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睨视樊哙片刻后,放下搭在剑柄上的手说:“原来是壮士,进来喝酒吧!”
斗卮酒(可以装一斗酒之杯。当时之“斗”与现在之“升”大约相同)被端上来。
樊哙愤怒的程度,由他的表情可以清楚看出,浑身甚至微微颤抖。虽然如此,他却压抑怒气,深深一揖后,站立起来,接受了斗卮酒。
他以站着的姿势,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将空杯举过头顶,并且摇动几下。
项羽不觉身子一侧。他以为樊哙要把酒杯扔过来。这时,樊哙却再度跪下来,将大酒杯置于地面。
“这个人倒懂得规矩……”项羽说。
在宴席上饮酒时,必须从坐垫上下来席地而坐,贺酒则以站着的姿势喝,这是当时的习惯。
倘若将樊哙方才的行为解释为为庆贺项羽入关而喝,这不但不是无礼之举,反而是合乎情理的举止。
而且,“引满举白”这个喝法更是中规中矩。
“引满”是“注满酒”,“白”是酒杯,“举白”是将喝完的酒杯举到头上的意思。举起酒杯时,习惯上要把它摇动几下,如果杯中还有酒,酒会流出来。这样做的目的在于表示酒已喝干。
片刻后,项羽说:“给这个人彘肩。”
彘肩是猪肉的大腿肉部分。主君对这个人的想法到底如何?是对他的无礼态度表示不满?还是欣赏他的直率行径?如果是前者,那就应该整他一下才行——项羽家臣从其表情揣测主君的心情应是属于前者。
送到樊哙面前的彘肩,不但是整块的,而且是未经烹饪的生肉。
樊哙将盾牌置于地上,以之作为砧板,拔剑就开始切肉。他在沛县时是以“屠狗”为业的肉贩,所以对切肉一事十分在行,并且很快就把一大块生肉吃下去了。
“快哉,壮士。你还能喝吗?”项羽苦笑着问道。他对这名率性野人开始有好感了。
“臣连死都不怕,还会把喝酒当做一回事吗?臣倒有话要说,我的主人沛公首先进入武关,平定咸阳,并且率军于霸上恭候大王来到。沛公将咸阳诸殿财宝加以封条,丝毫未动,等候大王前来接收。沛公对大王如此忠诚,而大王却听信小人之言,对沛公之忠心诸多怀疑。臣以为如此下去,大王定将失去天下人心……”樊哙滔滔不绝地说。
“这个人看似粗野,却忠心耿耿,如此拼命为主子辩白,精神实在可嘉。”项羽如此想着,等到樊哙说完话后,只说声:“请坐吧!”并没有生气的样子。
虽然项羽就此了事,而他的家臣是否就此放过樊哙,一时之间仍是未知数。也就是说,刘邦的危机还没有度过。这一点,刘邦自己很清楚。
刘邦于是站起身来假装要如厕,把樊哙和张良叫到幕后,说:“我想现在就不告而别。”
“主上,您就这么办吧!”张良表示同意。
“没向项王告辞,不要紧吧?”
“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樊哙说了这句文绉绉的话,意思是说:行大事时可以不顾谨慎之类细节,大礼不必有小小的谦让。若拘泥于小节而坏了大事则是愚蠢之事。樊哙应该不可能创造这样的话,可见这个词句当时已有。他引用这句话后,又说:“他们是刀俎,我们是鱼肉。在即将被宰的时候,还讲什么告辞不告辞呢!”
“说得也是。”刘邦毕竟反应很快。他立刻决定把后面的事情交给张良处理。
因为是不告而别,悄悄地走,也就不可能把带来的家臣百骑悉数率领回去。
这个时代的哨兵都有听马蹄声而识别马匹数量之训练。听到百骑马蹄声时,哨兵一定会向司令部报告的。
“主上以外的人都不可骑马!”张良说。
刘邦骑马离开项羽军营。护驾四重臣樊哙、夏侯婴、靳强及纪信则徒步随行。他们经由间道赶回在霸上的总部。
张良计算刘邦该已回到霸上,这才起身来到项羽面前,说:“沛公由于高兴多喝了几杯,结果醉得不省人事未能向大王告辞。他要臣代向大王和大将军献上这些礼物。”
大王指的当然是项羽,而大将军则指范增而言。这一天带来的礼物,要送给项羽的是一对白璧,要送给范增的则是一对玉斗。
白璧是用白玉做成的平圆而中间有孔的玉,直径刚好一尺。依据《周礼》记载,这个东西应归天子持有,作为尺度之基准,一方面也以此象征主权。
玉斗是玉制勺子,于贵人酒宴时用以斟酒。
“什么?沛公醉了?”项羽道,“那他现在在哪里呢?”
“他生怕失态会被大王申斥,由于惶恐,所以一个人骑马走了。此刻大概已回到霸上了吧?”
“呃……大丈夫如沛公者,怎么怕我怕到这个程度呢?”
“实际上他是个胆子很小的人哩!”
“哈!我真没想到他有这样的一面。”
项羽一边得意地大笑,一边接受了张良献上的白璧。
十万军队将帅对自己如此慑服,证明了自己何等威严。有此想法的项羽,正以刘邦悄悄逃回一事而自鸣得意。
“太不像话了!”范增勃然大怒。刘邦是可怕的敌手,这样的敌手不利用这个机会杀掉,更待何时!错失如此绝好机会却还嬉笑不已——范增看见这样的项羽,不仅着急,更是怒不可遏。
依据《史记》记载,范增把拿到的玉斗放置地上,拔剑将之击碎,并且大叫道:
“真是孺子不可教,难与共谋大事!他日倘若有人夺取项羽之天下,那人一定是沛公!与项王在一起的人,总有一天会成为沛公的阶下囚!”
虽然被项羽尊称为亚父,但范增总不会当着主君的面称他为“孺子”才对。这句话应该是他自项羽面前退下后悻悻然说的吧。
项羽确实有其软弱的一面,然而,一旦怒不可遏,却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在新安坑杀二十万秦兵,就是一个事例。总之,他是个充满自信的人,若有人胆敢冒犯,他会让这个人不留全尸!
张良率领百骑汉兵离开鸿门回去后,项羽打着呵欠自语道:“刘邦毕竟出身卑贱,一点礼貌都不懂。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有大作为呢?”
刘邦这时已赶回霸上的大本营。
“把曹无伤拖出来斩首!”这是刘邦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鸿门宴是公元前206年十二月间的事情。
数日后,项羽率领四十万大军猛袭咸阳。
咸阳居民原本以为在刘邦不流血入城后就可平安无事。而项羽却决心非攻打咸阳不可。
项羽认为自己才是伐秦的总司令,刘邦率领的军队不过是自己麾下的支队。总司令官可以不管支队长擅自采取的行动,也就是说,项羽是以“咸阳尚未攻陷”为由而采取行动的。这对咸阳居民来说是一大灾难。项羽当然不承认刘邦所公布而且博得人们好评的“约法三章”。
“屠咸阳城!”项羽发布这个命令。
业已投降的秦,再也没有抵抗能力,只有任由项羽大军肆虐。
“彻底粉碎秦——”
说“秦”这个字时,项羽特别用力。想到即将彻底推翻曾经灭了故国楚的秦,他怎能不兴奋呢?
刘邦和项羽因出身不同而产生的个性差异,由这一点可以清楚看出。
出身楚国名门的项羽,过分执著于自己的贵族身份。庶民出身的刘邦,则以现实生活上的痛苦作为判断之基准,繁琐复杂的法律,使庶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因此,法律应该越单纯越佳。
街衢被烧光后,居民的生活立刻会陷入绝境,更不可能扶养家族。有这种感觉的人,绝对干不出放火烧街之事。
而项羽是丝毫没有这种生活经验的人。
这是替祖先向可恶的秦雪恨!放火吧!烧街吧!把它烧成废墟!这样,被秦俘获含恨而死的楚怀王之灵,才会含笑九泉之下!
项羽放火烧咸阳众多宫殿和街衢,长达三个月之久。
项羽也没有放过投降的秦王子婴。
“秦王不能活命!”
一声令下,不久之前才被刘邦饶了一命的子婴也遭诛杀。
项羽毫不犹豫地没收了刘邦未曾染指的咸阳宫殿宝库内堆积如山的财宝和美女。
“我把秦灭亡了!我终于把秦灭亡了!”
项羽如此告诉自己,无人在旁时,更把这句话大声喊出来。他放火烧城和掠夺财宝、美女,好像是为了要确认这一点。
这是梦想已久的一天,项羽当然为之欣喜若狂。
项羽从懂事开始就有“讨秦”的梦想,与此相较,刘邦在数年之前,甚至连做梦都没有想过要讨灭大秦帝国。他的行动只是顺从庶民的生活感情,虽然占据咸阳时,他曾经感到兴奋,但这与项羽的兴奋大不一样。因为这不是梦寐以求之事,所以刘邦不像项羽这样的“欣喜若狂”。他持的是冷静态度。
而蹂躏咸阳的项羽则无法保持冷静。正因如此,他没有冷眼观察天下大局的余裕。
之后该如何?
项羽说要回东方去。
对此,有人进言道:“秦所以取得天下,是由于占据关中的缘故。此乃四面有山河屏障的天然要冲,而且土地非常肥沃。在此地建都,定将成为天下之主。”
此刻的项羽却只看得到眼前景象,展现在他眼前的是咸阳浩劫后的一片废墟。他无法想象此地他日重建后的新景象。“欣喜若狂”使他丧失了想象力。
“不,我还是想回东方去。”项羽摇头说,“有衣锦还乡机会怎能不回去呢?我要让故乡父老看我成功的样子!”
以衣锦还乡为重——项羽的思考范围已单纯化到这个地步。他已完全没有经略天下的抱负了。
已然平定关中的项羽,满载掳获物品回归故乡——听到这个消息,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话:“听说楚国乡巴佬只是‘沐猴而冠’,事实确实如此。”
这件事情传到项羽的耳朵里。
项羽放过有可能和自己争夺天下的刘邦,却不放过对自己口出秽言的无名评论家。
“把说了这句话的家伙找出来烹了!”项羽立即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