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年轻朋友,请等一下。”卫青因被喊住而回头望了一眼。这是他还年少时的事情。他看到坐在路旁捋着白须的一位老人。
“老先生对我说话吗?”卫问道。
“没错,我在对你说话。你有贵人之相,有这个面相的人非常稀罕。”
“什么叫做贵人之相呢?”
“将来至少会受封为侯……”
“侯?你是说王侯?别寻我开心吧。我是一名奴隶,主人不鞭打我,我就谢天谢地,此外我不敢有奢望啊!”
“不管你盼望或不盼望,这是你的命运。”
“老先生是算命先生吗?”
“年轻时我曾经学过命相之术,不过,后来犯了一件小罪,因而在此地过着囚犯生活,之后一直住在这里。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特别的贵人之相。”
“老先生,你或许是年纪太大,眼睛花了。奴隶的儿子会成为王侯,你的命相术大概已经不灵了。哈!哈!哈!”卫青置之一笑。
这个故事也见史书记载,但真实性则似有疑义。依作者的推测,很可能是命运论者鉴于他的发迹迅速,基于“我早就料到”之类观点杜撰的故事。
这个故事里值得注目的一点是,卫青以“奴隶”自称。事实上,他的确是奴隶出身的人。
年轻时姿色撩人的卫老太太,曾经和许多男人发生关系,也生下许多孩子。她都把女儿留在身边。因为女孩子长大后可以帮佣赚钱,倘若姿色姣好,更有可能成为人家的姨太太。在卫老太太这样的母亲眼里,女儿是摇钱树。果然,卫子夫被在平阳公主府邸担任洗衣工作的母亲带到同一个地方做事,也因此而得到发迹机会。她后来不是成为人家的姨太太,而是成了皇后!
儿子们如何呢?
卫老太太几乎把所有的男孩塞给对方。
“这是你的儿子,应该由你带去。”
听她如此说时,男人大都睁圆大眼,露出讶异表情说:“这真的是我的儿子吗?”
但做过亏心事的这些人,都无法坚辞推托。
功利着眼的卫老太太当然不会随便和穷鬼发生关系。她委身的都是地主之类颇有资产的人。
地主的生活建立在奴隶的劳动上。由于奴隶是唯一的生产工具,身为地主的人为了防止其老化,非经常补充年轻奴隶不可。雇来就可以立即派上用场的奴隶价格甚高。而未成年的奴隶虽然在足堪使用之前需要一段时间,进价则低廉许多。
养年幼奴隶如同养雏鸡,只要喂以剩饭,哪怕是婴孩,总有一天会长大。实际上,当时买卖婴孩奴隶也是常有的事。
受逼于卫老太太的男人们,在把婴儿抱回家后当然不能对太太说这是自己的孩子。不过,他们可以用这样的话瞒骗太太:我买了这个婴孩。看起来很健康,而且价钱便宜嘛!
卫青经由如此过程,被带到可能是自己父亲的家。但他不是以儿子的身份生活,而是被当成奴隶。
虽然老子尽可能地隐瞒这件事情,但人言难防,久而久之,人们开始说这样的话了:奴隶孩子是骗人的话,实际上是他在外面的女人生的儿子!
听到这个风闻时,大为光火的是正室的儿子们:奴隶怎么可能是我们的兄弟!呸!
他们一方面吐口水,一方面虐待卫青。他们似乎认为自己的尊严因卫青的存在而受损。
卫青的命运因这个风闻恶化到极点。他被迫过着奴隶与私生子双重身份的痛苦生活。
对卫青而言,是主子也可能是生父的这个人是平阳一名地主。这个地方在今山西省,与其称为与匈奴接境,不如说它是匈奴与汉族的杂居地,较符事实。他在这个地方兼营农耕业和畜牧业。
“我不忍心看到青被虐待的样子。但从事耕作又非和大家在一起不可,不如把他调到牧羊区吧!这样,他可以和别人疏离一些。”
在这人大动恻隐之心下,卫青遂被调为牧童。
虽然不会再受到正室儿子们的迫害,但他被带往边地。这个地方也有匈奴人在经营畜牧业。而孩子们是最容易打成一片的,年幼的卫青很快便与匈奴孩子们要好。
过流浪生活的人,有其警惕心甚高的一面,但一般都颇为和蔼可亲,他们的好客也是出了名的。卫青也常被请到匈奴朋友的家中,接受招待。
他每日都在荒野上策马奔驰。骑马至较远处时,有时会遇到移动中的匈奴部族。身为牧童的他,穿的是分不出汉族抑或匈奴的服装。
“你是哪里人?”
对方以匈奴语发问时,他也以匈奴语回答:“我是平阳人。”
“那刚好。我们正要到平阳,劳驾你为我们带路,可以吗?”
“可以。”
卫青有时候在这样的情形下,与匈奴骑马兵团同路走过沙漠。
过了几年这样的生活后,他已熟知匈奴人对事物的想法和集团生活方式等。这不同于由见闻而得到的知识。
这是得和匈奴人一起生活多年才能体会到的实际经验。卫青对匈奴的认识,已成为自己血肉的一部分,所以,它已不是单纯的知识。
“以汉奴而言,你的骑马技术实在很高超。”
一名匈奴老人曾经如此称赞卫青。匈奴人是习惯以“汉奴”称呼汉人的。
一天,主人从农园来到。打从去年起,卫青已发现这名有可能是自己父亲的主人态度有些不自然。态度起变化的不只是他而已,连偶尔会见面的正室儿子们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虐待卫青。
这是我已经长大的缘故吧?卫青心中如此解释。
来到牧场的主人开口就说:“你立刻动身到长安去吧!”
“长安?我干吗到长安去呢?”
“因为你母亲把你赎回了。”
“我母亲?可是,我喜欢在这里工作啊!”
他对尚未懂事之前就离开的母亲没有什么特殊感情。他由于听到传言而知道自己和这位主人的关系,但关于母亲的事情则全然不知。
“你的工作态度认真,这一点我很感谢你,其实我不想放你走,但我还是不得不如此做。”
“为什么呢?”
“因为发生了意料不到的事情——也就是说,你母亲发迹了……她现在是有权势的人啊!”
“权势?”卫青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这个字眼他不是没有听过,但怎么想也无法和母亲联结起来。
“正确地说,发迹的不是你母亲,而是你姐姐。听说,她由于偶然的机会,到天子宫殿做事。起先她只是个为天子洗脚或伺候身边的侍女……但后来受到天子宠爱了。”
“这……”卫青听到这件事情当然是头一遭。他连自己有个姐姐都不知道。
“开始的时候,她只是侧室,但天子越来越喜欢她,现在找她的次数比找皇后的次数更多……话说母以女为贵……我怎么能不让你的母亲赎回你呢!她是有天子作为后盾的人啊!”主人说毕,若无气力地泛出了微笑。
原来如此……卫青这才明白事情原委。
这些日子以来,主人正室的儿子们对自己变得客气,原来是这个原因——他们还多次主动打招呼呢!
他们的态度随着姐姐受天子宠爱的程度加深而起变化。起先只是有所顾忌吧?
“这个家伙的姐姐侍奉在天子身边。这类女人迟早会被甩掉,但起码目前,得对他客气一点……”
“而天子对他姐姐的宠爱越来越深,听说这个女人日后有可能成为皇后。”
“要是继续虐待卫青,我们以后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他们甚至有一种恐惧感。
离开平阳之前,卫青曾到一位匈奴朋友家去告别。这位朋友的父亲拍着他的肩膀说:“听说你要到汉都。汉灭亡后,你随时回来吧!”
“什么?汉会灭亡?”卫青听到对方说的话而讶然。
“我偷偷告诉你……”友人的父亲压低声音说,“听说汉准备出其不意地攻击匈奴,匈奴单于极为光火,因而决心先下手为强,现在已经开始招兵买马了。”
“这不是很要命的事情吗?”卫青说。
“怎么会要命呢?我们匈奴的骑兵团是所向无敌的。我们将夺得汉土,使它全部成为牧草地,可以养几百万头羊和马。人们不是能因此而过更好的日子吗?”
这位朋友的父亲似乎忘记了卫青是汉人这个事实。换句话说,卫青和匈奴人交心达到了这个程度。
“你说的出其不意地攻打匈奴,指的是怎么一回事?”
友人的父亲对这件事情简单扼要地做了说明。
汉领马邑(山西省)有一个名叫聂壹的人。这个人以贩卖汉的物资给匈奴为业,也就是所谓的走私商人。由于生意上的关系,他时常到匈奴领地。
这个聂壹一次谒见单于时,用这样的话引诱单于:
——下次回去,我会把汉族县官杀光,你就派大军来接收吧!马邑有无数丝布和谷物。你不但可以不折一兵半卒就取得该地,还能获得这么多物资啊!
不折损一兵半卒就取得一个县……军臣单于当然为之心动。由于和聂壹认识已久,他完全相信对方说的话。
后来才知道这是诱敌入彀的战术。
军臣单于率领十万大军,前往马邑。
原来聂壹是受汉将王恢密令所指使的。汉动员三十万大军,埋伏在马邑附近的山谷里。汉军的计划是,等匈奴军进人马邑后,立即将之包围,并且生擒单于。
聂壹把死囚首级成排挂在城壁上,匈奴军侦察队将校因而向上级报告:马邑的叛乱似乎是成功了。
军臣单于一边进兵,一边觉得纳闷。好像事有蹊跷。
遍地都是牛马和羊群,却望不到半个人影。这里应该有放牧的人,怎么不见这些人呢?莫非这些人受命撤离此地?倘若如此,为什么?难道是汉军准备展开作战?
其中似乎有诈……军臣单于起了疑心后,在行动上格外慎重。
三十万汉军中,有一些人的埋伏技术较差。一个在望楼附近晃来晃去的汉军为匈奴军发现,并被带到单于面前。
由于极端恐惧,这名将校把汉军的计划全都说了出来。
“好!我非给他们颜色瞧瞧不可!”军臣单于狠狠地说了,就立刻命令全军后退。
匈奴决定要加强对汉的攻击,是因为有过这件事情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