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祖皇帝说得好,他不是想当皇帝,而是因为不愿意丢性命,所以不得不当皇帝……”大将军梁冀抚摸着下颚说。
天生口吃的他,呢喃或独语时,倒能把话顺利说出来。
世祖皇帝是指后汉始祖光武帝而言。他不是想当皇帝而当皇帝,而是就保身事宜诸多考量之后,自然而然地成为皇帝的。要是没有成为皇帝,他大概早就遇害了吧?此事已如前述。梁太后之弟——大将军梁冀——似有所悟地呢喃着光武帝留下的名言。
跋扈而大肆横行的他,当然招惹天下人的怨恨。由于不知什么时候会遭报复,所以他的防卫功夫堪称相当周全。而攻击乃最佳防卫之策,因此,他对反对自己的人,都毫不容情地予以镇压。
梁冀把不听指挥的县令吴树毒杀。此外,于赴任之际未前来打一声招呼的辽东太守侯猛,也找借口将之处刑。新任官吏向梁冀打招呼已是一种规矩。不遵守这个规矩的人,对梁冀而言是危险人物,必须及早将之铲除。
郎中袁著虽然只有十九岁,却是个热血汉子。他提出弹劾梁冀的奏文。梁冀私底下将他逮捕后,用鞭子将之活活打死。
袁著的朋友刘常遭左迁;郝絜、胡武等人则因向三公提出意见书,未经过梁冀同意而被置于死地。
梁冀连对自己的胞弟都心生疑窦。讽刺的是,他的弟弟名叫梁不疑。新人事命令发布时,未即刻到他面前致意而先向其弟打招呼的南郡太守马融,和江夏太守田明都被他构陷入罪。
陆续肃清对自己稍有反意的人,最后当然会与皇帝权力发生冲突。
十五岁即位的桓帝,虽然一时被拥立自己的梁冀压服,但到了成年后,他开始对大将军之专横产生厌恶。
“朕是个虚位天子,丝毫没有权力可言。要是朕有梁冀一半的权势,那该多好……”桓帝如此想。为达到这个目的,他非打倒梁冀不可。
这一点,梁冀早就想到。虽然头脑不怎么好,但事关扩张权势,他就有了动物性的锐利本能。
“看情形,最后得和皇帝对决了……这个结果,我是否如同世祖皇帝,非成为皇帝不可呢?”
梁冀认为,为求保身,他似乎只有自己成为皇帝一途。
桓帝给他特别待遇,例如“入朝不趋”。廷臣进入朝廷后,必须以小快步行走,因为他们都是天子的仆人,所以不能大剌剌地悠然步行。这样的行走方式叫“趋”。而在所有的廷臣中,只有梁冀不必如此。他被准许在殿中抬头挺胸、昂然阔步。
此外,他也被准许“剑履上殿”。上殿时,百官必须脱下靴鞋,并且除去佩剑。而梁冀则可以穿着靴鞋,佩剑上殿。
“谒谮不名”也是他受礼遇的项目之一。依据宫殿规定,廷臣觐见皇帝时,负责呼叫的宦官会拉长声音直呼谒见者的姓名,如“梁——冀——”这样的呼叫;唯独对梁冀则使用“大将军阁下——”之敬称。
这是前汉始祖刘邦给予建国第一功臣萧何的恩典,同样的恩典现在却用到梁冀身上。
梁冀除了具备梁太后弟弟的身份,和拥立桓帝一事以外,对国家根本无任何功绩可言。有识之士认为朝廷对他未免过于优遇。
“这样的待遇怎么够呢?你想过你是靠什么人拥立才当上皇帝的吗?”
有此想法的梁冀,仍心存不满。
荣华富贵到极点的梁家,内部也有矛盾。梁冀和妻子孙寿不但没有同心协力,彼此还闹意气闹得很厉害。丈夫新建豪邸,妻子就存心给他难堪似的,在其对面兴建更豪华的大宅邸。这些建筑物都是楼宇连脊,柱壁施以精致镂空雕刻,贴铜涂漆,窗户贴以丝布,藻井更画以绚烂图案。
各地献上的礼物一定要由梁冀先行过目,挑选其中的精品后,再把剩余的转给朝廷。
梁冀将一个名叫友通期的美人儿“金屋藏娇”,妻子孙寿则与名叫秦宫的执事暗通款曲。
“梁冀莫非有篡位野心!”
桓帝怒不可遏地道。
“皇上,请把声音放低一些……”
宦官单超压低声音说。
“天子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吗!”
桓帝气呼呼地说。宫廷内颇多仰承梁冀鼻息之辈,因此,连天子都不敢口出恶言责骂梁冀。
“皇上请再忍耐一些时候……”
宦官左悺流着泪说。
“你们要朕忍耐到几时!等得越久,朕的忠臣被杀得越多!现在,连陈授也死了……”
桓帝直跺着脚说。
——此次日食,原因在于大将军。
掌管天文的陈授由于如此报告,所以遭梁冀逮捕投狱,后来死于狱中。
“大将军无法嚣张太久的。请皇上再忍耐一些时候。因为,近期内会有……”
宦官具瑗压低声音对皇帝说了一些什么。
“是吗!那就拜托你们啰。现在朕可以依靠的,只有你们了。”
桓帝红着眼睛道。
天子能依赖的只有身边的宦官。
“专横惯了的梁冀,已经丧失是非之别,最后,他一定会触犯法网的。我们要抓住这个机会,而这个机会很快就会来到的……”
宦官徐璜等人透露了他们的计策。
这个“机会”好像终于来到。
梁冀知道最后避免不了与皇帝对决,而自己在这之前非更加巩固自己的地位不可。整个计策要能同时削减皇帝的力量。
——最好的方法是利用女人!
以美女把皇帝搞得晕头转向。倘若这个美女是梁冀的女儿,那么,他的立场将更屹立不坠。
“我的族人里头,没有妙龄美女吗?”
梁冀一个个想着族人中的女孩脸孔,却一次次地摇头。这些女孩没有一个及格。
“哦!对……”
直到想起一个女孩的面容时,他才如获至宝地绽露了会心微笑。
这是他妻子母舅梁纪的女儿。正确说来是梁纪后妻的拖油瓶,其实不能以族人相称。
梁纪的后妻名叫宣,与一个叫邓香的人结婚后,生下名叫猛的女儿。邓香死后,她带着女儿猛,与梁纪再婚。因此,女儿姓邓。
虽然“猛”这个名字给人强勇感觉,实际上,猛是个非常端庄秀丽的女孩。以猛的条件,要把天子迷得神魂颠倒,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这是我们的女儿。
梁冀夫妇如此佯称,送猛入后宫。猛当然假称梁姓。
伺候天子身边的后宫女子,其来历必须绝对查明。做虚假申报是重罪。
梁冀夫妇就是以虚假申报送这个女孩入后宫的。这是一项冒险之举,自视极高的大将军梁冀却根本没有把这样的小事放在眼里。
“你已树敌极多,还是小心一点为妙。”
妻子孙寿毕竟是女人,较为心细,如此提醒他。
“你要我怎样?”
“猛不姓梁,也不是我们的女儿——你最好把知道这些事情的人杀掉。”
孙寿把这等可怕的事情不当一回事似的说出来。
“有谁知道这样的事情呢?”
“族人之外,知道的有邴尊啊!”
猛有一个姐姐嫁给名叫邴尊的议郎。这个人因为是官员的关系,所以有可能会在宫中和猛碰头。
——什么?梁冀的女儿!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她明明是我的小姨子啊!
要是他说出这样的话,那就大事不妙了。
“好。我立刻派刺客就是了。”
梁冀于是派刺客杀了邴尊。
“也不能把她的母亲放着不管。若猛受到天子宠爱,她要是说出‘那是我的女儿’,就麻烦了……”
“那就把她也解决啰……”
未料,袭击猛之母亲宣的刺客却失手。住在她家隔壁的,是一个名叫袁赦的宦官。刺客预定从邻家屋顶进入宣的家中进行袭击,却为袁赦发现,在鼓声喧天中被吓退。
宣由女婿之死,察觉到自己所面临的危险,因而逃入宫中。
梁冀这才明白情势非常紧迫。在这之前,他根本没把宦官当做一回事。士大夫阶级压根儿就不把被去势的宦官当做人看。因此,梁冀一点也没有对袁赦采取防备工作。
就宦官的立场而言,受大将军压迫的皇帝,目前唯一可以依靠的是他们。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要是打倒梁冀,他们的势力将会大大提高。难怪他们莫不拼命进行策谋。
——原来真正的敌人是宦官!
终于想通这一点的梁冀,为了监视宦官之动机,并在必要时可以随时通报,派了一个名叫张恽的心腹在宦官办公场所居住。张恽是梁冀阵营中为数稀少的宦官之一。
“这样的事情算不了什么!”
梁冀不当一回事的这件事情,事实上等于大逆罪。只是,习惯于依恃权势的他,无视法律的存在罢了。
和后宫女人同样,宦官的任务在于伺候皇帝身边事宜。倘若有意行刺皇帝,最得近水楼台之便的是他们。因此,宫女和宦官的勤务,都受到极端严格的规则限制。
外人若随便进入宫廷宦官的办公处所,当然被视为意图行刺圣上。在“可疑者罚”原则之下,这样的人,自然必须受到严罚。
皇帝贴身宦官具瑗,将张恽绑了起来。
“你们干什么!我是奉大将军之命前来的啊!”
被绑的张恽大声嚷叫。
“嗬,原来这件事情与大将军有关……”
具瑗冷笑道。
犯了大逆罪的张恽,等于把幕后主使人大将军梁冀的名字道了出来。
——逮捕大将军!
空前之逮捕行动于焉展开。
单超、具瑗、唐衡、左悺以及徐璜等五名宦官,以慎重且果敢的手法进行一切。除梁冀阵营官员以外,所有的人都被动员。近卫兵团则从禁中出发,迅速包围梁冀府邸。
这件事情结束得非常迅速,迅速得令人讶异。权势几乎凌驾天子的梁冀,一夜之间就连同党羽被一举推翻。
勅使到梁府没收大将军印绶。知道命数已尽的梁冀夫妻,当场自杀而亡。
梁冀以及妻子孙寿的族人悉数被捕,不分老少全被处刑。被视为梁冀党羽而遭处死者达数十人,被解职者则达三百余人之多。
梁冀的财产被没收,据说,天下租税因而得以减半。
取得权势后,就认为这是自己的东西——一般人都是如此。梁冀是由于姐姐当了皇后、假借皇帝权威取得权势的,而他却认为这完全是靠自己的力量。
外戚梁氏遂告灭亡。
继而掌握权势的是推翻梁氏的人。这批人无他,正是以皇帝手足立场致力于打倒梁氏的宦官。
外戚祸患被除,而去除祸患有功的宦官,却成了新的祸患。
排除“前门之虎”的外戚后,却出现宦官这“后门之狼”!
不把宦官当做人看待的士大夫阶级,以“清”自称,对宦官则以“浊”谓之。清浊之争遂于二者之间展开。
这是一种权力斗争,政府高层人士汲汲于此的结果,政治荒废,人民因而受苦。
于梁冀一党被灭的八年后,桓帝以三十六岁英年去世。这位皇帝又因没有后嗣,而立河间王曾孙刘宏为皇帝,就是灵帝,即位时年仅十二。又是另一个幼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