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教练 6

铅灰色的云覆盖了天空。潮湿的空气纠缠着身上的肌肤,让人感觉到梅雨正在逼近。

那天,由于要参加各公司领队、教练的集会,我没能陪着直美去练习。会议结束,我在四点差几分时回到了公司。

射箭队的活动室在体育馆的二楼。一楼的球场上,篮球队正在训练。

二楼的走廊静悄悄的,除了射箭队之外,垒球队和排球队的活动室也都在二楼,但此刻他们全都训练去了。

射箭队的活动室里亮着灯,但房门从里边反锁上了。我轻轻地敲了敲门,换衣服的时候,直美会从屋里把门锁上。

看屋里没有反应,我掏出自己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直美躺在长凳上,看起来像是在午睡——刚开始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但当我看到从她队服里延伸出来的电缆与电缆相连的计时器时,我就明白她想干吗了。

我连忙从插座里拔下插头,抱起她的身体猛晃。

直美微微地睁开眼睛,呆呆地望了我一阵。那表情看上去就跟忘了自己想要干吗一样,一片茫然。

“教练,我……”

“为什么?”我使劲摇晃着她的肩,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啊……这个……”直美按住太阳穴,忍耐着头痛一般皱起眉,“我没死吗?是教练您干预了吧?”

“干什么傻事呢?你死了的话,那不就彻底玩完了吗?”

“对。”直美微微一笑,“我就是想要结束这一切,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别说傻话了,不就是没能入选国家队吗?只要努把力,马上就能恢复起来。”

她笑着摇了摇头。

“不只是这原因,我总觉得好累……教练,我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可是,我却从来都没有做过一回普通的女人,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做。这样荒废下去,等我变成老太婆之后,也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能留下的。”

“别告诉我说只是回忆。”

“……”

“我们这射箭队也快完蛋了吧?之后我又该怎么办呢?我可是从来都没在公司里搞过业务的。别说公司了,靠我现在这实力,就算是在公司的射箭队里也混不开。”

“所以你必须再努把力。”

“之后梦想再次破灭……等回过神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连个恋人也没有。”

直美在我的臂弯里嚎啕大哭。光靠嘴说,根本无法抚慰她的伤心。因为她所说的一切,绝非只是胡思乱想。

之后,我才发现摄像机还在拍摄。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让你看看我临死时的样子。”她一脸虚脱地说,“让教练您这辈子都忘不了我。”

夜里,我带着她上街买醉,这种事以前从未有过。自从明白了她对我的感情之后,我就极力避免与她单独相处。

“我想找个依靠。”

直美半醉着说,她的指尖轻轻地碰了碰我放在吧台上的手。

“我也想体验一下——身边有人可依靠的感觉。”

我看见,她的眼眶里含着泪。

一年过去了。自打那一夜之后,我和直美之间,就不再只是单纯的教练与队员的关系。

我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大对头。但自从出现了男女关系之后,直美那种可谓歇斯底里的精神状况却得到了迅速控制。精神上的安定同时也反射在了身体方面,让她成功地找回了往日的那种活力。她在各种赛事里捷报频传,没过多久,便被再次招回了国家队。

她并没有向我提出过结婚这类的具体要求,这也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能够持久的重要原因。而我自己也在为自己开脱,告诉自己这是为了让直美享受这种危险关系带来的乐趣。

对我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直美能够征战奥运,在她引退之后,便与她彻底了断一切。

然而我却从未想过,如果不能得到这最好的结局,这份恋情又该怎样处理?

奥运选拔赛过去了一个星期后,直美把我约了出来。她跑到我公寓外来了,在附近的公园里,我们见了面。

“我想放弃射箭了。”她斩钉截铁地说,之前我对此就隐隐有些预感,因此倒也不是特别吃惊。

“是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对。我也再没什么留恋了。”

“最后,一起再好好喝上一次吧。”

听了我的话,直美并没有点头。她的脸颊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教练,”她说,“你能和你太太提提我的事吗?”

“哎?”

“我想请你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她。”

“你冷不丁地说些什么呢?”

“我能放弃射箭,但我忘不了教练你。如果教练你不好开口的话,那我直接去见见你太太好了,我会恳求她和教练你好聚好散的。”

直美的话似乎是真心的。之前她一直沉溺于征战奥运的梦里,如今梦碎难圆,她只能另找一个结婚的梦来延续了。对缺乏男女之间社交经验的她而言,或许会觉得把自己深拥入怀的男人心里最爱的人一定就是自己。

我一下子慌了神。我完全没想到,她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我劝服她,让她今天先回去,给我点时间好好想想。

“好,今天我先回去。不过,教练你可别背叛我哦。如果你背叛了我,我就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我二人的关系。”

说着,直美的双眸中闪现了光芒,我感觉背后一阵发凉。

“知道了,我不会背叛你的。”

我压抑着心中那种被她逼得走投无路的感觉,说道。

如果去年她试图自杀时没有留下那卷录像带的话,或许我就不会想到这办法了。手里只要有那卷录像带,我就能在不引起任何人怀疑的情况下,把她杀掉。

除了杀掉直美之外,我别无选择。直美每天都会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和妻子说过那事。一听我含糊其辞,她就说要直接与我妻子面谈。

我害怕她对其他人说起这事。如果让公司知道的话,那么一切就全都玩完了。

为了阳子和孩子,我只能杀掉直美——每次因为杀人这种行为而感到畏惧时,我就会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继续准备。

那卷录像带就放在书架的最里边。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确认了没人能够看出它是去年拍的。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录像的后半段里拍下了我救她的场面。我截去了那段,只留下了我救醒她之前的那段。或许警方会对录像中断的事起疑,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把房间里的布置复原成拍摄录像时的样子。之后还必须让直美本人也复原当时的模样,对于这一点,我自有安排。

“射箭队就快解散了,不如来拍段纪念录像吧?穿上队服拿上长弓。”

想也没想,她就开心地答应了我的提议,还说那可得好好化化妆才行。

“化妆就不必了,我喜欢看你去比赛的模样。头发最好也剪短一些……就像这张照片上一样。”

把她试图自杀时的照片拿给她看了看。她接过照片,想了一会儿,说:“那我就去弄成这种感觉好了。”

当天下午四点,我们在活动室里见了面。其他队的活动室依旧和往常一样,不见半个人影,这让我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她把头发剪成了我跟她说的样子,那副红珊瑚耳环也和去年时一样。

稍微聊了几句,我拿出一瓶果汁,当着她的面拧开瓶盖,递给了她,那是一瓶我下了安眠药后又重新盖好瓶盖的果汁。

没过多久,她便开始昏昏欲睡,就连说话也变得前言不搭后语。我轻轻抱住她欲倒的身体。她连睁眼都有些困难。

“我好困……”

“那你就睡吧。”

“教练……”

“什么?”

“别了……教练。”

不一会儿,直美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长凳上。

之后,就像她去年所做的那样。为了不留下指纹,我戴上了手套,在她的前胸和后背上缠上电缆,通过计时器接通电源。之后我闭上眼睛,一口气转动计时器的指针,让电流穿过了她的身体。

一瞬间,她的身体抽搐扭动,之后便再没有任何的反应。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她的姿势与刚才完全一样,看起来就仿佛熟睡未醒一般。我轻轻把手伸到她的嘴边,呼吸早已停止。

全身上下鸡皮疙瘩骤起,一种新的恐惧压迫着胸口。然而我却不能有半分的迟疑,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设置好摄像机,我从架子里边拿出了那卷录像带。为了以防万一,我再看了一遍,没问题,这样子能行。

为了不让任何地方与直美自杀的状况有矛盾,我细心地在屋里检查了一遍。计时器没问题,录像没问题,指纹和直美的姿势也没问题。

很好。

我深呼吸了一口,向着房间角落里的电话伸出手去。报警电话是100。我该怎么说呢?是该紧张得有些结巴吗?还是该淡定从容一些——还没拿定主意,对方便已接起了电话。于是我便心无杂念把情况告诉了对方。

进展应该还算顺利吧?

警方似乎并没有对我起疑。虽然声音听起来有些高亢,但或许这样还比较自然。之后再给公司打个电话就行了。

这时,一样东西堵在了我的心口。是直美最后的那句话。

“别了,教练。”

她当时为什么要说这话?

一阵不安在心头渐渐扩散开来,我拨通了公司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