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常有宿命性的邂逅。
如果没有遇上某人,自己的人生或许会大大改观——许多人遭遇过这样的事。
有人由于一次偶然的机会,便发现自己生命起了重大变化,有人则到很久以后,才领悟到那是一次宿命性邂逅。
张良和黄石老人的邂逅,应属于前者。在得到《太公兵书》之前,张良已感受到从黄石老人身上放出的一种力量,即将大大改变自己的命运。
与此相较,与项伯的邂逅,应属于后者。
张良听从黄石老人的指点,企图着手撼动天下,并从琅邪方士徐福处得到为数可观的资金。
张良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纠合同道。目前他只有两名伙伴,一个是投掷铁球名手范发,另一个是勉强凑合——此事较多赌气成分——使之成为共犯的田筒。
“招募同道是我的专长。”田筒说。
已经剃掉胡须的这个人,过去担任秘密警察时,曾经有过多次为陷害而诱骗别人的经验。
他原本企图诱引张良上钩,结果反使自己上当。学乖了的他,变得非常聪明,以免再度失败。
他们先从包庇通缉要犯着手。
通缉要犯未必都是犯罪者。法律越来越严格,由于一不小心或疏忽弄错而抵触法网、不得已潜逃的人日益增多。
秘密警察出身的田筒,在这方面门路甚广。在什么河岸能钓到什么样的鱼,他像一名老练钓者般,摸得相当清楚。
“我今天钓到一条大鱼了……”一天,田筒回来报告。
“是犯了什么罪的人?”张良问道。
为了撼动天下,需要招募各类人才。这时候,在人选上当然无法随心所欲,但张良自然有其个人喜恶,不想拉进品性太差的人。
“是个杀人犯。”田筒不以为忤地以轻松口气回答。干过秘密警察的人,伦理观念会麻痹一些吧?
“杀人犯?”
看到张良状颇不悦的反应时,田筒这才想起对方的气质。长在富裕家庭的张良,在伦理观念上确实较为在意。
胸怀大志的人,不应过分拘泥小节啊!对此,田筒持的是批判态度。但对方现在是自己的主子,他也不便直说。
“他是在失手情形下杀人的。”田筒补充说明。
虽然天下业已统一,但和平时间维持不久,战国时的杀伐气息还很浓厚。人们动辄诉诸武力仍是常见之事。
始皇帝于攻灭六国后,将天下兵器悉数没收,用以熔铸多座吊钟和铜像。据说,每座都有二三十吨重。
实际上,“悉数”只是个形容词。当时,尤其在南方,佩剑的人依旧很多。而杀人凶器并不只有剑或枪,斧头或镰刀之类。也随时可能被使用为武器。
怒火攻心时,信手抓来的这类东西,都可以当做武器使用。而一旦发生口角,绝不会有任何一方示弱,因为这是战国时代的男人气概。
这杀人犯在被人无理取闹时,信手抓取斧头,把对方的脑袋砍破了。
“这个人蛮勇敢的嘛!你说是一条大鱼,他的名字叫什么呢?”张良问道。
“他叫项伯。”
“什么?是楚国那个项伯?”
“是啊!”
“他的确不是泛泛之辈。他为人如何?”
“我早就听说他是很讲义气的人,见面一谈,果然名不虚传。”田筒回答。
项伯乃楚国有名的项家之一员。项家世代担任楚国将军,项伯之叔父项燕就是与秦国老将军王翦交手而被杀的。项家由于远祖因武功而受封项之地,因而以项为姓,本籍却是下相。下相是相水下游之地,在现今江苏省宿迁县附近。这个地方与张良作为撼动天下据地的下邳不远。
他于是得以与中原偏南、在黄河与长江中间肥沃地带拥有极大势力的武门项氏搭上关系。
张良难得露出兴奋神色,当然也欣然允诺庇护项伯。
不过,张良企图借此与项家攀上交情的这个期待,似乎落空了。
项氏一门颇多豪放磊落之士,其中的项伯更是难得一见的耿直君子。
“承蒙相救,此恩此情,将终生不忘。”项伯连连称谢。
“项兄,快别这么说。”张良道,“你是堂堂项门之后,却肯投靠我这个卑微的人,这是我的光荣哩!”
“我是不能倚靠项氏的。我不能使堂堂项门因我而受到连累。”项伯说话何其诚实。
张良苦笑。窝藏通缉犯被查到时,一定会受连累。项伯因为不欲伤及项氏家门名声,所以不投靠任何族人;这件事情反过来说,意思等于他不怕连累张良,不是吗?
因此,在潜伏张良处期间,项伯并未和项氏一门的人有所联络。张良企图通过项伯与项门联系之构想遂完全落空。
我应该高瞻远瞩……张良这样对自己说,并且尽心保护项伯。
“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项伯多次对张良如此说。为人耿直的项伯,这当然是由衷之言。
“在项家,谁说的话最有分量?”张良问道。虽然未能与项门联络,至少能通过项伯知道项门详细内情。天下一旦动乱,项氏动向一定会有巨大影响力。因此,了解其内部势力状况,是非常重要的。
“没有。现在的项家如同一盘散沙。”项伯面露戚色,摇摇头说,“项家栋梁,此刻正亡命国外。”
“你是指自己而言吗?”张良问道。
“我怎么敢以项家栋梁自居呢?”
“除了你以外,项家还有人亡命国外吗?”
“有一个名叫梁的人,正亡命至吴。他也因杀人而逃亡。”
“项梁?”
张良认为这个人的名字有记忆的必要。实际上,数年后项梁的大名在吴地已经无人不晓,想忘都忘不掉。
“梁是我的堂兄,是燕的末子。”项伯说。
楚国将军项燕乃是对秦战争时的总司令。他曾经大破率领二十万大军的秦国将军李信,后来却被拥兵六十万的王翦所破,其事已如前述。
虽然是败战之将,但曾经是一国军队最高首脑人物,依旧为一门之荣耀。
“你这位堂兄是不是单独一人亡命?”
“梁带有一亡兄之子,名叫籍的少年……这孩子幼年丧父,由我们族人共同照料。只是这个孩子非常调皮,只肯听梁的话。所以,梁于亡命之际,把他带在身边。”
“调皮?这个名叫籍的小孩,大概是最为传承项家气质的一个吧?”
“堂兄梁也认为如此,所以格外用心予以训练。但这个孩子不仅不喜欢学问,同时也讨厌学剑,将来会成为怎样的人,实在令人担忧。一般而言,不喜欢学问的孩子,都会喜欢学剑。像他这样两者都不爱,不是很伤脑筋吗?”
“我倒认为这个孩子很有前途。”
“他只是意气强人一倍……他说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已足够,绝不肯读书。叫他习剑,他却说剑只能击倒一个人,剑术再好也没有用处。他说他要学的是以一抵万之术,你说这个孩子不是很狂妄吗?”
项伯好像认为名叫籍的这名少年是族人中的异类,以他作为话题时,表情都很黯然。
“地下首领”项梁——吴(苏州)人如此称呼项梁。
始皇帝频频大兴土木,动辄动员地方居民,即所谓的“徭役”。中央官员只在工事完成时前来视察,工事上的一切,都由地方自行负责。
与工事有关的人员、资材分配以及监工等事宜,一概由地方有力人士协议决定,而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项梁常自告奋勇,处理这类事宜。
他是做事有计划、善于用人、懂得适材适所要领的人,遇到发生纠纷时,他会详细聆听双方言词,然后决定最有效的解决方法。这位“地下首领”很快成了吴地不可或缺的人物。
出门工作时,项梁尽可能地要侄儿籍跟在他身边。
“这和战争相同。我为大家分配工作、规定工作内容,等于订立作战计划,你好好学习吧!”项梁常对侄儿这样说。
吴地名望人士家里遇有丧事时,项梁一定会被聘为葬礼总干事。
张良于遍游诸国途中,到吴地访问项梁。
不巧,项梁此时正好到远地担任葬仪总干事,要过几天才会回家。
留守家里的是籍。这时的籍已不再年少,而是二十岁青年。
“听说,我叔叔项伯承蒙你许多照顾。”原来籍听说过有关张良之事。
“喔,你就是项羽老弟。你叔叔常提起你哩!”张良说。
项籍字羽。对幼辈大可以名直呼,客气一些则以字称之。由于历史上“羽”较“籍”有名,本书后头均以“项羽”称呼。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与他争霸天下的汉高祖,其“刘邦”之名远较“刘季”之字为世人所知。
“哈!他一定尽说我的坏话吧!”年轻项羽笑道。
“不,他说你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哩!”
“这只是好听的话而已。哈!哈!哈!”项羽很爱笑,是个看似快活的人。
张良凝视了这名年轻人的面相。确实是个英雄,不过,为人异常冷漠。这个人很爱笑,而笑声里却丝毫没有温馨之意。这是出身名门后裔的缘故吗?由面相来看,这个人纵然能威压别人,也不能使别人心服……
张良由于要赶路,所以没等项梁回来就告辞离去。
他由吴北上,前往琅邪,目的在于会晤徐福。
徐福又向始皇帝敲了一大笔钱。旅行中,他曾经听到这样的话。既然如此,就非和他分赃不可。
来到琅邪时,张良大大错愕。原来滨海处已有数艘巨船正在建造中。
“徐福兄,你这会儿真的要到东海去啰?”张良问道。
“哈……”徐福奸诈一笑,缩着脖子道,“我只是出海一下……是不是真有蓬莱、方丈、瀛洲这些仙岛,那真是天晓得哩!”
“连你都说这样的话……这不是闹着玩儿的啊!有三个仙岛存在,不是你说的吗?”
“没错,是我信口雌黄说出的。没想到人们现在都相信东海上真有三个仙岛,搞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哩!”
“那……建造那些船做什么用呢?”
“我准备挑个风平浪静的季节,坐船到海上去逍遥一两天,然后折返回来。我预备以‘接近东海仙岛时,受到大群鲨鱼袭击’为借口,装出被迫返航模样……”
“哈!哈!你是被始皇帝催得太紧,所以非如此不可啰?”
“我已经习惯被催促。不过,始皇帝这次好像要亲自来督促的样子,他或许等得不耐烦了……我看,他大概明年就会来吧?”
“你建造这些巨船,是为了证明你正在积极筹备吧?”
“没错。所以我这次无法向他敲到一大笔钱。”
“这一点我能了解,不能怪你的。”
“我倒要说,你应该赶紧准备撼动天下。”
“你得到什么情报吗?”
“皇帝逼我寻觅长生不老仙药,逼得很紧……这一点,不是证明他对自己的健康没有把握吗?”
语气颤抖,对徐福而言是鲜有的现象。这一点,意味始皇帝身体之衰弱,将是一桩国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