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拓也抓起手腕,把指尖贴在脉上,摇了摇头。
“不行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感到胸口一阵揪心的痛楚。
“死了吗?”
创介说。就连这样一位满头银发、说话稳重的绅士,声音中也不免带着一丝颤抖。
“对。”拓也回答,“没有脉搏了。”
他的呼吸也有些不大规则。这也难怪,我心想,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叫出声来。
“大夫……现在立刻请个大夫来看看,应该还会有救吧?”
“不行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充满绝望,“已经晚了。还有……这么做的话,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你准备怎么和医生解释插在胸口上的刀?”
“……是啊。”
创介似乎并没有想好自己该怎样回答,只好缄口不语。
“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时枝太太揪住创介问,然而她的丈夫依旧紧闭着双唇。不只他一个,在场的其余四个人——这对夫妇的儿子正树、隆夫,还有隆夫的家庭教师拓也和我——全都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各人都沉默不语,时间漫长得让人喘不过气,但其实并没过太久。
拓也掏出手帕来摊开,似乎要用它来盖住尸体的脸。几个人当中,感觉还是他比较沉着冷静。
“毋庸置疑。”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轻轻干咳一声。
“这是……杀人。”
他的一句话,让整个屋里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现在
来到岸田家,时枝太太面无血色地出现在玄关。她那张看起来就跟猫一样、平日故作镇定的脸,早已变得扭曲。
“出什么事了?”
我一边慢吞吞地脱鞋,一边问。她抓起我的手。
“你来一下。”
太太把我拽进了客厅,她的手竟然如此有力,让我吃了一惊。
客厅里已经有人先到一步,是隆夫和他的另一位家庭教师雅美。雅美教英语,而我教数学和物理。
看我进屋,雅美便投来了紧张的目光。隆夫脸色苍白,弯着细细的脖颈望着地面。他这人原本就没多大出息,自打那夜起就一直惶惶不安,但今天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对劲。大概出什么事了吧。我的心里一阵紧张,脸都不由得紧绷了起来。
“事情麻烦了。”
看我坐下身,太太便开口说道。从她的目光只望向我这一点来看,估计雅美和隆夫都已经知道怎么个“麻烦”法儿了。
“出什么事了吗?”我问。
太太从身旁的橱柜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了我。那是一张名片。
安藤和夫,新县柏崎市×××——名片上如此印着,既没写公司也没写职业。但光看到这些,便已经足以推断出这人到底是什么人了,就连我也不禁心跳加速。
“这人刚才来过。”太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亢奋,“问我们有没有看到他妹妹。”
“妹妹?那就是说……”
“对。”她点了点头,“她似乎有个哥哥。”
我嗯了一声。那女的——安藤由纪子还有个哥哥啊?
“你问过他上这儿来的理由吗?”
太太轻轻地点了下头:“她房间里的住址簿上写有这里的地址和电话。”
那女人还搞了这种多余的事啊?
我在心中暗自咂舌,真够不顺的。
“见过安藤的只有太太一个吗?”
“是的。当时雅美在给隆夫做辅导,我家那口子和正树都还没回来。”
“他问有没有看到他妹妹时,太太您是怎样回答他的?”
“我回答说……我不知道。”
“原来如此。”
我松了口气。与其胡扯一通,倒不如佯装不知。
“听太太您说不知道后,安藤有何反应?”
“问我其他人情况如何,问我丈夫或者儿子是否知道……”
嗯,这倒也合理。
“后来呢?”
“我说我不知道,他就说今晚会打电话来,让我帮他找其他人打听打听。要是我不答应的话反而会引起他疑心,所以我只好答应了下来。”
“您这么做,可谓高明。”我附和道,“那之后安藤就回去了?”
“是的。”太太点了点头。
我靠在皮沙发上重重叹了口气。目前事态还不算太糟,可以有多种发展。但尽早做好预防措施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您和您丈夫说过这事没有?”
“刚才我给他公司里打了个电话,他说他会尽早回来。”
一种担忧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立刻再打个电话过去,告诉他,如果见到安藤,要避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安藤他这样一个个地去找,如果有人的回答出现了不相吻合的地方,那么他就会起疑——联系上正树了吗?”
“可以联系他打工的地方,我会把同样的话也转告给正树的。”
“那就拜托了。”
我冲着太太匆匆离去的背影说道。
客厅门关上之后,我望了一眼雅美。
“我想你应该明白,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
雅美耸了耸肩,用两只手把长发撩到脑后。白色的毛衣下,胸前的曲线凸显出来。
“我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从没想过退路。”
“那就好。”
说完,我把视线转移到她身旁的隆夫身上。雅美不愧是我的恋人,一旦到了危急关头,倒也还颇有胆识。目前我们的最大弱点,还在这位公子哥儿身上。
“隆夫君,”我叫了这位公子哥儿的名字,“你没问题吧?这次的事,所有人都必须齐心协力才行。”
隆夫的眼眶和耳垂通红,他如同发条人偶一样,机械地点了点头,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家伙。有时真忍不住想说他两句,但眼下就暂且算了。
“安藤是不是在按着她那本住址簿挨户打听?”
雅美一脸不安地问。
“我想应该是的,他没理由只盯着这个家,现在倒也不必担心。”
“这个安藤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清楚。如果是个性情淡泊的人还好,但若是个纠缠不休的家伙,那事情就麻烦了。”
我们几人聊了几句,时枝太太回到屋里,她的表情感觉要比先前镇定了一些。
“丈夫、正树都通知了。目前安藤似乎还没有去找过他们。”
果然,我点了点头,对方并非只盯着这户人家。
“我已经跟他们说了,让他们见到安藤后别说太多,他们俩都会尽快回来。”
“那就行——我们几个先来商量下对策吧。今晚安藤打来电话的话,都该怎么说。”
“如果全家人都说不认识安藤由纪子,估计也有些不大靠谱吧?”
雅美的这个问题,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确认。
“完全不靠谱。”我回答,“至少,如果没法儿说清她的住址簿里为什么会有这里的地址,那事情可就麻烦了。现在的问题是她那本住址簿上到底写着谁的名字?”
话的后半段,我是望着夫人说的。她盯着半空想了一阵,回答说:
“听安藤说,那本住址簿上只写了个‘岸田’。”
“既然只写了姓氏,那么她与家里的任何人都可能会有来往了。”
雅美用明快的声音说。她这人倒是不缺乏胆量,可有时候却会想得太过天真。
“大致可以说是这样的,但如果来往密切的话,那可就不妙了。对方要是缠着问个不休,会很麻烦的。最好说是没什么深交,也就只是在住址簿上留个地址而已。”
“这话的意思是说……”
太太投来了真挚的目光。我回望着她,说道:“安藤由纪子似乎说过,她想做个自由撰稿人,是吧?”
太太立刻点头。
“那么,就干脆说她曾经来采访过您丈夫,这样如何?”
听了我的提议,太太沉思了起来:“采访我丈夫……”
时枝太太的丈夫岸田创介可谓是日本国内名声赫赫的建筑家。土地变少,地价攀升,让人们对未来住家的不安感不断增加。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也开始更多地听取建筑家的意见。从我个人的想法出发,不如就说是安藤由纪子也在对此进行调查好了。
“但如果撒了这种谎话,今后是否会留下祸根呢?”
或许太太是为了保全我的颜面,才故意把话说得如此委婉。不管怎么说,直到今天,众人都是按着我说的去做的。
“既然要撒谎,那就干脆撒得大胆点儿。”为了让她安心,我故意大声说,“真话里掺上一点点谎话这种办法是行不通的,那样真相只会浮出水面,成为招致破绽的契机。相反,百分之百的谎言,反而难辨真伪。”
听了我说的话,太太低头沉思,但随后她再次抬起头来。
“既然如此决定,那就必须先商量好各种细节。比方说,安藤由纪子是什么时候来的,都谈了些什么内容之类的。”
“必须仔细商量。”我说,“但如果太过详尽,反而会出现破绽。跟安藤谈的时候,就只大致地讲述就行了。如果对方问得很详细,那就不要当场回答,先观察下对方打算怎样出牌。”
“那今天的电话里怎么说呢?”
“就回答说,安藤由纪子似乎曾经提出说要采访您丈夫就好了。如果对方问起详情,您就说您丈夫还没回家,先敷衍过去。这里的难点,就在于不让对方察觉到您是在忽悠他。最好不要留下空隙,清晰明了地告诉对方。”
“我知道了。”
她斩钉截铁地说,感觉就连她眼角上的皱纹也在表明她心中的决心一般。
就在我们商量到这里时,玄关的门铃响了。可能是正树或创介回来了,太太站起身来。
“我也……”
隆夫纤瘦的身子也站了起来,紧随太太而去。估计是上厕所吧。这几分钟里,他紧张得不行。我露出一脸的不耐烦,冲着雅美撇了撇嘴角。
雅美把手放到了我的膝盖上,掌心传来阵阵暖意。
“拓也你可真够冷静的呢。”她说。
“你难道就一点儿都不怕吗?”
“我也怕。”我回答,“但是不能因为害怕而迷失了自己,我这人一向都很冷静。”
这时,玄关外传来了有人进家的声音。
夜晚
“这可是……杀人啊。”
拓也用手帕捂着脸说。半晌,没一个人吱声。
拓也依旧那样冷静啊——虽然我也没吭声,但是不得不对他那种沉着的行动感到钦佩。不论是谁,都不会希望看到一个已死女人的脸。
“好了。”拓也说,“怎么办?这事该报警吧?”
“那可不成。”创介立刻回应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亢奋,“要是被人当成杀人犯的话,那这辈子就完了。不仅如此,甚至连家人也会受到牵连……这事万万不可声张出去。”
“话虽如此,”长子正树忽然开口说道,“话虽如此,可这也是没办法的啊?人命关天啊。”
或许是因为紧张,嗓门本来就有些尖锐的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往更加刺耳。正树他虽然是创介病死的前妻生的孩子,但对岸田家而言这孩子算不得有出息,依靠父亲的力量,才勉强念了所私立大学。不光脑子不好使,似乎还很在乎外表,总是照着男性杂志扉页上的样式打扮自己,我生平最讨厌这种类型的人。
“别叫那么大声。万一隔墙有耳怎么办?”说完,创介刷地一下拉上了窗帘,“不能让人知道这件事,当然也不能告诉警察。”
语调中蕴含着他的决心。
“那您打算怎样处理这事呢?”拓也问。
“有关这事,我有件事想求你们。”创介走到我们身旁,“请你们就当做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吧。我们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我等着看拓也的反应。他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想要把这事给彻底隐瞒住,那可不是件轻松的事。”
“这我知道,我的心里早已有所准备。”
创介的声音中似乎带有着一丝怒火。就算是绅士,有时也会变得歇斯底里。
我回想起以前看过的某本小说里,似乎就曾出现过这样的一幕。在那本小说里,记得应该是先对尸体做了一番手脚。
“总而言之,必须先把尸体处理掉才行。”
这句话表现了说话者心中愿意协助的意思。创介沉默了一阵,小声说了句“谢谢”。他似乎稍稍放了点心。
说起来,我看过的那本小说大致讲的也是一位女家教帮助一家人隐瞒犯罪的故事。
“要把尸体处理掉,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正树用尖锐的嗓门说。人世间最不缺的就是这种总喜欢和别人唱反调的人。然而这种人心里,其实一点儿主意都没有。
“不管容不容易,尸体都必须处理掉,麻烦你就安静会儿吧。”
创介对自己的儿子非常了解,只听他冷冷地说道。
“尸体必须处理掉。”拓也也重复道,“只不过最好是等到半夜之后再行动。要是搬运的时候让人撞见了的话,那可就彻底完了。对了,家里有没有什么可以装得下尸体的箱子之类的东西?”
“箱子啊……”创介沉吟道。
“杂物间里不是有些硬纸盒吗?”正树说,“就是买小冰箱时的那个。我记得外边似乎还用木框补过。”
“去把它拿来吧。”
创介带着正树走出了房间,房门啪地关起时,不知是谁轻叹了一声。是次子隆夫,一个瘦得可以数得清排骨的高中生。
“不行啊,不能这样,这样子……会招来麻烦的,还是去报警吧。”
“说什么傻话呢?那样做的话,只会让全家人都陷入不幸,刚才你爸不是也说了吗?”
“但这样可不成啊……不要这样啊。”
简直就跟个任性的孩子似的。教他英语的时候,有时真想煽他两耳光,他反而嗲声嗲气地叫我雅美老师时的模样,实在是让我几欲作呕。
“隆夫君还是回屋休息去吧。”
“是啊,还是我带他回屋去吧。”
回房间,自己去不就行了吗?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太太似乎多一秒也不想再在这屋里待下去似的。
拓也刚说了声“请便”,太太便抱着隆夫的肩走出了房间。
“从客观上来看,”拓也看了我一眼,说道,“估计这世上也找不出哪个家庭教师能像我们这样倒霉,被卷进这种事里去。”
我本想笑笑,可脸颊的肌肉只是抽动了一下。我连笑的精神都打不起来了。
“隐藏尸体这种事一般会判什么罪名?”
“遗弃尸体吧……大致就是这类的罪名。”
“原来如此,遗弃尸体啊……”
拓也点燃香烟猛吸了一口,我看到他的指间在微微颤动,他自己其实也挺紧张的。
“你打算怎样搬运那硬纸箱?”
我出声问道,但嗓音有些尖锐,让人感觉有些丢脸。
“家里的二号车似乎是辆单厢的面包车,估计得用那车来搬运吧。”
我“嗯”了一声,只觉得喉咙干渴嘶哑。
没过多久,夫人回到了屋里,之后创介和正树也搬着硬纸箱回来了。
“大小正好合适吧?”
听创介说完,拓也回答了句“挺好”。
“那就来动手把尸体给装进去吧。正树,能麻烦你来帮把手吗?”
“我?……那好吧。”
正树一脸不乐意地动手帮忙。
“冰凉。”
将尸体装进箱里之后,正树一脸不快地说。
“人已经死了,”拓也说,“体温自然会逐渐降低。”
“还有……感觉脸上似乎也平平的。”
“那是肌肉松弛造成的。”
“我听说人死后肌肉应该会僵硬才对啊?”
正树在这点上倒是挺清楚的,大概他平常也还是会看点推理小说之类的吧。
“死后僵硬最快也得在死后一两小时后才会发生,应该还得再过上一会儿。”
“对了,记得你好像是医学院毕业的吧?”创介一脸放心地对拓也说,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实在靠不住的缘故吧。
“我后来退学了——这事就暂且先不谈了,还是来考虑一下今后的对策吧。首先是把尸体给处理掉,现在是十一点,估计再等上三个小时比较好。在此期间,还有许多事得做。”
“对,比方说还得把房间打扫一下之类的……”
时枝太太的意见倒也颇有女人的见解。屋里乱得确实很不自然,红黑色的血迹沾满地板。直到这时我才觉察到,整个屋里充斥着血腥味。
“打扫房间固然重要,但还有些事比这更重要。”拓也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已经平静了不少,“有人知道她今天会上这儿来?”
“这就不清楚了。”创介回答,“或许来之前她曾和别人说过今天她要到这里来,但我们无从知晓。”
“或许有人知道她今天准备要上这里来。但实际上是否真有人知道她上这里来了呢?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就能坚称她今天没有来过了。也就是说,她今天在从家到这里来的路上失踪了。”
原来如此啊——我钦佩地说道。拓也从以前起就很擅长撒谎,就连我也曾经被他骗过许多次。
“就我所知道的来看,应该没人知道她今天要来。”时枝太太慎重地说道,“因为今晚并没有其他的客人要来。”
“此话当真?”
拓也确认道。
“是的。”夫人大声回答。
“既然如此,就当作她今天没到过这里好了。都听清了吧?她今天就没在这个家里出现过。”
拓也已经完全掌握住了现场的主导权。
现在
玄关处传来了人声,应该是正树或者创介回来了吧,但总感觉有些怪怪的。我站起身来,把耳朵贴到客厅的门上。
“……对。我说了,听说她是想来采访我丈夫。”
屋外传来了太太说话的声音,我的心咯噔地跳了一下。看来来人正是安藤由纪子的哥哥,之前他不是说要打电话过来的吗?
“采访啊?那由纪子她到府上来叨扰了吧?”
“不清楚……因为最近来找我丈夫的客人挺多的,所以我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也没多久吧。大概只是一周前的样子。”
“这样的话,那就只能请你找我丈夫详细问问了。”
太太的话让人感觉有些不妥。如果这时创介刚好回来,而之前又没统一好口径的话,形势就会变得很不利。
“那您丈夫是否回来了呢?如果他回来了,请您让我见一见他。”
安藤说话的语气慢条斯理,而且纠缠不休,这种男人是最难对付的。我“嘁”了一声,雅美似乎也看到了我的样子,一脸担心地凑了过来。
“他今天还没回来……今晚可能要到很晚才会回来。”
“是吗?这可真是遗憾啊。那您家的其他人呢?”
“我儿子也还没下班回来。”
“哦?都挺晚的啊。”
安藤的话音刚落,就听外边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我不由得撇了撇嘴,心想这下子可糟了。隆夫从厕所里出来了,那公子哥儿对临时状况没有丝毫应对能力。
“哎?您儿子不是在家吗?”
说话声听起来开心无比,时枝太太此刻的表情可想而知。隆夫那白痴,估计这会儿正一脸哭相地傻站着。
“这是我的二儿子,出门未归的是长子。之前我已经问过他了,他说不认识安藤由纪子。”
“是吗?不过还是请他看下这照片吧,这是她的样子……”
安藤刚说到这里,就听有人啪嗒啪嗒地上楼了。夫人叫了声“隆夫”。那白痴,居然逃走。
“对不起,这孩子有点怕生。”
他可是高中生了啊。开什么玩笑?
“不不,怪我长得吓人,让他起了警戒。”
太太沉默不语,估计她此刻正一脸的苦笑。
然而我却在为创介是否会突然回来而忧心不已。他要是这时候回来的话,可就糟了。
“那我改天再来登门拜访吧。”
安藤终于起身了。
“是吗?那可真是抱歉了。”
“打搅您了。”
关门声,上锁声,之后走廊上的脚步声渐渐接近。太太推开客厅门时我和雅美正站在门旁,把她吓得惊叫了一声。
“安藤回去了吧?”
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后便一下子倒在了沙发上。
安藤走了五分钟后,正树回来了。又过了十分钟,创介按响了玄关的门铃,简直是千钧一发。
除了隆夫之外,所有人都聚集到了客厅里,开始讨论对策。众人一致认为,目前的状况不容乐观。也就是说,之前对情势的分析乐观过头了。
案件发生三天后,我向岸田夫妇报告了情况。经过对安藤由纪子周边的情况展开调查,得出了没有任何人能将她与岸田家联系到一起的结果。基于这一情况,众人决定,采取坚决否认有人认识安藤由纪子的策略。
但现在看来,这策略必须改变了。
“也就是说,你的调查不够充分啊。”
正树这话,真想让人一拳打到他脸上,但我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又没法调查她屋里的情况,这也算不上什么失误。只是漏了写在住址簿上的电话,想一想,也是理所当然的。”
创介松了松领带,说道。
“与此相较,更重要的还在于,眼下是否还存在其他会把她和这个家联系到一起的东西。如果真有这样的东西存在,那我们的处境就很困难了。”
“我想这一点应该没问题。”我对自己的话很有自信,“在她的交际范围中,这个家应该是不会浮出水面来的。如果她的随身物品中存在这种东西的话,安藤应该会提到的。”
“要真是这样,那就好了。”
创介点燃香烟,深吸了一口,之后他朝着天花板吐出了乳白色的烟雾,雅美轻咳一声。
“我觉得她曾经提出要采访我的这种设定很不错。”创介说,“最近我也常常因为这事与人见面。那么,是不是就假定我曾经见过她呢?”
“可能的话,最好把话说得暧昧含糊一些,看看对方的反应,之后再见机行事。总而言之,必须先弄清对方究竟都掌握了些什么情报,我们才能灵活地对此做出相应的回应。”
“明白了,那我就试试看吧。正树,要是安藤跑去找你的话,你可要彻底装作不知啊,听到了吗?”
“我知道。”正树一脸不耐烦地回答。
创介看了看我和雅美,在沙发上坐下身来。
“我再次恳求你们二位,千万不要出卖我们。如果你们不帮我们,那我们可就彻底完了。还有——这话虽然说起来挺难听的,但你们也可以说是我们的共犯。”
“我知道。”
我回答说,而雅美在我身旁轻轻点了下头。
第二天夜里,当我来到岸田门前时,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头。扭头一看,只见身旁站着个脸色灰暗的男子,男子个头不高,体形偏瘦,年纪约莫三十出头,脸颊消瘦,目光灵活,让人联想起猴子。就在我感觉不快的瞬间,直觉告诉我此人必定就是安藤和夫。
“您是在这户人家里给他们家儿子上课的老师吧?”
或许他本意是想冲我笑笑,但看上去就跟撇着嘴说话似的。
“是的……请问您是哪位?”
“我叫安藤。您似乎每天晚上都会过来啊。”
“嗯……”
安藤嗤嗤一笑。
“我找附近的人打听过了。说是家庭教师每天晚上都会到岸田家来,而且据说还不止一个。”
我的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如此说来,这男的已经在调查每天都有些什么人出入岸田家了。他为何如此执着?
“除了我之外,还有个女的。”
听我说完,安藤不怀好意地笑了。
“对,我听说了。不过只要找您就行了,我想向您打听点儿事。”
“我没时间。”
“别担心,耽误不了您多久。”
安藤把手插进皱巴巴的西装衣兜里。那西装一看就是便宜货,衣服和裤子的料子还各自不同,肯定是在清仓大甩卖时买的断码货。
他掏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正是安藤由纪子。
“她是我妹妹,最近失踪了。请问您是否见过她?”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你妹妹上哪儿去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安藤淡淡一笑,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相反,他却这样说道:
“据我调查,我妹妹她上星期应该来过这里。所以我就想,您或许见过她。”
“她上周来过?这事你听谁说的?”
“管他谁说的,莫非那人是在信口开河?”
他从下方盯着我看,那眼神让人感觉很讨厌。
“倒也不是。总而言之,我从没见过这女的。”
说了声“告辞”,我便走进了岸田家的院门。走到玄关回头一看,男子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幸好玄关的门没有上锁,我径自进了家里,雅美正巧从二楼上下来。
“你现在最好先别出去。”我说,“安藤就在外边,刚才还把我给叫住了。”
似乎是因为听到我这话的缘故,时枝太太一脸担心地从里屋走了出来,“他问你话了?”
“把安藤由纪子的照片拿给我看了,问我有没有见过她。”
之后我把和他之间的谈话告诉了她,太太的脸色变得愈发地苍白。
“他怎么会偏偏缠着我们家呢?”
“不清楚,或许他已经掌握了些什么情报。”
我刚说完,就听身后响起了开门声,创介回来了。
“干吗全都凑在这里?”
他一脸讶异地脱下鞋子。我刚准备开口说明情况,就听门铃响了起来。太太按下了墙上的对讲机按钮:“请问是哪位?”
小小的扩音器里传出了对方的回答:“抱歉,总来打搅您。我是安藤。”
太太面带惧色地望了我一眼,安藤是在等创介回来。
“没办法,让他进来吧。”创介下定决心说,“总是避而不见,只会让他更加起疑。我来亲口告诉他,我与安藤由纪子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好了。”
太太点了点头,告诉安藤:请他进来。
“他知道安藤由纪子那天要来这里。”我飞快地说,“您斟酌一下,再开口与他交谈。”
“我知道了。”
看他点了点头,我和雅美两人上了楼。没过多久,玄关的门开了,安藤和夫进了屋。太太带着他进客厅,创介换好衣服后也走了进来。我和雅美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像昨天一样,把耳朵贴到了门上。
“我妹妹她五年前离开了家,之后就很少回家去。我这次来看她,等了好几天也不见她回去。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她出门旅游去了,但看看屋里的情形,却又不像是那么回事。我有点担心起来,所以就找到您这里来了。”
“这倒确实有些令人担心呢。”
创介给人感觉确实话不多。
“我把之前查到的情况综合整理一下,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一阵沉默,估计是安藤拿出了记事本。
“首先,上周一的夜里,住在我妹妹隔壁的职场女性曾经见到我妹妹外出归来。但她们之间几乎可以说是素不相识,也就没说什么。明明就住隔壁,结果还这样陌生,都市这种地方人情味还真够淡的。”
“近来都是这样的。”创介随声附和了一句,声音听起来让人有些放不下心。
安藤接着说:“总而言之,就目前来看,最后一个见到我妹妹的人似乎就是那位职场女性。还有,我妹妹房门外的报箱里塞满报纸,都已经堆到玄关外去了。从日期上看,是从上周三的早报开始就积下来了。如此看来,我妹妹应该是自打上周三开始就不在屋里了——我这么说没错吧?”
“是这样。”
“周一的夜里还回去过,可到了周三早上人就不见了——也就是说,周二的时候,我妹妹出门之后就再没回去过。之前倒也并非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但她这次出门的时间似乎太久了点儿。”
一阵沉默。或许是创介抽了口烟,而安藤则静静地望着他。
“据说我妹妹她似乎想采访您?”安藤问。
“对,是有这么回事。”
“那她见到您没有?”
“嗯,这个嘛……”说着,创介干咳了一声,这演技也太做作了点儿,“见倒是准备见一面,但具体的日期还没定。”
“哎?这可就奇怪了。”安藤的嗓音变得黏黏糊糊的,“我妹妹的书桌上有张便条,上边说上周二准备到您这里来拜访。莫非这事与采访无关?”
便条?这不可能,我险些叫出声来。和雅美对望一眼,她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有那种东西?”
创介的表现也显得有些狼狈,但我看不到安藤又是怎样看待他的。
“有。所以我才会再三地打扰拜访。”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搞不好……或许是因为那件事吧。”
“哪件事?”
“为了决定采访的日期,她曾经问过我哪天比较方便。记得我当时似乎和她说过,周二的话可能能够抽出点时间来。或许令妹就是因此才预定在周二过来的。”
“照这么说,那您不是已经和她约好了吗?”
面对创介这种牵强附会的诡辩,安藤的语调里表现出了怀疑。
“对,当然。”创介斩钉截铁地说。
对话中断了片刻。虽然可以听到安藤似乎在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些什么,却听不到创介的说话声。
“那我最后再问一句。上星期二,您家里都有哪些人在?”
安藤问。这问题让人感觉有些奇怪。
“家里都有哪些人在?你问这个干吗?”
“不,也没什么重要的。太太和您……”
“还有我儿子和家庭教师。”
“嗯,原来如此。您的两位公子,还有两位家庭教师,一男一女。”
“是的。”
“是吗?抱歉,打搅您了。”
沙发挪动的声音,安藤似乎站起了身。我和雅美赶忙离开门口,快步上了二楼。
“我想应该没问题。”
安藤离去之后,我对创介说。
“他应该是没法证明安藤由纪子到这里来过的。所以您说她没来过,应该是高明之举。”
“在那种场合下,也就只能那样说了。”创介一脸不耐烦地说,“话说回来,当他说有便条时,还真的是让我吃了一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会不会是安藤故意诈唬人?”
雅美的目光在我和创介的脸上来回游移。
“有这种可能。”我回答,“即便如此,或许状况也没有多大的差别,因为安藤手上至少掌握了足以让他用话来唬人的根据。”
“不管怎么说,他都已经盯上这个家了啊。”
创介咬了咬下唇。看到丈夫的样子,时枝太太也绝望地低下了头。
“此时悲观,为时过早。”我说,“眼下还没有任何的破绽。”
“就是就是。”雅美也在我身旁点头,“现在还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有个女人失踪了而已……只要对方还没找到尸体,这种状况就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对,只要对方还没找到尸体,情况就不会改变。”
我也用不逊于她的强硬语调说道。
夜晚
只要稍稍看过点儿推理小说应该就会知道,尸体的处理可不是件轻松的事。
其方法大致可以分为四种。埋到土里,沉到水下,焚烧,再或者用药品溶解——大致就是这样。虽然也有冻成冰后削成刨冰一样地扔掉或者凶手自己把尸体吃掉这类的狠招儿,但从现实层面来说,这类方法却很难做到。
拓也推荐用土掩埋的办法。
“我觉得用土掩埋是最为快捷安全的办法。如果沉到水里去的话,或许会受水流的影响而浮出水面,焚烧的话也会留下骨头。”
“可又该埋到哪儿去呢?我可不想就近掩埋。”
听创介的口气,他似乎已将这事全权委托给了拓也。
“万一被人发现了,也不能让人对这个家里的人起疑。当然不能就近掩埋了。到琦玉县去找一处荒无人烟的深山里掩埋吧。因为要连硬纸箱一起运过去,我估计得用上家里的单厢面包车。”
“就这么办吧。”
“有铲子吗?还得用铲子挖坑。”
“杂物间里应该有。”
“好。等到了凌晨两点,就把纸箱搬上车。”
我看了看表,指针指着一点稍过的地方。
现在
近来一直气温暖和,昨天终于下了场雨,那雨大得足以把水桶给掀翻。今早醒来,滂沱大雨的状况没有丝毫的改变,冬天里很少会有这样的大雨。
雅美站在面朝阳台的玻璃门前,怔怔地望着屋外。玻璃门上仿佛挂了层薄纱一般模糊不清,她的面前留下了一块用手擦出来的圆形痕迹。
“你在看什么?”
我缩在被窝里,冲着只披了件男式衬衫的雅美背影问道。石油暖炉虽然已经点上了,但屋里还没有变暖。
“看看这片寂寥的街镇。”雅美说。她嘴中呼出的气息,让面前的玻璃再次变得朦胧。
我苦笑了一下:“我倒没感觉到有多寂寥。你知道在这附近买套独门独院的房子得要多少钱吗?”
“不是这问题。”她再次用手擦了擦玻璃,“被雨淋湿之后,各种各样的东西就会剥落下来,让人感觉其实大家手头都不是那么富裕。”
我撑起上半身,拿起了枕边的烟盒和打火机。不知什么时候,收音机已经打开,播放着古典音乐。
雅美转身望着我:“我们到国外去生活吧。我再也不想在这个窘困潦倒的国家里每天过着这种凄惨的生活了。”
“你去帮我把报纸拿来行吗?”
她用纤细修长的双腿从床前走过,向着玄关而去。之后她手里拿着报纸走回,啪地一下扔到我面前。
“真想变得有钱起来。”
雅美嘟囔着说。我瞟了她一眼,之后便立刻把目光转回了报纸上。
报纸的头版上登的是有关税金的问题。之后是裁军、地价——全都是些时隔多年却依旧悬而未决的老生常谈。
翻开社会版,看到从昨天起就一直下个不停的雨在某地引发了泥石流的报道,怪可怜的。
就在我准备把目光挪到体育专栏的时候,一则不起眼的报道映入了眼帘。一看标题:《琦玉县泥沙之中惊现尸体》。我把报纸凑近了眼前:
昨天傍晚,在琦玉县××町骑车锻炼的一名公司职员,因雨势突然变大,车轮打滑而摔进了树林里。尽管没有受伤,自行车却掉下了山崖。该职员在捡回自行车时,发现有东西缠到了车架上,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人的头发。该职员立刻抛下自行车,跑到距离该地一公里远的民宅,报告了情况,民宅的主人当即报了警。当地警方赶到现场,从泥沙中挖出了一具女性尸体。其年龄大致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长发,面部与两手手指均被破坏,无法辨认,胸口处留有尖锐刀刃刺伤的痕迹——
报纸刊登了以上情况。
“出什么事了?”
看我两眼死盯着报纸,雅美露出了担心的表情。我把报纸递到她眼前,给她指了指那篇有问题的报道。
她的脸随之变色。
“这地方……不就是那里吗?”
“说得没错。”我说,声音颤抖不止,“就是我们掩埋尸体的地方,真没想到,发现得竟然会如此之快。”
“怎么办?”
“给岸田家打个电话,问他们警察有没有去过他们家。如果说没去过的话,那就告诉他们我们随后就到。”
侧脸看着她拿起电话听筒,我从床上跳起身来,准备换衣服。
最近一周,安藤和夫一直没有露过面。妹妹的失踪虽然令他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岸田家,但或许是因为手头没有确实的证据,就没有再追究此事。之前我还和他们夫妇说,估计这事可以放心了呢。
安藤由纪子的尸体被人发现了——这正是我们最担心的。
夜晚
令人窒息的时刻已然过去,采取行动的时刻即将到来。拓也、正树和创介三人合力把硬纸箱抬进了车里。半路上,吊钟花的篱笆与硬纸箱擦碰了一下,发出了刺耳的咔嚓声。
“我也一起去吧。挖坑是人手多些更好啊。”
创介把鞋子扔进硬纸箱里,说道。刚才几人商量时,已经决定让岸田夫妇和隆夫留在家里。拓也说,要是半夜里突然有人打电话来,夫妇两人都不在的话,容易引人怀疑。在这种情况下,隆夫这孩子就只会坏事。“不,这种事情,人数越少越不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没事的,我们几个能行。”
“包在我身上了。”
正树的语气大咧咧的。或许他早已算准,如果自己能参加处理尸体这种难办的事,那么父母定会对自己刮目相看。
“那就把这东西给带上吧,醒醒瞌睡。”
“嗯?口香糖啊?谢谢。”
“路上当心。”
太太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担忧。
“我们走了。”说着,拓也点燃了引擎。
车子开出了一段路,几个人都默不作声。每个人的心里,似乎都在反复思量着自己此刻的立场。
“雅美你不必跟我们一起来的啊?”
坐在助手席上的正树扭头朝着身后的雅美说。
“不,我有件事要让雅美去做,所以她还得跟着我们跑一趟。”拓也手握着方向盘,说道,“没问题吧?”
“没事儿。”我回答,“反正我都已经上了贼船。”
“话说回来,你究竟准备上哪儿去呢?适合弃尸的地点,你心里有头绪吗?”
“以前兜风的时候曾经迷过路,开进过一条周围全是树林的路,估计那里是不会有人去的。不过我从没想过,那地方竟然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真是的。”正树耸了耸肩,叹气说,“你这人可真够冷静的,事情都已经到这份儿上了,亏你还能一脸的不在乎。”
“也就只是表面上而已,心里其实在怦怦跳呢。”
遇见红灯,停下车后,拓也叼起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他的嘴边亮起了一点红色的火光。
“掩埋掉尸体之后,这纸箱又怎么处理?”我问拓也,“上边似乎沾了些血。”
“今晚就暂时先运回去吧,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丢弃。”
“那就明天把它给烧掉吧,装成是在点篝火。”正树说。
“那样做太引人注意了,最好还是别这么干。把它撕成小片,然后等到倒垃圾的日子,拿去扔掉。”
“明白,明白。一切都照你吩咐的去做。”
说着,他往嘴里扔了块口香糖。
对,你就闭嘴吧——我在心中默默诅咒。
车子在黑夜中一路飞驰。
现在
安藤由纪子的尸体被发现的四天后,刑警来到了我家。当时我正在穿鞋,准备到岸田家去一趟,就听门铃响起。
其实,时枝太太昨天就已经给我打过电话,告诉我警察到他们家去了。看来警方对尸体身份的判别比我们预想的要快得多。但刑警没有缠着问个不休,只是把安藤由纪子的照片拿了出来,问有没有见过这女的。据说那照片就是安藤上次拿出来的那张,太太当然回答说没见过。
刑警共两人,自称高野和小田。高野身材较高,总是一副面色凝重的样子。小田则给人一种银行职员般的感觉,金丝边眼镜下的目光却炯炯有神。两人说有点事想打听一下,我回答说只有十分钟时间。
“您认识岸田这户人家吗?”
高野问。
我故意一脸茫然地回答:“认识啊。我在他们家做家教。”
“似乎是的。您每天都会过去吗?”
“除了周六周日,每天都去。其实现在我也正准备过去呢。”
“妨碍您出行,真是抱歉。”
“没事。话说回来,岸田家出什么事了吗?”
刑警从灰色的防水服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来,递到我的眼前。“请问您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来了,我心想。那照片似乎就是安藤之前手上的那张,照片上的由纪子满脸笑容。
“这张照片我之前看到过。”我回答,“几个星期前,有个男的曾经拿给我看过,不过照片上的这女的我却没见过。”
“有个男的给您看过?”
“对方说自己是这女子的哥哥,感觉有些猥琐,嗯……”
“安藤?”刑警问。
我接连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对,就叫这名字。”
高野刑警望了小田刑警一眼,小田正一脸抑郁地在手册上记录着什么。他们的这种行动,有着扰乱我心神的效果。
“请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尽可能装得若无其事,却不知道是否能够发挥作用。
高野刑警用稍稍充血的眼睛望着我。
“这女的被人杀了。”
“……”
我半张着嘴回瞪着刑警,时间太长或是太短的话,都会让人感觉有些不自然。看准时机,我出声问道:“是这么回事啊。”
“您知道四天前有人在琦玉的树林里发现尸体的事吗?”
看我点了点头,他接着说:“那具尸体就是照片上的这位女性。当时她的哥哥,也就是安藤先生来找我们,问那尸体会不会是他的妹妹。经过对牙齿等物进行辨别鉴定,我们已经确认死者正是他妹妹。”
“哎……?”
我一脸困惑的表情,装得就跟事不关己似的。
话说回来,那个叫安藤的家伙,一看到报上登有消息就立刻跑去询问,他就那么在意他妹妹吗?之前见面的时候,感觉他不像是个疼爱妹妹的人啊。
“那个,如果两位没什么事了,我想我也差不多该出发了。”
“啊,真是打搅您了。”
高野刑警连忙从身旁让开身来。我走出玄关,把门上锁。两人一直在一旁盯着我看,让我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二位还有什么事吗?”我稍显不快地皱了皱眉。
“不,没什么。上岸田家去之前,您是否还准备到其他地方去呢?”
这问题让我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我摇头说了句“不去”。
“那不如就让我们送您过去吧,我们也正准备上岸田家去呢。我们开车来的。”
“哎?可是……”
我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游移,高野的脸上露出了令人不快的媚笑,小田则依旧面无表情地呆站着。
“请吧。”
高野把手掌伸到我面前,催促着我上车。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他。
几分钟后,我和高野两人并肩坐在小田驾驶的车后座上。
“我们调查了一些有关安藤由纪子小姐的情况,发现了许多令人费解的地方。”
车子刚开出不远,高野开口说:“短大毕业后,她一直在文化学校里做事,但半年前突然辞职了。其后给人打工,当过酒吧里的女招待。可是在大约一个月前,她又辞去了这份工作,失踪时正处于无业状态。”
我沉默不语,在弄清楚高野和我说这事的目的之前,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开口。
“令人费解的还在于她失踪前一周里的事。”
高野的嘴角边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我不明白他这笑容背后究竟是什么意思。小田虽然一直在默默地操控着方向盘,但估计他也在竖着耳朵聆听着我们的对话。
“在那一周的时间里,她几乎谁都没见。当然也有人看到过她,可是并没有交谈过。所以,根本就没人知道她在干些什么。”
“可是……这种事情不也挺常见的吗?”
我的回答不痛不痒。
“对,近来的确如此。不过住在她隔壁的职场女性却证言说,安藤由纪子当时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出门去。那位职场女性回家时看到她出去,两小时后又回家来,似乎是听开门关门的声音而得知的。怎么样?这事有点儿意思吧?她究竟是上哪儿去了呢?”
“不清楚。”我摇头。这动作的意思是想告诉他,我对这事儿没兴趣。
然而刑警接着又说:
“还有另一件让人费解的事。从她的银行存折上可以看出,她在一年前,手上还有七百万日元的存款,之后却多次支取,现在只剩下了几万日元。”
我眺望着车窗外的景色,离岸田家还很远。我心中不禁焦躁起来,感觉这段路怎么会如此漫长,车子开得实在太慢。
“钱当然是越花越少。”高野说,“但我们对安藤由纪子的周边展开了调查,并没有发现有过什么大笔的花销。那么,那些钱究竟上哪儿去了呢?”
我把目光从窗外的景色上挪开,转移到高野的脸上。之后我缓缓地眨了下眼,尽可能平静地说:
“您和我说这些干吗?”
听了我的话,对方颇感意外似的睁大了眼睛说道:“不过只是闲聊两句罢了。要是让您感觉不快,那我就不说了。”
他这是想让我说我感觉不快吗?
我决定再往对方的领域里深入一步。
“案件和岸田家之间存在着什么关系吗?”
“这一点目前还不清楚。”高野回答。
“我们找安藤问过他妹妹是否和人交往。刚开始的时候他说不太清楚。但因为他当时的样子有些可疑,所以就对他的行动进行了监视,结果发现昨天清早他就出门去了。经过跟踪,查明他是到岸田创介的事务所去。我们的人当场叫住了他,他当时的样子非常惊慌。”
高野盯着我的脸,估计是在试探我的反应吧。我尽可能地装得面无表情。
“安藤由纪子小姐似乎曾经约见过岸田创介。”
“是吗?”
“对。据安藤说,自打约见了岸田创介之后,由纪子小姐就失踪了。”
“哦……”
“您现在应该理解我们盯住岸田家的理由了吧?”
我没有回答,而是把目光转到车窗之外,开口问道:“那安藤他为什么不立刻就跟你们说岸田的事呢?”
“您说这事啊?”高野哼了一声,苦笑着摸了摸下巴,“他说因为对方是位名人,所以不好提起对方的名字来,但谁知道这话究竟是真的假的。他给人的感觉也有些怪怪的。”
刑警话里有话。
我的脑袋飞快地转着。警察究竟都掌握了些什么情报?或许我这边也必须跟着见风使舵才行。最糟的情况下——我的思绪已经想到了这方面上。
过了一阵,车子开到了岸田家前。我和高野下车之后,小田依旧紧握着方向盘不放:“我把车停到派出所的停车场去。”
看着车子驶离,我感到一阵不祥的预感。看来他们到这里要解决的事,并非一时半刻就能解决的。
“吊钟花啊?”
身旁的高野忽然说,刑警碰了碰岸田家的篱笆,扯下了一片叶子。
“我喜欢篱笆。”高野说,“不喜欢砖墙。如果发生了大地震,砖墙就会成为凶器,东京市内的许多地方都在鼓励使用篱笆。”
我不明白刑警说这话的目的究竟何在。他的脸上带着笑容,我没有答话,而是伸手按下了岸田家的门铃。
太太出现在玄关外,看到我的脸,她露出了得救的笑容。可是看到我身后还跟着警察之后,表情又立刻变得怫然。我把瘟神给带来了。
“我们有点事想请问。”刑警说。
或许是因为听到了门铃声,这时,雅美和隆夫两人也从二楼下来了。雅美正在收拾着准备回去,我和隆夫一道,准备往楼上走去。
“能稍微耽搁一下你们的学习吗?”
高野在我身后说道。我转过头去,刑警冲我微微一笑,之后他又把脸转向雅美:“请您也稍等一下,要是怕回去太晚,就由我们送您好了。”
雅美看了看我,我看了看刑警。
“我有些话要和众位说。”他说,“而且很重要。”
夜晚
拓也驾驶着面包车驶离干道,向黑暗中驶去。车体不停晃动,估计路面的铺设状况不够好。
“差不多了吧?”正树仿佛已被周围的黑暗所吓住,说道,“在这附近掩埋掉就行了吧?”
“我也觉得。”
我从后座上对拓也说。
拓也并没有答话,而是谨慎地操控着方向盘。他甚至连调节车速的余力都已不剩,这附近的路似乎很窄。
“你们以前来过这里吗?”
操控了一阵方向盘,拓也问道。
“没有。”正树摇了摇头。
“雅美呢?”
“我也没来过。”
“估计也是。”
拓也再次默默地驾车向前,周围几乎已经看不到民宅的灯火,我完全想不出来他这是在往哪儿开。
“现在周围太黑,看不清楚,不过这附近正在改建成宅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挖土机给刨出来。要是把尸体埋在这附近,身为建筑家的岸田先生或许不同意。”
“嗯?是吗?”正树服气地连连点头,“估计老爸他倒是不会说这种话,不过要是让人给刨出来了,那可就麻烦了。”
“是比较麻烦。”
说着,拓也继续驱车向前。
几十分钟后,面包车终于停了下来。这是一条只容得下一辆车驶过的山路,路两侧全都是树林。
拓也和正树从车上走下,我也紧随其后。下车时,我从前排座位上拿了块口香糖,放进嘴里,薄荷的香气在口中扩散开来。
月光照耀着周围,车外亮得出人意料。
“掩埋尸体估计得花多长时间?”
正树问。拓也点燃了一支烟,缓解了一下开车的疲累。
“快的话两个小时,慢的话估计得弄到天亮。”
现在
所有人都聚集在了客厅里。不,或许应该说是被召集到一起。岸田夫妇和他们两个儿子,还有我和雅美,全都坐在沙发上,高野和小田则站在墙边。
“请你们告诉我实话。”
高野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创介闭着双眼,太太和隆夫低着头。
“那天,安藤由纪子小姐曾经到这个家里来过吧?”
我不由得看了刑警一眼,他的话里充满了自信。我不停地猜测,他这自信究竟是从何而来,却毫无头绪。
高野刑警和我对望了一眼。我感觉自己似乎笑了一下。
“岸田先生,”高野站在创介的面前,“您曾经对安藤说过,您说当时您虽然和由纪子小姐约好了,实际上却没见面——是真的吗?”
“是真的。”
创介的语气虽然斩钉截铁,但他膝上紧握的双拳,就连我也能看出是那样地不自然。
然而刑警没再说什么,而是走到太太面前。
“太太,您说您不认识安藤由纪子小姐,这话您至今不会更改吗?”
太太细小的喉头上下动了动,可以看出她在咽口水。之后她说:“是的,不会更改。”——话语中蕴含着一种悲怆感。净是些养尊处优且胆小怕事的人,连戏都演不好。
刑警站到隆夫面前,隆夫就跟乌龟似的缩着脖子,脸色苍白,耳朵通红。
刑警并没有对这个看着就让人心疼的公子哥儿说什么,而是重新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他再次用目光扫视了众人一番,把手伸进了西装的内衣兜里。他掏出了一只小小的塑料袋。
“尸体的面部和指纹全都毁了。估计是因为不想让人知晓死者身份,既然如此,那就应该把尸体身上的衣服也扒掉,凡事半途而废是不行的。”
刑警倒也并没有特别留意我,但我的心里还是咯噔地跳了一下。
“被害者穿着鞋子,这东西就在鞋里。似乎是植物的叶片,因为发现尸体的地点是树林里,所以原本鞋里有一两片叶子倒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经过对这叶片的调查,我们发现这种植物本身并不容小视。”
高野干咳一声,我几个人身子一震。
叶片啊……
我倒了口凉气。我明白那叶子是从哪儿来的了。所以这刑警才会说那话……我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去咬嘴唇。
“这是吊钟花的叶子。”
高野说话的口吻,听起来就像是在揭穿魔术似的。之后,他就像个魔术师似的,等待着众人的反应。片刻之后,创介“啊”了一声,表现出露骨的惊讶。
高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没错,就是你们家拿来围篱笆用的那种吊钟花。前些天上门拜访的时候,我曾经偷偷地摘走了一片叶子。经过比较,发现两片叶子很有可能是在相同的环境生长的。”
说到这里,他再次停下来看了看众人的反应。看到大伙儿全都默不作声,他再次开口。
“当然了,吊钟花的确随处可见。但条件如此吻合,却也不能说纯属巧合吧?”
沉默再次袭来。我的脑海中,那只静静下沉的小船再次浮出了水面。究竟是在哪里出了问题?
或许是看到自己打出的牌发挥出了效果的缘故,高野一脸从容地把塑料袋塞回了衣兜。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掠过了一种想法:有关吊钟花的事,莫非是他编造出来的?但我立刻便察觉到,即便现在再来大嚷大叫,也已为时过晚。
高野装起了塑料袋,之后又掏出了两张纸片来,似乎是两张照片。他拿着照片,走到了我的面前。
“听了你说的话,我才确认安藤由纪子的确来过这里。”
“我的话?”我睁大了眼睛。这不可能。
“你这表情是在说,这不可能。是吧?”刑警笑着撇了下唇角,“刚才我让你看过照片吧?而你当时立刻就回答说,之前安藤也让你看过这照片。不过只是在几周前瞟了一眼,亏你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我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颇有自信的。”
“但那照片你只是瞟了一眼,就能准确地记住照片上的人的长相吗?”
“不光只是长相。我是看到整张照片之后才想起来的,比方说构图、背景。”
“那光看长相的话,或许你会认不出来?”
“没错。”
“这可就怪了。”
高野高声说道。之后,他把手中的一张照片递到了我面前。
“这是我刚才给你看的那张照片吧?”
我点点头,是那张照片。
“你果然在撒谎。”
刑警突然间大声说道。他的嗓门是如此之大,我一瞬间只感到无言以对。刑警趁机接着说道:
“其实这照片根本就不是安藤当时给你看的那张,安藤当时给你看的是这张。”
他晃着另一只手上的第二张照片。看到那照片,血一下子涌上了我的脑门。
第二张照片与先前的那张完全不同。尽管照片上的人都是安藤由纪子,但一张笑着,一张却没笑。除此之外,色调和背景也全然不同。
“你看到了另一张照片,却说那是安藤当时给你看的那张。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其原因就在于,照片上的人是同一个。你说光看长相你是看不出来的,却凭长相说那是同一张照片。其实你对安藤由纪子的长相非常熟悉,却想装作不认识她。你有必要撒这样的谎吗?”
看着两张照片,还有刑警那张夹在其间的脸,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不,我已经不想再答话了。脑子虽然发热,但其中某处还算冷静的部分却已明白,自己中了对方的圈套。听了太太打来的那通电话,又听刑警之前说那照片是安藤的,所以就以为刚才刑警拿出的是之前安藤给我看的那张。
看我再不作答,刑警走开一步,对着所有人说:
“很明显,安藤由纪子小姐曾经到这个家里来过,之后她就不见了。几周后,有人发现了她的尸体。也就是说,她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些事。那么究竟是什么事呢?我们只能从最糟的事态展开推想——”
他停顿了一下,等待着我们出声。看到众人全都紧闭着双唇,他用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晦暗语调说:
“这世上有种东西,名字叫做鲁米诺反应。它是用鲁米诺溶液与过氧化氢水混合,通过催化作用而发光。在难以识别血痕和大范围的现场里调查血迹时,可以使用它。用了这种方法,哪怕有人将血液稀释到一两万倍,也能轻而易举地检测出来。即便是在肉眼完全无法看到,比方说用炊帚刷洗过之后,也依然能够查出血迹来。”
听了他这番话,所有人的寒毛全都倒竖了起来。或许是因为看到了众人的反应,高野刑警接着说道:
“明白了吗?如果我们动真格儿的,那就连人是在哪间房间里被杀的都能查出来。”
作为最后的一句话,这话具有极强的威慑作用。有人发出了呜咽,打破了屋里的沉默。是时枝夫人。
“是我,是我把她给杀了的。”
我吃了一惊,扭头望着她,创介和两个儿子也吃惊不小。高野不可能会对此毫无觉察,他拉起太太的手,让她站起身来。之后他把太太交托给小田刑警,再次看着剩下的所有人。
“真相马上就会大白。”他说。
“只需要把太太的供述与众位的话加以对照便可。我们还没蠢到会去抓捕替罪羊的地步。”
高野朝小田使了个眼色,小田带着太太准备离开房间。一瞬间,有人如洪水泄闸般地哭了起来。根本就不用去看,是隆夫。
“是,是我……是我杀的。”
隆夫扑在桌上,嚎啕大哭。创介等人那苦涩的表情,仿佛在说这才是真相。
“隆夫,你胡说些什么!”
太太高声厉喝,小田却制止了她。
高野站到隆夫面前,俯视着问道:
“是你杀害了安藤由纪子小姐吧?”
隆夫把脸埋在两臂之中,点了点头。
“我,我……我本来不想杀她的……”
我看了看身旁的雅美,雅美也正巧扭头看着我。
糟糕透顶——我们用目光相互传递着心中的想法。
隆夫被捕的第二天,小田刑警跑来找我,说让我到警署去一趟。大致的情况昨天已经在岸田家都说过,但他们似乎还得正式地记录一下口供。
“其他人的审讯已经结束了吗?”
坐上小田的车后,我问道。
“基本上都结束了。”小田回答。
“证词里有相互矛盾的地方吗?”
“没有,大体上都一致。”
小田两眼正视着前方,他这人始终让人捉摸不透。
到了警署,他立刻就带着我进了审讯室,狭窄的房间里散发着臭味儿。过了五分钟,高野刑警露面了,他嘴角上的微笑让人提心吊胆。
“先来整理一下案件的情况吧。”问过姓名、住址等情况之后,高野首先说道,“案件的起因,似乎就只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啊。就因为这些不值一提的事,安藤由纪子和岸田隆夫发生了口角。”
“似乎是的。”我配合着说道。
“后来岸田隆夫伸手推了安藤由纪子一把。由纪子倒向身旁的角桌,不巧角桌上果盘里的刀子正好插进了她的胸口。看到她胸前喷血,隆夫惊叫起来,听到叫声后,众人随即赶到。”
“听说是这样的。”我说,“但我并不清楚这是否是实情。听到惊叫赶去的时候,她的胸口已经插了刀子,隆夫呆站在原地这一点倒还属实。也有可能是他一刀捅上去的,不过事情究竟如何,我们都无从得知。因为以隆夫的性格来看,他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所以我们就相信了他说的话。”
当时没人怀疑过隆夫是否会撒谎。
“听说当时是你察看了由纪子的状况,是真的吗?”
“对,虽然中途辍学,但我毕竟也曾念过一段时间的医学院……当时我判断伤者伤势过重,无力回天,并把情况告诉了岸田一家。”
“当时没请医生来看看吗?”
“我觉得不行。当然了,这还得由岸田先生来做决定。”
“那么岸田先生当时做的决定又如何呢?”
“他什么都没说,”我摇了摇头,“反而向我征求意见,说该怎么办才好……”
“那你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我说这事该立刻报警,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看了高野一眼,与我视线相遇时,他的脸偏朝一旁。不知为何,这动作一直久久地留在我的心间。
“听你说了该去报警的意见之后,岸田先生都说了些什么?”
“当时他回答说不行。相反,他说让我们协助他们隐瞒案件的真相。”
之后,我一五一十地说出了案件其后的经过。受岸田夫妇之托必须全力协助的状况,还有出门处理尸体的事。
听我讲述时,高野的目光始终盯着半空中。看他连眼珠子都不动一下,我在想他有没有在听。我稍稍中断了一下,他便缓慢地把头转朝我这边,催促着我继续往下说。
掩埋好尸体,回到岸田家之后,我的讲述便已全部结束。高野依旧板着脸一言不发,我完全猜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离开岸田家的时候,”刑警终于开口说道,“岸田先生是否给过你们什么?不是给你的话,那就应该是给正树。”
给过我们什么?
我开始回忆起来。那天夜里的事,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先是搬运硬纸箱,然后……
“啊。”我点了点头,“他们递了些口香糖给我们,说是让我们醒醒瞌睡。”
“你没记错吧?”
“没有……那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只是确认一下罢了。”
刑警干咳了两声,听起来感觉就像是故意的。
“对了,安藤和夫这人呢……”刑警改变了话题,“他说他是从住址簿上看到岸田家的地址,之后又看到便条上写着那天由纪子与岸田先生有约,但他拿不出住址簿和便条来。经过我们逼问,他说出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来。”
“出人意料的事?”
“安藤与由纪子两人时常联系,有一次,他听由纪子说起了一件奇怪的事。她当时说,他们兄妹俩或许可以从建筑家岸田创介身上榨些钱出来。据安藤说,他们的父亲安藤喜久男曾经与岸田创介共事过。当时他们两人曾共同构思出一种划时代的建筑技术,但喜久男因事故英年早逝。多年之后,岸田以当时的技术为基础,获得了巨大的名声,但他彻底把安藤家丢到了一旁。因此,由纪子时常会把自己家也该从岸田那里分到百分之几这类的话挂在嘴边。也就是说,由纪子从一开始就是打着这主意接近岸田家的。”
“这事倒挺有意思的。”我一脸兴味索然地说。
“所以和夫在得知妹妹失踪之后,立刻便想到这事或许与岸田家有关,因此才会找上门去瞎诈唬的。其结果,事情果然如他所料。”
我总算明白了安藤当时纠缠不休的理由,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问题的关键还在后边。”高野的语调变得严肃,“当时由纪子打算怎样从岸田家榨取钱财呢?据和夫说,由纪子手上似乎握有什么把柄,打算勒索上一笔钱。这把柄究竟又是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同时表现出一副“我不可能答得上来”的态度。
“怎么样啊?”
刑警再次询问。
“我不知道。这事和这案子之间应该也没什么直接的关联吧?就像隆夫自首时说的那样,由纪子之所以会死,完全是因为收势不及造成的。”
“果真如此吗?”
“难道不是吗?”
听我这么一说,高野沉默了一阵。之后他偏转了两三次脑袋,放松了下脖颈,传来咔啪咔啪的轻响声。
“我是这样认为的,如果由纪子还活着,或许她的手上会掌握有足以拿去勒索岸田家的把柄。”
“……我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或许她手里掌握了岸田隆夫曾经杀过人的事实,这把柄足以勒索他们。”
“无稽之谈。被杀的人可是由纪子自己啊?”
“我说了,”刑警再次扭动脖颈,但这一次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如果她当时没死的话……要是当时她只是在装死的话,情况又会怎样呢?”
“……”
“当时她还没死。”
“……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
“口香糖。”
“口香糖?”
“对。尸体的食道中有口香糖。然而据隆夫说,由纪子当时并没有嚼过口香糖。那口香糖是在你和正树两人出门处理尸体之前由创介交到正树手上的。当时已经成为尸体的由纪子,又怎么可能还会嚼口香糖?”
“……”
看我沉默不言,高野接着补充了一句:“刚才正树已经向我们坦白了。”
夜晚
空气冰冷。深吸一口气,感觉冷空气就像是渗入了脑子深处一般。
我伸直了身子。虽然已经下车,但之前一直都憋在硬纸箱里。
话说回来,事情的进展还算顺利。
刚听拓也讲述计划时,我只觉得这种事情很难实现。根本就不可能顺利进行,但拓也不停地耐心劝说,最后终于成功了。
一周前,我化名“八木雅美”,与拓也一道,作为家庭教师,混进了岸田家。之前在文化中心上班时,为了做英语对话讲师而认真学习了一段时间,而这份努力终于派上了用场。
一周后的今天,我们动手实行了之前谋划已久的计划。
到岸田家去之前,我买了把水果刀和一些苹果。听我说这是带去准备在他学习结束后吃的,隆夫开心得就跟个小孩似的。
吃的时候,我对隆夫说,让他试着削削苹果皮。他皱起眉,说不干。与预想的一样,这公子哥儿就连削个苹果皮都不会。
从削苹果这事发展开来,我举了各种例子来取笑他,责骂他:啥都不会啥都不懂的少爷——
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对隆夫那种歇斯底里的性格了如指掌,而且在这几天时间里,我还反复确认过。他的反应正如我所分析的一样,满脸通红的他就像一只欲求不满的猴子,怪叫着揪住了我的头发。我抬手反抗,他就开始动起粗来,我装成被他推开的模样向着身旁的桌子倒去,桌上放着水果和刀子——
我之前已经在我的内衣和胸口间塞了只泡沫塑料小盒子。那盒子里有一只装有一百毫升血液的塑料包。血自然是我的血,那是拓也今天帮我抽的。拓也不愧是曾经念过医学院的人,注射器用得很熟练。
倒向桌子时,我顺势把刀子刺在自己胸前,之后便呻吟着倒在地板上。刀子穿过泡沫塑料,刺破了血袋,我的胸口被染得一片鲜红。
隆夫大声怪叫,拓也瞅准时机赶来。拓也设法不让家里的任何人靠近我,巧妙地把一家人推入了陷阱之中。
其后就像之前安排好的那样,拓也、正树和我三个人离开了他们家。还别说,正树这傻儿子,戏倒演得挺不错。
星空好美。
之后再稍微观望一段时间,就可以写匿名信要挟岸田创介了。岸田当年是靠窃取我父亲的功绩才发达的,我找他要钱,自然是理所当然。
等拿到钱之后,再给和夫哥哥买点啥吧。
现在
我和由纪子认识的时候,她还在文化中心里做事务员。我当时虽然也在培训班里工作,收入却不高,每天都过着穷酸日子。尽管我已有个名叫河合雅美的恋人,但还是带着玩玩的想法,与由纪子开始了交往。
可由纪子却真心喜欢上了我。由纪子手上倒还有不少钱,为了我,她倒真的是毫不吝惜。我感觉自己似乎是抱住了一棵摇钱树。积蓄花光之后,由纪子开始做起了女招待,她似乎是在为了我而挣钱。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这么坚强的女人,杀掉的话也怪可惜的。
但要是她怀上了身孕逼着我结婚的话,那么事情可就没这么简单了。如果我和她提出分手,由纪子可能会因此对我心生杀意。必须想点办法——就在我冥思苦想时,由纪子对我说起了岸田创介的事。她说要抓住些对方的把柄,恳求我帮她一把。
我没能推辞掉,开始对岸田家展开了调查。随后,我查明了许多有趣的事。其中之一,就是有关隆夫的情况,这孩子背负着父母的期待,整天被逼着学习,即便请了家教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他那人歇斯底里到了病态的地步,只要稍稍刺激他一下,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发起疯来。恰在这时,岸田家开始找起了家庭教师。
正树这人也有点意思,他是创介与前妻生的孩子,无可救药的败家子一个,而且他和同父异母的兄弟隆夫之间的关系向来不和睦。
由此,我想到了些主意,并且把心里的计划告诉了由纪子。
由纪子也同意了我这个把隆夫搞成杀人犯并借此来勒索钱财的计划。但无论如何,这事都需要正树的协助,我想办法接近那家伙,和他说了我的计划。
那家伙立刻便上钩了。这事不但能陷害弟弟,同时把钱分一半给他的条件也令他怦然心动,看来他平常挺缺钱。
只不过,别说由纪子,我对正树也从未说起过我心中真正的计划。我只对雅美一个人说过。
我和由纪子各自访问了岸田家,作为数学和英语的家教,分别得到了录用。在隆夫早已恶名远扬、没人敢来应聘的情况下,这样的结果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依旧用了自己的原名,而让由纪子使用了假名字。我当时的理由是,这世界其实挺小的,要是以后岸田家的人知道安藤由纪子还活着,那么事情就麻烦了。
假名字用了八木雅美这名字,即我真正恋人的名字,这一点虽然有些让人苦笑,但也无所谓了。之后为了适应这名字,即便在周围没人的时候,我也还是叫她雅美。
计划进展一切顺利,但在最后关头,我实施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一个步骤,令正树大吃一惊。
这样才算完美。当时我就是这样对正树说的。反正这事的账都会算到隆夫的头上,与我们无关。正树颤抖着点了点头,虽然他这人生性胆小,但只要他能把“自己也是共犯”这一点牢记在心,估计也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从第二天起,我就让真正的雅美——河合雅美做了隆夫的家教。她是我真正的恋人,我拍着胸脯向岸田夫妇担保,说她一定会严守秘密。
我告诉岸田夫妇说她也叫雅美,并且说出了安藤由纪子之前用了假名的事,这一点我是从由纪子的随身物品中查明的。得知由纪子的真名之后,创介的脸色似乎有些改变。但他没问她为什么要使用假名。看来他自己也回想起了由纪子父亲的事,想到了之前发生的一切。估计他心里是在猜想,或许由纪子也是为了替父亲讨回公道,才用了假名来接近自己家。
接下来的事,就只剩下掐准时机进行勒索了。有关其方法,事先我曾经设计了缜密的计划。
这计划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善后。我和由纪子的关系、由纪子曾出入岸田家的事,千万不能让人发现。为此,我一直保持小心谨慎。
但整个计划却因为一点小小的失误而彻底失败了。我万万没有想到,由纪子竟然会对她哥哥说起过这件事。
我把那女人想得太过聪明了。
夜晚
拓也的完美主义让我自叹弗如。
其实根本就不必到这种地方来,随便找个地方打发一下时间就行了。真的跑到这里来,或许是为了避免对岸田夫妇说明情况时出现什么矛盾吧。
或许这也是拓也这人较真的地方。
“好了。”拓也大声说,“动手掩埋尸体吧。”
我笑了,拓也也笑了。
“或许在铲子上沾些泥巴更好。”
正树说。在拓也的影响下,他似乎也变得会动动脑子了。
“不,这事倒还不必着急。”
拓也笑着,向我缓缓走来。一瞬间,我还以为他是要过来亲我。
“过会儿再挖也不迟。”
他的右手上拿着样东西。是什么?还有,他到底要挖什么?
他的笑容蓦然消失。
他为什么不笑了?
他手上为什么会拿着刀?为什么……?
紧随而至的冲击力,让我不由得咽下了嘴里的口香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