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回到坂本城后,光秀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非常安静。
他绝口不提自己对信长的不满。
最初两天,他把自己关在房内,潜心为自己求签卜卦。光秀在易学方面的造诣颇深,即使是同道中的博学之士,也都对他推崇备至。
然而,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卜了甚么卦、结果如何。
在这当中,只有他的女婿秀满微微察觉到,既是主君、也是岳父的光秀心中,似乎已经有所决定。
“殿下,我可以进来吗?”
光秀刚把卜卦用具收入屉内,廊下突然传来秀满的声音。
此时,驻守在丹波筱山、拥有两万石的明智次右卫门及驻守福知山、拥有一万石的四王天但马守、八上三万石的荒木山城守及长男光庆,都已引兵退回丹波,各自在自己的领内做好出阵准备。此外,在龟山城的妻木、并河、斋藤等重臣,也正为光秀这次出阵而忙碌着。
因此,如今只剩下光秀和秀满留在坂本城,负责监视信长的一举一动。
“噢,是秀满啊?安土有没有消息传来?”
“有。自从十九日在总见寺招待德川先生欣赏能剧之后,上飨之宴即告结束,并于二十日将庆席移到高云寺……在这三天里,款待家康的事就要结束了。同时,家康一行人也已决定在明天,也就是二十一日朝京师出发。”
“噢?那么中将(信忠)先生已经从甲府来了吗?”
“是的。中将先生并未让其手下休息,将直接担任家康的先导,赶到位于二条南室町的妙觉寺去。据说,当家康参观过京师,转往堺港出发之后,将借住在二条城里。”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妙觉寺是空的喽?”
“不!家康先生出发之后,中将先生及其么弟源三郎胜长(即信长的么儿)马上就会搬进去了。”
“噢,看来大人这一次上洛,还是决定停宿在本能寺喽?”
“是,那是理所当然的事。通往六角油小路的本能寺,构造和城池一样,不仅固若金汤,而且四周都挖有很深的壕沟,因此大人当然会停留在那里。”
说完,秀满突然看了看四周,然后略微把身子倾向前,低声问道:“殿下!卦上怎么说?”
他急切地看着光秀。
然而,光秀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这该怎么说呢?算命这种事情,原该只是算算自己的健康,好教人安心罢了。”
“殿下!我们何不算算信长公的命,看看他是否将在今年六月踏入凶运呢?”
“秀满!”
光秀瞪大了双眼,吐了一口气说:“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我知道,但是……”
“你不了解算命这种事。虽然大人的确会在今年六月进入大凶运,但是你要知道,凶运每十二年就会有一次轮转,因此每个人的一生当中,都会有不顺的时候。换句话说,有这种情形的,不光是大人一个啊!……”
“噢,这么说来……”
“你以为只要为大人卜一卦就行了吗?我光秀算命可不是这么算法。早在去年,我就算出今年会有凶运;你看,最近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而且,我必须等到七月半之后,才能脱离凶运……在这之前,我只能任人宰割,无法照自己的意志活动。”
秀满有好一会儿只是静静地看着光秀。
(难道岳父也替自己算过命了……)
唯一可知的是,这次的大凶运将会对信长的一生造成重大的改变。那么,对明智家而言,现在不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秀满心里这么想着。
“殿下……不瞒你说,我曾经亲耳听见大人所派来的使者青山与总谈到一件事情。”
“甚么事啊?看你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是有关扩增殿下领地的事。”
“甚么?大人要给我更多领土?”
“是的。据青山与总说,这一次殿下出战中国之后,将可获得出云、石见两国作为报酬……他说这是大人私底下告诉他的。”
“出云、石见两国……”
“是啊!这么一来,不仅可以压制毛利势,就是对我们明智家而言,也是相当有利的啊!”
“原来如此!”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说不定这正是他要使殿下自行毁灭的奸计哩!”
“……”
“当然,青山与总是出自一片好意才告诉我们这件事;不过仔细一听,出云和石见都还在敌人的掌握之中……但是等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把它攻下来后,大人所给予的奖赏却可能只是丹波旧领的近江一角;一旦我们无法驱逐毛利势力,那么岂不是又要成为流浪民族了吗?”
“嗯!这么说来,难道大人有意收回旧领,而以出云、石见两国代替吗?”
“是的,而且他要把坂本城交给森兰丸……兰丸的父亲三左卫门是在此地战死,因此兰丸一直对这座城怀有很特殊的情感……这都是与总亲口对我说的。”
“……”
“殿下!如果你一定得到七月半才能脱离凶运,而出兵本身即是凶运……何况即使到了七月半也不见得就能攻下出云、石见啊!到时候,我们不就变成有家归不得的浪人了吗?”
光秀闭上双眼沉默着。
秀满再度很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然后继续说:“然而大人一到六月,也会同样步入凶运里……我认为,虽然大人打算出兵,但是却不一定出得了京师啊!这次他将住宿在本能寺内,届时势必没有大批护卫部队随侍在侧;再说,以大人那种脾气……他根本不把毛利势放在眼里,只不过是想趁机让京里的公卿、殿上人见识见识自己的威力罢了,因此他只会带着一小队侍卫住在本能寺……这么一来,不正是天赐良机吗?”
“……”
“如今,我们已经集结大军,随时可以出兵。更有利的一点是,所有的人都以为我们要去攻打中国,因此如果我们在前进的途中,乘夜掉头朝本能寺进攻的话……那时已是六月时节,正是大人步入凶运之时啊!……”
“……”
“在同样面临凶运的时候,一旦必须接受羽柴的指挥,那么你对毛利势之战将会是怎样的情形呢?殿下,难道你为自己卜卦时,也没算出结果来吗?”
一连串的问题,使得光秀忍不住微微颤抖着。
《汉书》曾经记载,一旦处于凶兆之中,凡动必败;而这正是取自历史兴亡当中的教训啊!
因此,大凡所谓的军师,必定会组合自己与对方的命运,以推算胜负。就占卜之学而言,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光秀当然知道这一点。不过,也正因为他知道,所以才会对该在何时举旗叛变而困扰不已。
从理论上言,七月半以后自然对光秀较为有利。一旦过了七月半,信长即已转为衰运,两人的运势逆转,举旗叛变必然比较容易成功。但问题是,如果在自己尚处于凶运之中便与毛利作战的话,是否还能活着等到七月半过后,幸运之星的到来呢?
万一在这段期间内遭遇更大的凶星,或许会因而送命哩!
“殿下,这是一场凶运之战啊!你和大人,一样是凶运对凶运……我们只是在比较那个人的凶运较强罢了。殿下,难道你没算出自己该如何选择吗?可不可以告诉我?”
“秀满!”
在张口说话的那一瞬间,光秀那光秃的额头已经布满了斗大的汗粒。
“看来我已经瞒不了你了。事实上,我卜卦所得到的结果,和你所说一样。反正凶运就是凶运,坐着也是凶,行动也是凶……不过时机却是一大问题。正因为我很明白……所以才更难下决定啊!当然,如果我迟迟不做决定,无异于自取灭亡……好吧!情势使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放心好了,我会尽快做好决定……但是你要记住,千万不可对任何人泄露此事,即使是你的妻子也不行,懂吗?秀满!”
秀满似乎松了一口气地点点头。看来,连他的心底也已经有了谋叛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