁水婧,只是因为她坐在第一排正中央,居然在本子上画老师的漫画。老田一招“空手夺白刃”把画纸抽走对她怒目而视,然而丁水婧只是淡淡地笑一下,平静地问老师,您看看我画得像吗?
回想起来真的很奇怪,这堂课开设了多年一直都被评价为死气沉沉,那天竟有几个同学起哄说展示一下看看吧,一直都板着脸讲课的老田自己偷偷看了一眼,噗哧一声乐了。大家就更壮着胆子说展示一下展示一下。
果然很像,老田的招风耳和黑黑的脸膛还有一丝很难察觉的歪着嘴的笑容——很像,底下笑成一片,居然还有掌声。
老田说,要不是你画得像,我都懒得管你,你们在课堂上吃东西睡觉发短信都无所谓,但是你画我,就得受罚。上讲台来自报家门吧。
“大家好,我叫丁水婧,是外交学院国际法专业的新生。”
老田扬扬眉毛说,哟我还以为小才女是艺术学院的。下次别画得那么好,有时候天赋是一种负担。
丁水婧有一瞬间的失神,然后耸肩膀说谢谢老师。
洛阳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在丁水婧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从后面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好,我是数学系的洛阳,大你三级,就在你身后,认识一下。
十分轻浮的搭讪。
很久之后的毕业生酒会,洛阳站在台上敬酒发言,底下的同学忽然起哄让模范情侣洛阳和陈静讲述恋爱史,从刚认识的时候开始讲。洛阳不喜欢闹哄哄的场面,底下熟悉不熟悉的种种面孔看着头皮发麻。
不过也没有什么难以忍受的。
普通人的幸福,最终归宿也不过就是沉没到闹哄哄的人海中去。
“就那么认识了呗。”他随口说。
“高中同桌而已,”陈静在一旁温柔地接上,“高一时候还是我先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啊,原来嫂子主动啊。我们大家误会了这么多年啊,老大太不像话了。”宿舍的老三在底下起哄。
“你以为我像你啊,搭讪漂亮小姑娘是我干得出来的事吗?”
洛阳自己刚说完,就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愣住了。
那一刻他好像又看到丁水婧转过身来,好看的脸上是慵懒的笑容。“嗯,我最讨厌数学。你好。”
和丁水婧这样打过一个招呼之后,两个人就再没有说话,下一周的中世纪史课前当洛阳走进教室看见丁水婧坐在第一排朝他招手,脸上是很落落大方的笑容。于是就走过去和她坐在一起。洛阳有些局促地朝她点点头,看到桌子上面的两本书,一本是老田指定的教材《中世纪简史》,另一本……貌似是她漂亮的涂鸦本。
丁水婧听课很不认真,总是在书上面涂涂画画,有时候老田不知道说了什么触动了她,对方会很快地翻开涂鸦本乱写乱画一阵子。她永远都坐第一排,画的画永远会被老田发现,被发现后她也不怕,只是懒洋洋地在下面接老田的话茬,一老一少一唱一和的样子让人觉得很温馨。
洛阳对于中世纪史那门课的内容已经记不清楚什么了,然而他记得丁水婧频繁震动的手机。那天正好是期中课堂即兴辩论会,法学院的和历史系的争先恐后地站起来慷慨陈词,老田也意气风发地参与评论,好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有生气的学生了。
最后老田终于想起了丁水婧。在下课前,他带着一脸饶有兴味的笑容看着丁水婧说,我们的画家同志想说点什么吗?
当时的丁水婧刚刚推了洛阳一把说你来看。洛阳听到了笑声,很善意的笑声。大家都把这个小妹妹当成迷糊而又搞笑的角色。
丁水婧慢慢地站起来,先是看了洛阳一眼,然后朝老田笑笑,像个孙女一样讨巧的笑容。
大家都因为她奇怪的安静而把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等待着她说出和以前一样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微笑的话。然而丁水婧温柔的声音流畅的语言和脸上大使一般的笑容让气氛来了一个逆转。
睿智冷静,渊博幽默,客观从容。
而且彬彬有礼。
那天的老田很高兴,而洛阳很困惑。老田作总结的时候,洛阳问水婧,你刚才推我想要说什么?
水婧连忙翻开涂鸦本,指着上面的一个人头说,你看,这个人像不像刚才说‘信仰是思想懒惰的一种表现’的那个男生?
大大的鼻子和善良的眼睛,还有一头乱发。洛阳冲本子上的男孩子无奈地笑笑。嗯,像,当然。
水婧很得意地笑,又在本子上面涂了两笔,你看,现在他像不像老田?
洛阳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果然,丁水婧的这个举动让洛阳一瞬间怀疑发言的男生是老田的私生子。
不过更让洛阳欣赏的是,她并不是没有注意到大家对她的发言的赞赏,毕竟,能做出那么精彩大方的即兴演讲的人不可能是不懂得体察观众的人,可是丁水婧就像习惯了一样——并不是出于羞涩和谦虚而与洛阳避而不谈——只是因为习惯了,所以才懒洋洋地没什么兴奋和骄傲。
所以洛阳没有夸她,没有像对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笑得很温和地说,啊,谁说美女肚子里面没有墨水?!
洛阳从来都不是喜欢计较输赢和气势的人,他心里通透做事稳当,人缘也极好,自然不会在她面前自卑。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他就是不想夸奖她。
不想让她像对待别人一样,诧异地看自己一眼然后淡淡地说,哦,谢谢,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了不起的。
然后自己就会在丁水婧心里被划归为某类俗人,再也没有变得特别的可能。
对,只是想要变得特别。
只是初见,竟然有那样诡异的奢望。
有人在你生命里屡屡划过却平淡无痕,而有些人,一面之缘就嵌入大脑回路深处,走近记忆里,仿佛不请自来。
下课的时候陈静忽然出现在门口,朝他招招手指指右手拎着的外卖,温柔地歪头一笑。
洛阳余光看到丁水婧狡黠的微笑,八卦得恰到好处。
“女朋友?”她问。
“是。”
他朝丁水婧点点头,拎起书包先一步离开了教室。
“学妹?”陈静问。
“是。”
回过头,看到女孩伏在桌面上望着地面上的某一点,美好的侧面仿佛安静的油画,正午的阳光从厚重的酒红色窗帘缝隙漏进阶梯教室,正正好好打在她身上。
就像上帝偏爱的追光。
“学妹吗?”他回过神,身边的陈静依旧温柔地笑,古井无波。
“你刚才问过了。”他笑,左手接过外卖,右手轻轻牵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