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动乱,使得中原疲惫至极。不,早在陈胜、吴广举兵之前,人民已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也正因为如此,老百姓才会起而造反。“天下”富强,边境就平安无事,但天下一旦疲惫,外力就乘机而入。在中原人民所认为的天下之外尚有“天下”,压力就来自这个地方。
北方是另外一个天地,那个地方住有叫做匈奴的民族。他们的语言属于阿尔泰语族,是土耳其语或蒙古语系之一。至于人种体型则不知其详。他们是游牧骑马民族,移动甚为频繁,因此也甚难考究匈奴后裔如何之事。
《史记》记载有如下之语:
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
夏后氏是禹所创立的夏王朝之氏。倘若夏为汉族的王朝,他的末裔匈奴亦应是汉族一系,但这种太古系谱,应该视为传说。就人种而言,可视为斯基泰系,至少是甚受斯基泰文化影响——此种说法较为可信。
匈奴首长称号“单于”,其妻——也就是后妃,称为“阏氏”。
与秦始皇同一时代的匈奴单于是一个名叫头曼的人物。于秦的全盛时代,匈奴之所以受到压迫,可谓当时诸民族政治力学上的当然结果。
战国时代的各国,为了防御匈奴等塞外民族入侵,各于边境筑有防壁。始皇帝完成统一后,将原有的防壁补修增强,完成了由临洮(甘肃)至辽东长达一万余里的长城。这就是有名的“万里长城”。
战国、秦汉时代的“一里”约等于四百公尺,万里相当于四千公里。今日我们所看到的长城,由嘉峪关至山海关共有二千四百公里。但这是明代末期的遗迹。始皇帝所建造的长城则大大地迂回于北方,涵盖黄河而远超过山海关,直达现在抚顺附近。因此可以概算为“万里”。
始皇帝于建造长城的同时,授三十万军给将军蒙恬,令他将塞外民族赶至北方,并因此获得现在的鄂尔多斯地区。
关于这一点,《史记》有如下的记载:
是时,蒙恬威振匈奴。
头曼单于被蒙恬将军从鄂尔多斯赶至北方后,为东方东胡、西方月氏两个强国所围挟,处于几近闭塞的状态。
由于始皇帝之死,由南方而来的秦的压力好不容易变为松弛,匈奴得以吁一口气。秦末之乱使秦国守备部队(主要以罪犯为成员)形同解散,匈奴因而有机会渡越黄河,回到思念已久的鄂尔多斯故地。
虽然这是民族复兴的绝佳机会,但年迈的头曼单于已无指导能力。匈奴兴隆的事业,遂在他儿子的手中完成。
头曼的儿子名叫冒顿。冒顿初时被立为太子,但父亲头曼后来宠爱另外的阏氏,遂以这个女人所生的儿子为继承者。这位父亲的行事可谓相当糊涂。
冒顿不但被废了太子身份,更被送往与匈奴对立的月氏国做人质。关于月氏,同样是诸说纷纭,似乎以和匈奴同属斯基泰系之说为正确。月氏过去被认为居住在较西的地方,一说从这个时候起已进入鄂尔多斯地区,与匈奴势力圈产生重叠现象。
总之,人质是作为两方互不侵犯的“保证品”。倘若一方违反约定,人质就会被杀。头曼单于即将儿子冒顿送至月氏作为人质,却又对月氏发动奇袭。这样的做法无疑是叫对方将作为人质的儿子杀掉。
而冒顿绝不是会白白等着被杀的人。他偷出觊觎已久、一匹被认为是月氏国首屈一指的名马,快马加鞭,逃回了匈奴营地。
“你这个小子胆量蛮大的嘛!”
头曼单于这才知道这个儿子的豪勇,因而让他成为一万骑的将军。但太子之位已经给了爱妃之子,无可挽回。
看着吧!我会凭自己的力量成为单于的!冒顿此时下了这个决心。
他做了一个叫“鸣镝”的东西,也就是所谓的“响箭”,用此训练部下的骑射技能。骑射原本就是匈奴的特技,而他更加的精益求精。
“我用鸣镝射中的东西,你们必须和我一样射中。违反这个命令的人一定要处死!”
狩猎时,他一射中狐狸,这只狐狸的身上一定接着会被许多的箭射中。射中兔子时,这只兔子也一定会被部下跟着射中而变得如同刺猬。没有跟着射箭的人,都会被他当场斩杀。
接着,他拉满弓,射了自己的坐骑。这是他经常向部下夸示的名驹。这时候,有几名部下稍作犹豫而未及时放箭,这几个人当场便被冒顿砍头。
之后,他以自己的爱妻做靶子,射了鸣镝。这支箭发出鸣响,射中冒顿爱妻的心脏。一时之间,部下连忙拉弓射箭。
两名部下于心不忍,没有放箭。冒顿不发一言,跑到两人面前,拔刀将他们砍杀。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不服从他的命令。
不久,他的父亲头曼单于率领群臣举行一次狩猎。率领自己部下随行的冒顿,于狩猎当中,放箭射了自己的父亲。
头曼单于当然身受无数箭矢倒下。
之后,冒顿逐一杀害了自己的继母、异母弟和不服从他的众大臣。
冒顿于是夺取了单于地位。
如此可怕的人就这样成了匈奴首领,而这时候的中原正处在始皇帝死后的混乱状态下。冒顿单于向东攻打东胡,杀其王并且掠夺人民和家畜。接着,他对月氏发动攻击,将他们赶到远方。
东征西讨后,冒顿单于率领的匈奴军队怒涛般南下,很快夺回了被秦将蒙恬占去的鄂尔多斯之地。匈奴于是出现在好不容易攻灭项羽、完成中国统一的汉面前。
就帝位后的刘邦,为了期望自己的新帝国永世不衰,以十数年即寿终正寝的秦作为“反面教材”。
一味模仿秦的作风,一定不能使新帝国维持长久。万里长城和阿房宫之类的大工事、蒙恬北伐之类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凡是秦所做过的这类事情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虽然汉已决定以长安作为帝都,但连这首都的城墙,于刘邦有生之年都未能完成。任何事情都不勉强,一切措施都必须三思后而行——他们采取如是的消极态度。
相较之下,以冒顿单于这么一个果敢之人为领导者的北方匈奴,采取的全是积极态势。
韩信从楚王被降为淮阴侯的这一年,韩王信上了一次奏折。
韩王信常与韩信被混为一谈,实际上是完全不同的人物。这个时代的人名多为单名,因此同姓同名的情形比比皆是。为了区别清楚,韩王家子孙被封为韩王的这个人,一般被称为韩王信。
韩王信的奏书内容如下:
——虽然已定晋阳为韩都,但此地离匈奴较远,因而拟迁都至马邑,是否可行,尚请核实。
韩这个藩屏,本来就是为了防御匈奴而设的,离匈奴太远就会失去设置的意义。晋阳是现在的太原市,马邑则为在此北方约一百七十公里处的现今朔县。
由于韩王信奏请之事颇为合理,刘邦当然立即裁可。
隔年秋季,冒顿单于率领匈奴军团南下包围韩王信于马邑。韩王信开城投降,叛汉降了匈奴。
似乎是极其单纯的造反事件,实际上,其间的经过却是异常曲折。被包围期间,韩王信当然曾多次派使者至包围军阵中,这在当时的战争中是屡见不鲜的事。刘邦与项羽交战时,双方军使也曾经彼此频频往来。
但刘邦却对韩王信与匈奴之间的使者往来,起了疑心。
无赖汉出身的刘邦,向来对名门出身的人有一种自卑感和嫉妒心。对韩王信也是如此。这是起疑心的根本原因。
——你是否有二心?
刘邦派了使者到马邑,并如此诘问。
这件事情给了韩王信极大震撼。和他同姓同名的韩信去年才遭遇变故。被封为楚王的韩信,只因造反嫌疑就被加镣绳缚,百般受辱,虽然没有造反证据,却被降格为侯。说起来,韩信还是曾救过刘邦的人。在那争夺天下的最后阶段,倘若不是韩信加盟刘邦阵营,说不定根本不会出现汉帝国。
——连建立了如此殊勋的韩信都未能免于绳捕之辱,那刘邦对我将如何呢?
想到这一点,韩王信一点自信都没有。他先前是汉军阵营的人,后来有一段时期归向项羽,最后再回归刘邦麾下,经历可谓相当复杂。
——皇帝对我有所怀疑。如此下去,皇帝一旦有所不悦,自己脑袋随时有落地的可能。
与其如此,不如……韩王信在这个想法下,遂叛到匈奴旗下,并与匈奴合力南下,攻打太原。
刘邦听到韩王信造反消息后,立刻决意亲征。虽然“绝不勉强”是他的宗旨,但这是巩固国内体制上的重大问题,他非亲自率领讨伐军前往扫荡不可。
在这之前,汉军从未有过和匈奴交锋的经验。因此,不谙他们的作战方式也是当然之事。
冒顿单于率领的匈奴军,在晋阳城与汉军甫一接触就掉头逃窜。汉军深信他们是不敌而走。正如《史记》中的如下一段记述,汉人对匈奴牢不可破的观念是:
(匈奴之性格)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
所以,汉军认为对方是自知无力与汉为敌才急遽逃走的。
汉军不知这是陷阱,在后面穷追不舍。当时正是严冬酷寒季节。
卒之堕指者十二三。
比起匈奴,不习惯寒冷气候且防寒装备不充足的汉兵,莫不因冻伤而大为苦恼。
收复晋阳后,刘邦派人至代谷侦察驻在该地的冒顿单于军队情形。由于冒顿用巧妙的方法藏匿了精兵和良马,不知情的侦察兵遂回来报告说:“代谷匈奴阵营只有老弱和瘦马,此时发动攻击,必将获胜无疑。”
作如此报告的不只一两个人。为了获得正确情报而派出了不同情报单位的人员,结果都相同。
“好,发动攻击吧!”
刘邦准备率领三十二万大军出击。
“请等一下!”
此时,有一个人从群臣中走出,跪伏刘邦面前。
刘邦看了这个人一眼。这是以使者身份前往匈奴、不久前才回来的一个叫刘敬的部属。他是正式使节不是谍报人员。
“臣到过匈奴幕舍,同样看到那个地方尽是一些老弱残兵。他们也把臣带到较北之处,而臣在北方各基地都鲜少看到年轻精兵……”
“这一点不用你报告,朕早已知道。朕就是因此才要发动攻击,你说等一下是什么意思呢?”刘邦颇不高兴地说。
“可是,臣却觉得其中似有蹊跷。他们为什么要带臣到北方各基地去看,现在回想,这好像是为了误导臣,让臣认为匈奴是不堪一击的。臣认为他们这样做,为的是要臣回来之后建议出击,另一方面,他们则设下伏兵,企图一举歼灭我军。因此,臣斗胆建言,不可于这个时刻出击。”刘敬频频叩头奏道。
“你倒是满执著于不可出击的论调嘛!”刘邦的声音充满着嘲讽蔑视和震怒意味。
刘敬只是一名使节。除他以外,还有十多名专职谍报人员奉派到过匈奴营地从事侦察,而他们的报告都是:“匈奴不堪一击,应即刻出兵攻打!”
匈奴已到不堪一击地步,这是铁的事实。他们为了避免被打,所以收买汉使节,要他回来做不可出击的主张吧?刘邦如此解释。于是回头对禁卫命令道:“把这个口舌之徒捆绑起来押入牢里!”
“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刘敬惶惑不安地抬起头来。他看到刘邦愤怒的表情。
“你以为凭你三寸不烂之舌就能阻止汉军出击,匈奴单于也未免太高估你了!”
刘邦言毕,就进到内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