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大学后,光平返回青木,像从前一样在台球厅的收银台旁工作起来。唯有这份工作在广美生前和死后都未发生任何变化。
顾客依然是那些不按规则胡乱打球的学生。他们仍不时把球从球台上打飞,不过最近光平已不大提醒他们。
光平坐在收银台旁,打开大学时的笔记。上面被自暴自弃般地涂写满,分不清究竟是图画还是文字。关于广美被杀时现场的离奇状况——密室,光平想到什么,便会记录在上面,一有空就挑战这些谜题。
将那天的情况整理一下,结果如下:
光平刚到公寓门口就听到了电梯到达一楼的声音。他匆忙赶往电梯间,电梯却刚刚离开。随后,电梯分别停在了三楼和六楼。光平走楼梯来到三楼,正要进入走廊时,上面传来一声尖叫,他又走到六楼,发现了广美的尸体。电梯仍停留在六楼。
如香月所说,若当时广美就在那部自己错过的电梯里……
凶手的行为有两种,即跟广美一起从一楼乘电梯或从三楼突然进入电梯。广美很可能打算回家,所以不可能去六楼。因此,凶手不可能从六楼乘电梯。
假如广美因故从三楼乘电梯,结果将会如何?电梯曾停靠一、三、六楼,即她要从三楼去六楼。如此一来,凶手就是从三楼或六楼进入了电梯。不过结果还是一样,凶手逃跑的路径都被光平截断了。走楼梯的时候,各楼层的走廊一目了然,没有人躲藏,他也没有和别人擦肩而过。只能认为自己有所遗漏,不是物理层面上的什么东西,而是心理上的某个细节。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光平合上笔记本,使劲伸了个懒腰。今天思考结束时的心情和昨天、前天如出一辙。他走到窗边,俯视着街道,这是松木最常做的动作。对面极易被误认为是时髦小酒吧的美发店即将装修完毕,只等开业。
松木说过他讨厌这条半死不活的街。光平忽然思考起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据光平所知——虽然光平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他压根就没有非来这条街不可的理由。是想到青木来上班?若他是想在台球厅上班,倒也不乏这种可能性。
“不……”光平不由得说出声来。不可能。光平听老板说过松木来这里时的情形,他好像是拿着一张招工广告出现的,可见他是在来到这条街后才决定在青木工作的。那么,他为什么要来这条街呢?光平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松木为何辞职已经让人费解,他选择这条街为人生第二起点的理由则更是一个谜。
说不定,关键就藏在这里。
光平朝玻璃窗上哈了一口气,用指尖在起雾的地方画了一个问号。
这天快要下班的时候,沙绪里来到三楼。平常大家都用对讲机联络,她很少来台球厅,光平有点惊讶。
“求你帮个忙。”沙绪里望着在收银机旁忙着计算的光平的手,说道。因为今天参加了葬礼,她穿了一件黑色毛衣,超短裙和长筒袜也是黑色的。
“什么事?”光平抬起头。
“你能不能把我送到公寓?”沙绪里说道,粉红色的唇间露出了舌头。
“行是行,可为什么?”
“有点事……”
光平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默默地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开口。“有点事?”光平试探着问。
“对。”沙绪里露出微笑。或许所有女孩都觉得一个微笑便可以回答一切。
“行。你先在下面等我一下。”光平用圆珠笔指指下面。
从店里离开的时候天空中正飘着细雨。怪不得葬礼时天色就很暗,光平想。说不定雨很早就开始下了。细雨飘飘,静寂无声。
光平本以为沙绪里是忘记带雨伞了才求自己送她,可很快就发现她已准备了折叠伞,撑开后伞面上还带着玫瑰图案,像是小学生用的。没带伞的反倒是光平,二人挤到伞下,走在昏暗潮湿的路上。
去沙绪里住的公寓要沿街一直往南走,穿过铁路道口后再向南走一段。光平用右手撑着小伞,穿过道口的时候左肩已经完全湿透。倒霉的是,每到这种时候,栏杆必定都是放下来的。
“光平,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在等待火车通过的间隙,沙绪里问道。她呼出的气息中微微透着一股薄荷味,大概是嚼过口香糖的缘故。
“怎么办?”
“我是说,”沙绪里拢了拢刘海,“广美也不在了,你肯定要离开这条街吧?”
光平的表情放松下来。“我还没决定。”
“那你也不能永远待在青木,因为你跟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沙绪里说这句话的时候,火车从眼前疾驰而过。光平的脑海里差点又要浮现出那一幕,不过今天他决定不再去想。
“不一样。”越过道口时,沙绪里又说了一次,“你是念过大学的。”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会呢?”沙绪里说,“松木也说过,人只要敢做就能成为精英。他只是因为闹着玩才住到这条街上来的。”
“闹着玩?”光平喃喃着,“你跟松木谈过这些?”
“经常谈。他有两句口头禅。”
“什么?”
“一个是‘你最好赶紧找个好男人定下来’。”
光平笑了,这句话他似乎听说过。
“另一句是‘我迟早要离开这条街的’。”
光平恢复了正经的态度。“这个我知道。”
“因为他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索性就对他说‘那你干脆赶紧离开这儿好了’。结果他不是说为时尚早,就是说再过些时间,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等什么。”
“嗯……”松木在等待什么——光平觉得也有这种可能,因此他才需要来到这条街上。若是这样,他等待的一定是对他非常有用的东西,说不定他就是因此辞职。可是,在这条曾被他说成是半死不活的街上,究竟还能看到什么梦想呢?光平觉得自己怎么也看不到。
快到公寓时,路愈发昏暗起来。光平没来过这个地方。比起住宅,这里的仓库和工厂之类似乎更惹眼,远处还有一块保龄球形状的招牌。
“每天都走这样的路,心里很害怕吧?”
“习惯了就没事了。”沙绪里毫不在乎地说着。
忽然,她的脚步急停下来。低头走路的光平多往前走了一步,便转过身伸出撑伞的胳膊,以免雨淋到她。“怎么了?”光平问。
沙绪里像瞬间换了个人一样,神情忧郁地望着前方。光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武宫正倚着电线杆站在那里。
光平不知道武宫为什么会待在这里,随即恍然大悟,这恐怕就是沙绪里要自己送她的原因。
武宫摇摇晃晃地走近二人,裤腿上还沾着泥巴,可能是在哪里摔倒了。他来到光平面前,一把揪住光平的领口。一股酒气迎面扑来,光平不由得扭过脸去。“可恶!”武宫晃了晃揪着光平领口的手,醉意使他的动作十分缓慢。
“你能不能放手?”光平平静地说。但武宫仍揪着他,他只好甩开武宫的胳膊,并用扫堂腿将其绊倒。武宫像一个无力的人偶,一下子就瘫倒在地。
“混蛋!”说着,武宫又抓住沙绪里的脚踝,“是你,毁了我的一生!”
“你胡说些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沙绪里使劲蹬着被抓住的腿。她的运动鞋鞋尖碰到了武宫的额头,武宫不得不松开了手。“我们走,光平。”沙绪里抱住光平的胳膊。
武宫在湿漉漉的地上挣扎着。
“走。”光平正要挪动脚步时,察觉到身后的武宫站了起来。他回过头,刚要斥责“够了”,却愣住了。他看到武宫的右手中闪着金属片的光芒。
那是一把很薄的小刀,可能是武宫学习时用来削铅笔的。他的眼里也透着匕首般的锋芒,吼叫着扑了上来。他脚下不稳,锐利的刀锋却十分精准地划了过来。光平不知道他的目标究竟是自己还是沙绪里,动作迟疑了一下。当他把武宫推开时,刀子已经掠过了沙绪里的左肘。
“啊!”沙绪里立刻蹲了下来,眉头紧蹙。
光平扶住她的肩膀。“你没事吧?”
“嗯,没事。”她看上去有些痛苦,声音却并不虚弱。
光平看向武宫。又一次被撞倒在地的他缓慢地站了起来,乱叫着朝反方向跑去。
“要不要报警?”
“算了,一点擦伤。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那……去医院?”
沙绪里摇摇头。“不用。马上就到公寓了,把我送回去吧。”
“好吧。”光平扶起她,朝武宫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缓缓地走了起来。
“昨天也是这样。”沙绪里说,“他埋伏在这里,纠缠不休。不过昨天好像没喝酒。”
“他为什么恨你?”
“不清楚。听他昨天的意思,好像是被大学那边晾起来了。”
“晾起来?啊……”光平恍然大悟,“大概是教授放弃他了。跟别人争女孩不说,最后还进了警察局,这也难怪。”
“他还说都怪我脚踏两只船。”
“嗯,是吗?”
“我根本就没有这么做。我是跟松木做过,可跟武宫,我只是让他爱抚过而已。不过,我和谁都不是恋人关系。”
“恐怕不是因为这个。”光平说,“对武宫来说,憎恨的人是谁都无所谓。”
“他那个人学习还不错吧?难道真的就因为这点小事被精英团体开除了?”
光平无言。
“真的不行了?”
“大概吧。”
二人陷入沉默。
不一会儿就到了沙绪里住的公寓。那是一座木质建筑,让人不禁联想起古老的小学校舍。
“你不进来待会儿?”沙绪里说,“喝杯茶也行,说不定一会儿雨就停了。”
“茶就不用了,你的伤没事吗?”
“没事,不过你能帮我处理一下就最好了。”沙绪里推着光平的后背。
沙绪里的住处是个六叠大的单间,布局紧凑,住着也很舒适。家具和电视都是适合女孩的亮色,抵消了木质楼房的古旧色彩。房间的每个角落似乎都透着甜丝丝的香味,只是坐着就让光平心情舒畅。
沙绪里拿来一个小急救箱。光平取出消毒液、脱脂棉、纱布和绷带,帮她处理起伤口。伤的确不大碍事,但出血量还是大得让光平有些吃惊。或许伤口的深度跟出血量并无多大关系,光平一边缠绷带一边想。
一个想法忽然涌了上来,占据了他的内心。
“你怎么了?”沙绪里盯着他问。
“没、没什么。”
灵感很快就消失了。这种情形经常有。
“你好奇怪啊。”沙绪里笑着说。
“你喜欢史泰龙吗?”为活跃气氛,光平看着贴在墙上的海报问。画上的史泰龙戴着拳击手套,举起手臂盯着这边。
“我喜欢的是他演的洛奇。”沙绪里脱掉毛衣和裙子,一边换运动衫一边说,“光平你有喜欢的明星吗?”
光平想了想,回答说:“冈部麻里。”
“那是谁啊?女演员?”
“不知道,一个介绍电视节目的女孩。我几乎不看电视,所以只能想起她来。”
“噢。”沙绪里发出兴致索然的声音。
说是喝杯茶,沙绪里却准备起酒来。房间里有一个小小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少女漫画。沙绪里把一部分书挪开,放在后面的一瓶老伯威威士忌便露了出来。光平对这种设计惊叹不已,更让他吃惊的是沙绪里竟喝这种酒。不是金钱方面的理由,而是沙绪里的形象完全被颠覆了。
光平读少女漫画时,沙绪里兑好威士忌,又在盘子里放了些“激辛”牌薯片。她将其中一杯递给光平,举起自己的酒杯,说了声“干杯”,光平也回应道“干杯”。
武宫的呻吟声似乎从耳畔传来。
“我父母在乡下。”第二次做爱后,沙绪里在光平的怀里说道。昏昏欲睡的光平闻言,再次睁开眼睛。他的脚尖碰到了冰箱。
“他们是鞋匠,哥哥继承了家业。”
光平努力想象乡下鞋店的形象,可脑海中的影像总是飘忽不定。
“我提出要放弃读高中的时候,父亲气得像发疯的魔鬼。我至今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因为他肯定对你怀有很大的期望。”
“可是我对高中根本不抱任何希望,我觉得那一点意思都没有。”
“你真了不起。”光平说,“那时就能意识到这些。”
“不过,我也不是知道了自己想做什么,也没有想做服务员。”
“嗯……”
“我没有考虑的时间,必须要先给出个答案,就想先从服务员做起,但渐渐地就没有了改变的勇气。”
光平没有回应。
“光平?”
“我在听。”
“抱歉。”
“没事。”
沙绪里握着光平的拇指,似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