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纪在办公室整理患者术前资料时,菅沼庸子开门走了进来。
“冰室医师,事务局要你过去一趟。”每个字都带刺。这个护士对夕纪的态度总是有些高高在上。
“事务局?会是什么事……”夕纪低声自语,但听在菅沼庸子耳里显然并非如此。
“我哪知道,我只负责传话。他们好像把护士当跑腿的,人家到事务局可是有重要的事。”
看来,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夕纪默默起身,正准备离开房间时,菅沼庸子叫了声“冰室医师”,又走过来。
“今天早上你和元宫医师在那里窃窃私语,你们在说什么?”
她一定是指夕纪找元宫商量恐吓信的事吧。那时候,元宫正在和菅沼庸子说话,夕纪叫住他,把他带到另一个地方看恐吓信。此举肯定让菅沼庸子心里不痛快,全心脏血管外科的人都知道她对元宫有意思。
夕纪觉得很麻烦,但又不能不解释。当然,她不能说真话。“我找元宫医师商量这次出院患者的事情,因为我有些细节不明白。”
“哦!”菅沼庸子不满地撇了撇嘴角。“这种小事也要找元宫医师,不太好吧!告诉你,我可是在和医师谈重要的事。”
“啊,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的。”
“我就说嘛,每次住院医师一来,就一堆麻烦。”
菅沼庸子叹了一大口气,先行离开,夕纪目送她的背影,耸了耸肩。从某方面来看,住院医师的地位比谁都低,连对护士也得小心翼翼,生怕得罪她们。
话说回来,事务局会有什么事……
恐怕是和那封恐吓信有关,但该说她都说了,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事?
事务室里还有几个人,笠木也在内,他一看到夕纪,便招手叫她到房间角落。
“抱歉,你这么忙还找你过来。其实啊,那个刑警白天又来了,好像姓七尾吧,警视厅的刑警。”他悄声说道。
“请问找我有什么事?能说的我都说了。”
“我也这么讲,但是对方就是要见你,还说少问了一些问题。警察就是这样,同样的事情要问好几次。”他的口吻俨然以前也和刑警打过交道。“虽然麻烦,不过,你可以和他见个面吗?如果时间拖太久,我会去敲门。”
“知道了。不要紧的,只是回答问题而已。”
“嗯,回答问题就好,知道吗?”笠木特别强调,似乎怕夕纪多嘴。无论哪家医院,总会有一、两件不欲人知的事。但是笠木多虑了,这种极机密的情报,当然不会传入住院医师的耳里。
夕纪一打开会客的门,坐在沙发上的男子便站起来。她白天也见过这个人,年约四十岁,脸孔略黑,体型精瘦,感觉很像正在减重的拳击手。
“对不起,百忙中还来打扰。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想跟你确认一下。”
“什么事?”夕纪站着问,因为她不想拉长谈话时间。
“请先坐下再说吧?”
“不用,我站着就可以了。”
“是吗?”不知为何,七尾似乎很遗憾地垂下视线,然后又重新看着夕纪。“关于今天早上的事情,我想再详细请教,但在那之前,我可以问一个私人问题吗?”
“私人问题?什么问题?”夕纪皱起眉头,没来由地怀疑:这与自己身为女性有关吗?
七尾舔舔嘴唇后说:“不好意思,请问你是不是冰室警部补的千金?”
一时之间,夕纪没听懂他在问什么。“警部补?不是啊。”
七尾有些意外地歪着头。“不是……令尊不是冰室健介先生吗?”
“我父亲的确叫健介……”
七尾似乎放了心,表情开朗了起来。“果然没错。你可能不记得冰室先生担任警部补时期的事了。”
“啊……”夕纪总算想起来了,父亲曾经当过警察。不过,她几乎没有印象。
七尾似乎察觉她的想法,朝她笑一笑。“想起来了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啊,冰室先生辞掉警察的工作,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也是个初出茅庐的小毛头。”
“您认识家父?”
“在我派驻的警察署里,第一位带我的前辈就是冰室先生,我们一起工作虽然才一年,但这段期间,他教导我身为一个警察应有的工作态度。”
“哦……”夕纪凝视着刑警。
在这之前,她从未见过健介早年的旧识,完全不知道父亲是个什么样的警察,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也不曾对这些感兴趣。她只知道父亲因为工作太忙,身体吃不消才辞职。
“坐吧!”七尾再一次指着沙发。
她在沙发上坐下,因为想多听一些父亲的事情。
“我吓了一跳,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冰室警部补的千金。”七尾似乎由衷地高兴。
“您怎么知道我是冰室健介的女儿?”
对于夕纪的问题,七尾得意地笑了,好像早就在等她这个问题。
“年过四十以后,开始对自己的记忆力越来越没把握,不过,这下子可以稍微感到安慰了。其实,我最先想到你。”
“我?我们见过吗?”夕纪望着对方那张绝对称不上好面相的脸孔,怎么想都没有印象。
七尾在面前轻轻挥动手。“也难怪你不记得,那时候你还小,而且我想,你根本没有看到我的长相吧。我记得那是在葬礼上。”
“家父的……”
“是的。那天,警察那边也有好几个人列席,因为有不少人受过冰室警部补的照顾,我也是其中之一。”
“原来如此,这方面我完全不知情,家母也没跟我提过。”
“令堂没提过啊……,是吗?嗯,也许吧。”七尾一副心知肚明的语气。
“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这个,”七尾一时之间似乎有些迟疑,露出了因抽烟而略微变色的牙齿,“冰室先生当警察是在早年时期,令堂可能认为没有必要特地告诉你吧。更何况,当时骤然间失去家里的支柱,令堂考虑的多半都是将来的事,没时间回想过去吧。”
他显然在规避什么。夕纪正思忖他在隐瞒什么时,他却发问了。“你为什么想当医生?”
夕纪笔直地凝视着他。“警察的女儿以医生为目标很奇怪吗?”
“哪里的话,”七尾连忙摇摇头。“只是,你在心脏外科,让我有点好奇。”
他的话令夕纪不由得有所提防。“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的,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因为我想起了令尊的病。”
“您知道家父的病?”
“当然了,我记得是大动脉瘤吧?”
夕纪呼地吐了一口气。“是的,您记得真清楚。”
“这是当然的,恩人过世了,毕竟会想知道病名,而且那和癌症不一样,当时我对那种病没有任何知识,还去查了不少资料。话是这么说,现在也只记得是血管上长了瘤而已。”
夕纪垂下视线。很多人都提过父亲的死,但也仅止于一时间的关心,她一直以为现在一定没有人记得病名,谁知眼前就有一个十几年后仍牢记在心的人,令她感到无比欣喜。
“我是不是冒犯你了?还是让你想起伤心往事?”七尾不安地问道。
夕纪抬起脸,摇摇头。“您还记得这么久的往事,我很感激。正式的病名是胸部大动脉瘤,正如您说的,那是一种血管长瘤的病。”
“所以你会以心脏外科医师为目标是因为……”七尾露出探问的眼神。
“您猜得没错。因为家父是那样往生的,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忘记……”
七尾相当感动地深吸一口气,微微地摇头。“因为那是夺走令尊性命的病,所以你不想再让其他人死于这种病吗?”
夕纪低着头喃喃地说:“没有您说的那么了不起……”
她总不能说,是因为怀疑父亲死于医疗疏失或遭谋杀。
“真令人佩服。看到现在的你,冰室警部补在天上也会很高兴吧。你已经成为一位心脏外科医生了。”
“不,很遗憾,并不是,我只是住院医师,还在各科实习的阶段,现在只是刚好在心脏血管外科实习,不久又要转到别科。”
但是她的说明,并没有改变七尾佩服的表情。
“这样啊!请你好好加油,我也会支持你的。从葬礼以后,一直对冰室夫人未尽道义,令堂还好吗?”
“很好,现在在工作。”夕纪说母亲在饭店工作。
“真是太好了。女儿这么优秀,令堂一定也很放心吧!我想找时间问候一下,麻烦代我向令堂转达。”
“好的,您是七尾先生吧。”事实上,夕纪也不知道下次和百合惠联络是什么时候,但依然这么回答。
“不好意思,聊私事占用了时间。不过,我没想到事情会和冰室警部补的千金有关。”七尾从上衣口袋里拿出记事本,准备开始原定的工作。
“请问,七尾先生。”听到夕纪叫他,打开记事本的七尾抬起头来。夕纪注视着他的眼睛问:“家父为什么要辞掉警察的工作?”
七尾好像倒抽一口气,可能没料到夕纪会这么问吧,他先是脸色一沉,然后又恢复笑容。“你是怎么听说的?”
“我只听说是因为工作很忙。不过,还有其他原因吗?”
“哦,那的确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在体力上的负担也很大……”七尾吞吞吐吐地说道。
“还有别的原因对不对?您可以告诉我吗?在您开始谈公事之前。”夕纪望着他的记事本说道。
七尾抓抓头。“伤脑筋……”
“有这么难以启齿吗?”
“不,”七尾以认真的眼神摇摇头,“绝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当时大概不想让你知道吧。再怎么说,这都事关一条人命。”
“有人去世了?”
七尾点点头,似乎决心告诉她。“那时候,我和冰室先生一起值外勤,开着警车在街上巡逻。当时,管区内有买卖强力胶的问题。我们不时接获线报,表示有目击者看到疑似买方或药头活动的迹象。当时,我们盯上某个少年帮派。”
刑警仿佛回想起当时情景,眼神偶尔飘向远方,继续说:“几个人蹲在小巷里,鬼鬼祟祟的。我和冰室先生对看一眼,冰室先生默默点头,以眼神示意我停车。我一停好,冰室先生立刻下车。可是,那群少年好像察觉到声响,开始逃窜。他们的机车就停在附近,当下骑了车逃逸。”
夕纪能够想象当时的情状。同样的情景,现在也经常在电视上看到。
原来这二十几年都没变,她想。
“我们追赶其中一辆机车。因为天色很暗,看不清楚,不过对方看起来像是高中生。他以高速飙车,为了逃逸警车追捕,拼命往前冲。我们警告他很多次,要他停车,但他并没有减速。”
情况如何发展,夕纪也听出来了,她有不好的预感。
“然后呢?”她请七尾说下去。
“他连红绿灯都不看,直接冲过马路,却和一旁开出来的卡车相撞……”七尾叹了一口气。“我们马上送他到医院,但他不久就断气了。后来得知他才念初中,而且刚升上二年级。那群少年在巷子里并没有吸食强力胶,而是在分赃,他们从超市偷东西,连机车也是偷来的。”
一如预料中的情节,夕纪不由得皱起眉头。“家父必须为此负责?”
“当时的确有些问题。因为警察追捕未成年嫌犯时,必须非常小心。虽然不至于受到处分,但冰室先生不久就被调职了,他随即辞去了警察的工作。”
“是为了负责吗?”
“不,我想不是。”七尾很肯定地说,“我曾经问过冰室先生,问他是不是认为当时判断有误。”
“家父怎么说?”
“他明白地否认了。”七尾说。“他说,自己的使命就是保护市民安全,如果对于那些看到警车就逃的人置之不理,等于背弃了使命,而背弃使命,便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使命……”
“人生而负有使命,这是冰室警部补的口头禅。”说着,七尾落寞地笑了。
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夕纪心想。
七尾看看表,似乎很在意时间。“可以开始了吗?虽然和你聊冰室警部补开心得多……”
“不好意思。不过,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我想令堂之所以没告诉你,是因为怕你只记得有人因父亲而死,怕你内心因此受伤。”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对于家母至今从未提起,并不会生气。”
“那就好。”七尾的视线再度落在记事本上。“其实,今天本来应该由另一位坂本刑警来的,可是我发现是你,硬是要来。所以,要是不好好做点事,就很难交代了。”
夕纪微微一笑。对她来说,与其被陌生刑警问话,不如由多少与自己有些关系的人来问,心情也轻松一些。
“关于那只腊肠狗,你是今天早上第一次看到的吧?”
“是的。”
“不过,好像常有人会把狗绑在那里。”
“我想应该是患者,因为宠物不能带进医院。”
“你平常看到狗被绑在那里,都会像今天早上这样摸它吗?”
夕纪摇摇头,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那时候刚好看到有纸条卡在狗的项圈上,觉得那只狗很可怜,才走过去的,平常只是站在远处看。”
七尾一边对她的回答点点头,双手交抱胸前。“果然,这么一来,究竟该怎么解释?”
“请问,有什么不对吗?”
七尾听到她发问,先是有点犹豫,然后才开口。“我怎么想都想不通。先别管是不是恶作剧,我看不出犯人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留下恐吓信,塞在小狗项圈里,这对犯人来说,是一种非常不可靠的方法,可能出点小错那封信就掉了。”
“这一点,我们医师也提过。不过,他推测犯人不是认真的,才会选择这种方式。”
七尾不以为然。“我认为,如果不是认真的,更应该会选择安全而确实的方法。这次的做法非常危险,因为狗会叫,要是狗在犯人塞恐吓信时吠叫,马上会引起周遭人的注意。没人能保证狗乖乖听话,犯人却选择这种方式,为什么?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夕纪也用心思考刑警这席话,而且认为他说的很对。即使是腊肠狗也会叫,那只狗虽乖,但纯属巧合。
“最安全的方法是邮寄,因为邮戳几乎无法成为线索。特地来到医院,对犯人就是一种冒险,假使他有什么理由无法投递,也只要偷偷放进信箱就行了,或是夹在医院员工车上的雨刷也行,方法多的是。所以,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小狗的饲主。如果你没先发现,那么发现恐吓信的应该是饲主。于是我想,犯人是不是基于什么原因,希望那个饲主发现恐吓信?”
夕纪点点头,刑警的想法符合逻辑。
“我们打电话给附近的兽医院,以地毯式搜索腊肠狗的饲主,虽然花了一点工夫,不过还是找到了。饲主是一名六十三岁的女性,花了三十分钟走到医院,顺便带狗散步,并不是定期看诊。我们瞒着恐吓信的事,问了她不少问题。但无论怎么想,都不太可能与这名妇女有关,她是昨天晚上才兴起到医院的念头,所以犯人不可能预先知道。”
“您的意思是,犯人是那名妇女身边的人……”
听到夕纪这么说,七尾似乎颇为意外地张大了眼,然后笑了。“很犀利,不愧是冰室警部补的千金。不过呢,应该不是。那名妇女独居,而且并未向任何人提起今天要来医院。”
自己想得到的,刑警自然都考虑到了,夕纪这么想。
“接下来就是你了。”七尾说,“实际上发现的人是你,或许这正是犯人的目的。也就是说,犯人知道你会去摸摸绑在那里的狗,才把恐吓信塞在那只腊肠狗的项圈。虽然不知道犯人的理由是什么,但或许他的目的就是让你发现——因为这么想,所以才问了刚才那个问题。”
夕纪心想,这个刑警的头脑真灵光,如果是一般人,一定会把夕纪发现恐吓信当成纯粹的偶然吧,然而连这种事,他也不会视为必然。
“可是,我发现真的是巧合,应该没有人会推算得准。”
“似乎是。所以这么一来,这个问题该怎么解释呢?”七尾抬头望着天花板,又看着夕纪苦笑。“不好意思,我决定回去之后再烦恼。”
“七尾先生,您不考虑恶作剧这个可能性吗?”
“很难说。现阶段还无法确定,是恶作剧的可能性依然很大。在还没找到确切证据之前,不要有先入为主的观点——这是你父亲教我的铁则。”七尾看看表,站了起来。“谢谢你百忙中还抽出时间。”
他往门口走去,但在开门前回过头来。“关于这家医院的医疗疏失,你曾经有耳闻吗?”
夕纪感到很意外,看着刑警。“即使有,您认为我会说吗?”
七尾笑了。点点头,擦擦人中。“我只是问问,不问这个问题,之后可能会被上司唠叨。”
“难为您了。不过请放心,如果听到什么,我会通知七尾先生的。”
“真的吗?”
“我也不想在隐瞒医疗疏失的医院里研修呀。”
七尾以了解的表情点点头,说声那么告辞了,便离开了房间。
夕纪晚他一步走出会客室,笠木快步靠过来,追根究底地询问刑警问了她什么,她又如何回答。她说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再确认而已,之后便离开了事务室。
今天没什么剩下的工作要做。她想,偶尔也早点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