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下起来了,光平和井原一起离开MORGUE,在雪中慢慢走着。十二月很少会下这么大的雪,连不时经过的汽车都行驶得很小心。
“好安静的夜晚啊。”撑着黑色大伞的井原平静地说。口中吐出的气息格外白,仿佛直接被冻住了似的。
“是啊。”
“方便的话,到我家去坐坐?”井原说,“请你喝点热的。”
“不了。”光平摇摇缩在棒球衫里的头,“今晚就先算了,我还有个地方想去。”
“是吗?”井原微微点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转身向前走去。皮鞋踏在积雪上的声音极富节奏。
二人来到道口附近,拐角处的西装店里传来了《铃儿响叮当》的旋律。橱窗的玻璃总是模糊不清,仿佛这家店睡迷糊了一样。光平略微放缓了脚步,倾听着音乐。一阵嘈杂声突然响起,是道口的警报响了。
“我要去广美家,”光平对和他一样放慢了脚步的井原说,“有件事想确认一下。”
“嗯……”井原挠了挠鼻侧,“和案件有关吗?比如广美小姐被杀的状况之类。”
“是的,”光平望着井原的眼睛回答,“正如你所说。其实,现场就是一个密室。”
“密室?”
“对。凶手杀死广美后,应该无处可逃。”
“有意思。”井原的声音变大了,“啊,抱歉,我不应该说有意思……不过你一定要详细地和我说说。”
“那你能稍微陪我一下吗?”光平问。
井原用力点了点头。“当然可以。为此回家晚点也没办法。”
“那我就边走边给你讲吧。”
二人朝公寓走去。光平向井原解释了一下密室的情况。井原不时佩服地点头,发出惊讶的声音。在光平眼里,此时的井原看起来就像一名纯真的少年。
“原来如此,的确是密室,没想到这种推理小说般的事情居然会在现实中发生。你解开谜底了?”
“基本上。”
“嗯,所以你才打算去确认你的推理?我也想起了一件事。”
“你也解开谜底了?”光平平复着心中的不安问。
“当然了。”井原语气平和地说道,“或许和你一样,我也是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能不能让我也听听你的推理?”
“好啊,让我们来个推理大战。”井原看上去真的很高兴。
光平和井原进入公寓,乘电梯来到六楼,在广美被害的电梯间相对而立。
“广美小姐就是倒在这里的,凶手的身影却忽然消失了……是这样吧?”井原确认般地问道。
光平点点头。
“可是,你会不会漏掉了一点?凶手未必总往下逃。”
“楼顶?”光平看向上方。电梯能上到六楼,如果继续走楼梯还可以到楼顶。
“凶手在上面一直躲到事态平息,这种情况也并非不可能。”
“可是,警察应该调查过。”
“总之,我们上去看看再说。”井原啪地拍了一下光平的肩膀,走上楼梯。
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楼梯间,门从另一侧锁住了。假如有人从这里出去,锁应该是开着的,但光平并不清楚广美被杀时的情况如何。
光平第一次爬上这座公寓的楼顶。没有灯,只能隐约看到积雪的白色影子。走在上面时,就像半夜离开山中小屋的感觉,心里非常不安。
雪仍在下,眼前是一片寂静的黑暗,仿佛连雪一片片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到。远处传来汽车的喇叭声,随即消失。
“凶手能不能藏在这儿呢?”走在前面的井原突然回头问。
光平停住脚步,用力摇头。“不可能。”
“为什么?”
“警察应该调查过了。若楼梯间的锁是打开的,他们不可能发现不了。而且躲在这种地方对凶手也没有任何好处,那时候最重要的应该是及早逃脱。在这里一旦被发现,那就全完了。”
“言之有理。”井原迅速转过身,“我的推理不合格?”
“很遗憾。我想凶手是不会这么做的。”
“嗯。”井原又向前走了走,踩在雪上的声音随即传来,“下面就让我听听你的推理吧。”他继续说道。
光平的视线从井原宽阔的后背移向他擦得锃亮的皮鞋,又看向清晰地印着鞋印的雪面。“最重要的是,”光平低下头说道,“广美到底是在哪儿被杀的。”
“在哪儿?”井原的声音很低沉,“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一点很重要?她不是在电梯里被杀的吗?”
“只是尸体在电梯里而已。”光平语气平静地说。
“这么说……凶手转移了尸体?可就算如此,凶手逃脱的方法才是最重要的啊。”
“不。”光平挺起胸,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穿过喉咙,刺激着肺部。“凶手并未转移尸体。”
“那你说是谁转移的尸体?”井原回过头来。二人在夹着小雪的风中相对而立。
“这里有好几个疑点。”光平说,“首先,广美跟凶手都不是从一楼上的电梯,而且广美最后并未把家门钥匙装进包里。”
“钥匙?”井原露出不解的表情,“那又怎么样?”
“广美应该总是会把钥匙放在包里的。虽然包被盗了,钥匙却掉落在她身旁。”那把钥匙如今在悦子手里。
“我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井原的声音中带有一丝焦躁。
“不懂?因为她需要从包里拿出钥匙。为什么?理由只有一个,为了进自己的家。可见,她是打开锁走进去后被害的,当时,她手里恐怕还握着钥匙吧。凶手行凶后就逃走了。这些都发生在我赶到公寓之前。”
“既然这样,尸体应该在她家里啊。”
“如果就这样死掉……”
因为逆着光,光平看不清井原的表情。不过,他的嘴角一瞬间抽搐了一下,这一点仍没有逃过光平的眼睛。
光平继续说道:“如果就这样死掉,那她应该倒在那里。可是,她使出最后的力气站了起来。在凶手离去后,她出了家门,走过走廊,然后上了电梯。我在一楼的时候,上行的电梯之所以停在了三楼,其实就是她按的。她要去的当然是六楼,所以电梯又在六楼停下了。”
“为什么?”井原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当然是为了求救。”光平回答,“因为MORGUE的老板娘就住在六楼。老板娘去了店里,但意识模糊的广美产生了一个错觉,以为走到那儿就能获救。”
“可是,这样应该会留下血迹。”
“人被捅伤,尤其是凶器仍扎在上面的时候,血几乎不会流。可是,她的生命力也到此为止——到达六楼前,她就在电梯里咽气了。电梯门打开的同时,她的身体随之倒下,倒地瞬间使凶器更深地刺入,这才从伤口中流出大量的血来。”
悦子无意中的一句话,让光平得到了启发。
那时,广美还抱着花束,穿着外套,都是被刺后拼命求生的样子。
“原来如此。”井原又转身背对光平,缓缓地迈出脚步。光平跟在后面。
井原说:“凶手逃走后,是广美小姐独自乘电梯移动的,是吗?的确,若是这样,就合乎情理了。”
“不过,”光平对着井原的后背说,“问题是我们要解的并不是这个谜。重要的是凶手为什么会在广美家。”
“哦?”井原的语气没有变化,“为什么?”
“在说这个之前,我们需要先把这一连串案子梳理一下。首先是松木被杀一案,他的住处曾被翻乱。”
“好像是。”
“也可以说,对方是在寻找某样东西。此后不久,青木的沙绪里家也出现了被人潜入的迹象。”
“我怎么不知道?”井原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不过光平并不清楚他为什么感到意外。
“凶手在杀死松木后想拿到什么东西,却没有找到,于是闯进了与之关系亲密的沙绪里的家。如此一来,凶手出现在广美家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
“你是说,凶手是在找某样东西?”
光平点点头。“此前我一直认为广美是在电梯里被杀的,所以把注意力放在了凶手杀死她的动机上。但如果凶手事先就已潜入她家,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被她发现,凶手无奈之下才杀害了她。”
“可是,凶手侵入沙绪里家的行为可以理解,他有必要潜入广美小姐的家吗?松木和她没有联系吧?”
“没有,”光平回答,“这一点我待会儿再说明。总之,凶手在她家里的理由可以解释清楚了。但让我不解的是,无论我如何检查广美家,都没有发现有人翻找过的痕迹。因为她的家跟沙绪里的不同,十分宽敞,不可能一下子就能找到某样东西。如此一来,可能性就只剩下一个,即凶手事先早已知道那东西藏在哪儿。”
井原似乎说了句什么,光平并未听见。
“不,藏在哪儿的说法并不恰当,或许说他知道那东西的标志更为确切。那么,那个标志是什么呢?其实就留在案发当晚的广美的家里——那本《科学·纪实》的创刊号。”
膝盖在不停地发抖,光平的脸却涨得通红。不知不觉间,雪停了,井原也停下了脚步,静静地俯视着夜晚的街道。
光平做了个深呼吸后再次开口:“我不清楚凶手为什么会知道那本杂志是标志,但从刚才的推理来看,知道广美有那本杂志的人便是凶手。会是谁呢?综合各种情况,只有三人。第一个便是目击松木把杂志交给广美的MORGUE的老板娘。”
“还有两个是听说过这件事的时田老板跟我,是吗?”
“没错。”光平紧张起来,“老板娘有不在场证明,这一点我知道。时田老板也没有作案时间。”
“那么我就是凶手喽?”
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到了雪地上。光平定睛一看,黑伞倒在了井原脚边。光平感到他似乎要准备行动了。
“动机是什么?你在寻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虽然这些我都不知道,但除了你,凶手不可能是别人。以我的猜测,这大概和松木以前从事的工作有关吧。”
井原并未回答,仍注视着霓虹灯闪烁的站前一带,仿佛真的在欣赏那里的风景一样。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井原轻微地咳嗽了一下。光平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和松木啊,”井原背对着光平,缓缓开口,“是在一家台球厅兼酒吧的小店里认识的。墙上安着液晶电视,总在播放一部名叫《赌徒》的电影。”
“你们并不是在青木认识的,是吗?”光平想咽一口唾液,可是口中干燥得连一丝水分都挤不出来。
“这是他来这条街之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公司的处境有点不妙,想赶紧干一件能让我大放异彩的工作来挽回颓势。这时,太田副教授身边的一个学生把松木介绍给了我。我和他见面聊了聊,发现他的工作内容对我非常有帮助,我便想和他联手。”
“就像间谍一样?”光平问。
井原微微笑了。“你真聪明。你这种能力用在别处该有多好。”
“于是,松木就从公司辞职了,是吗?”
“也是为了掩盖泄露情报的事实,需要一个恰当的空白期,他便选了这条学生街作为藏身地。这儿离我家近,还能以打台球为借口,随时碰头。”
光平终于明白了松木来到这条街的理由,也理解了他经常挂在嘴边的“逃离”的意思。“泄露情报的补偿是什么?”光平问。
“把他招到我们公司来,给予特殊待遇。但他真正的目的是以此来敲诈我和公司。”
“所以你就把他杀了?”
“我只能说这是无奈之举。”井原转向光平。在车站灯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睛熠熠闪光,表情却像能乐面具一样毫无变化。
“你所要寻找的,就是你们合作的证据?”
“没错,可以说是字据。为了取回它,那天我和松木约好见面。”井原将身体正对着光平,右手慢慢地从外套的兜里抽了出来,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匕首。
“不过,松木没有犯错,他并未把东西放在自己的住处,而是在和你见面之前交给了别人。”
光平一点点往后退,运动鞋的鞋底磨蹭着地面。他感到井原已经做好了攻击的准备,一旦自己动作过大,井原随时都会扑上来。
“到底交给谁了呢?我十分害怕。如果不赶紧拿回来,后果将无可挽回。我最先想到的是沙绪里,可是字据并未在她那里。”
“这时你得知了科学杂志的事?”
井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松木没理由将这种科学杂志交给小酒吧的一个女人。于是我恍然大悟,也许字据就夹在那里面。剩下的就是我什么时候、如何潜入将其取回的问题了。”
“你知道广美家有备用钥匙?”
“没错。”井原说,“也许纯子不记得了。有一天,她身体不舒服提早打烊,我们就谈到了这个。她说要顺便去广美小姐家一趟,我就试探着问‘广美小姐大概不在家吧’,结果她说‘有办法进去’。我当然就跟踪了她,然后知道了藏钥匙的地方。”
光平感冒卧床的时候,纯子突然闯了进来。原来,当时还有一个人也来到了公寓。
“剩下的就只是尽早拿回字据了。为防万一,我决定在周五这天行动。”
“周五?”
“你不知道?这座公寓的管理员周五肯定是不在的。万一被他看到相貌就糟了。”
光平终于明白了。他知道公寓里有一个管理员,却一直没有在意。“你只是潜入,没想过杀人?”光平问。
“那得以拿到东西为先决条件,不过最终恐怕还是要杀掉的。”井原回答。
“对我也一样?”
“没错。”井原露出深邃阴险的微笑,“对你也一样。”
“我可以问一下吗?”
“什么?”
“你平时都是这样随身带着刀子吗?”
井原笑了,鼻子里冒出阵阵白气。他边笑边向前迈步,果断地占据了有利位置,看上去无懈可击。“并非总是这样。不过,我有一种莫名的不安,觉得快要用到这东西了。你刚才在MORGUE问老板娘了吧?你问除了科学杂志,松木还交给了广美小姐什么。听到那句时,我暗自庆幸准备好了匕首。而且,关于密室的那番话也给了我压力。”
“其实这一切都是刺激你的手段。”
“是的,因为你早就猜到了凶手是谁。你选择了一条豁上性命也要和我对决的道路。可是,我只能说你太鲁莽了。我的手里握有王牌,你手里却一无所有。”
井原巧妙地和光平互换了位置,光平背靠着护栏。
井原持刀步步逼近。“只要你死了,谁也不会怀疑到我。从这种意义上说,我真是太幸运了。只是,对你的推理我要做一个补充,广美小姐被刺后出去求救时,似乎没有锁门。当然,意识模糊的时候谁还顾得上做这种事。如果门就那么开着,警察和你恐怕早就发现真相了。因为我忘记把钥匙放回门牌后面,当时我回到了她家,顺便锁上门离去。巧合的是,当时好像正是你听到女人尖叫后冲上楼梯的时候。于是我径直逃走,真幸运,竟没有被任何人撞见。”
“好运总有一天会到头的。”
“不过这并不适用于我。”
匕首凶狠地刺来,井原那看似笨重的身体爆发出超乎想象的速度。光平勉强躲开,夹克的领子却被井原用左手揪住。
“我再告诉你一点,别看我这样,我可是练过柔道的。你也许会想,如果动起手来,自己是不可能输的。可是你错了,松木也错了。”
“啊!”光平惊呼声未落,身体已被扔到了雪地上,衣领却仍被揪着,无法挣脱。匕首随即挥了过来。光平拼命抵住井原持刀的手。刀尖掠过手背,鲜血滴到了胸口上。
井原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匕首上,力气很大,光平的胳膊快被压断了。他拼命抵住,左脚狠狠地朝井原的腹部踢去。随着一声呻吟,压在他身上的身体终于离开。
光平刚站起来,井原就已调整好了姿势,重新握紧匕首,正要发起第二次攻击。
“住手!”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光平背后传来。他回过头,看见香月正站在那里。
“好了,快住手吧。这样谁都得不到好处,在这样的雪天里大闹也没什么意思。”香月慢慢地靠近。来到光平身旁后,他叹了口气看着井原。“你恐怕也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吧,人杀了好几个,钱却一点都没赚到。”
“你们是不会明白的。”井原平静地说。刚才的动作那么剧烈,他的气息却丝毫没有紊乱。“你们知道我们有多辛苦吗?先看看你脚下吧。”
光平闻言不由得目光下移。
井原说:“你们脚下的地基,你们以为都是谁支撑起来的?是不断生产着享誉世界的产品的制造业工人们。你们只会在我们所搭建的地基上自说自话,什么向往自由生活,什么讨厌制造业,都是胡扯。像你们这种任性的人怎么能理解凝聚着我们鲜血的奋斗!”
光平没有抬起视线,只是注视着被踩乱的积雪。
“随你怎么说。”香月说道,“扔掉你的匕首,过来让我逮捕你,这样我又能多一件功劳。”
井原再次发出他那奇怪的笑声。“你的想法很有意思,但我是不会让你抓住的。”
一切发生在瞬间,甚至还没等光平叫出声来,井原便敏锐地翻越了楼顶的护栏,径直跳下。他的身体在光平二人的注视中旋转半圈,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只有脚印留在雪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