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平回到广美住的公寓时大约十一点。警察的身影已经不见,电梯间也已被整理干净,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光平无视电梯,径直走向楼梯。他不愿去想象广美在封闭的电梯轿厢里时的痛苦。
光平一边走上依旧昏暗的楼梯,一边回味上村的话——凶手是从哪儿逃走的呢?
来到三楼广美的住处,光平从兜里掏出配好的钥匙,打开门锁。本以为里面会漆黑一片,不料竟依稀透出一丝灯光来。光平诧异地在门口脱掉鞋子。他把视线落到脚下时,发现一双陌生的女式皮鞋摆在那里。他想或许是日野纯子来了。
打开厨房门的瞬间,光平不由得愣住了。餐桌上趴着一个女人。让他惊讶的不光如此,女人穿的酒红色对襟长毛衣让他不禁想起了鲜血。
女人似乎察觉到了动静,敏捷地起身望着他。
光平再次受到了冲击。女人的相貌竟与广美十分相似,简直像广美起死回生了一样。若要说两者明显的区别,那就是她比广美年轻。
面对不速之客,女人没有发出惊呼,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光平。
“你……是谁?”问话的是光平。
“我还要问你呢。”女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摆出一副防范的架势,语气强硬,“为什么擅自闯进来?”看到光平的衣服后,她更是眉头紧锁。“血……”
光平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血渍弄脏。他刚才一直走在昏暗的街道上,所以没注意到。
“是溅上去的血吧?”女人突然发出尖厉的声音,然后绕到餐桌对面。看来她是误会了。
“不是。”光平说,“是抱起广美的时候沾上的。”
“胡说!”女人拼命摇头,“凶手肯定都会返回行凶现场!”她把视线转向厨房的水槽,似乎在寻找防御武器。
“你快饶了我吧,我也很累。”
“那是因为刚杀了人,当然会累!”女人麻利地用右手拿起菜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用左手举起一个平底锅,看来是想把它们当作矛和盾。
光平摊开双手。“我是广美的男朋友。我怎么可能杀自己的女朋友?”
“撒谎!你不要胡说八道!”女人急促地喘着气,每呼吸一次,右手的菜刀就摇晃一次,看上去还真有点吓人。
“我没有撒谎,我真的是她男朋友。今天本该在这儿为我庆祝生日的。”
女人的目光瞬间移向餐桌。桌子上放着小蛋糕和蜡烛,大概是广美准备的。
“现在相信了吧?”光平拉出一把椅子坐下。
“可是……你怎么看都比她年轻。”
“是的,算到今天还比她小六岁呢。可是,她的年龄再也不会增长了。”
“比她年轻还当她男朋友?”
“嗯。不过我也没必要让你相信。”光平再次把视线转向餐桌。
女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手上的东西放回原处,在光平对面坐下来。
“你是谁?”光平问。
女人略微犹豫了一会儿,答道:“我是她的妹妹。”
“我叫津村光平。”
“……悦子。”
“刚才就觉得你是她妹妹。”
“为什么?”
“因为你们长得一模一样,我还以为是广美起死回生了。”
悦子留着时髦的直发,发尾修剪得很齐。她拢了拢刘海,说了声“谢谢”。“我从小就喜欢听别人说我跟她像。”
“因为都是美女嘛。”
光平从未听说广美还有个妹妹。不只是妹妹,家人的事情也从未听她提起。从悦子刚才的话中得知广美至少还被妹妹喜欢,他总算安心下来。
“你不悲伤吗?”悦子忽然变了语调,问道。她用一种仿佛在审视奇怪生物的眼神看着光平。
“悲伤。”光平回答,“我看上去不悲伤吗?”
“看不出来。”悦子说,“你脸上没有泪痕,看上去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我哪儿还有空哭?不过还是流了眼泪。这种事又没什么好炫耀的。”
“我也哭了。刚才,就在这儿。不过,多亏了你,让我现在有些忘掉忧伤了。”悦子支起右肘,用右手托着下巴,盯着天花板,仿佛在整理心情。光平发现她那略微上翘的大眼睛酷似广美。
“你是学生?”
“算是吧……”悦子犹豫地说道,“不过,学费都是我自己赚。姐姐只帮我交过入学费。”
“你父母呢?”
广美死了,只有一个妹妹赶过来,这让光平有些不解。
“没有啊。”仿佛父母原本就不存在似的,悦子坦率地答道,“姐姐没告诉过你?母亲生下我不久就病死了,父亲四年前也因病去世。从那以后,我们姐妹俩就相依为命。因为还有点遗产,姐姐也已经工作,所以生活也不是特别苦。”她又细声说,“可出了这事后,我成了一个真正无依无靠的人。”
“广美从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事。”
“说说也不要紧,当然你也不需要了解这些。而且,谁都会有失去父母这一天的。”
“也是。”仿佛得到了某种安慰,光平有点异样的感觉,“对了,你住在哪儿?”
“宿舍,”悦子回答,“毕竟住在那里省钱。不过从今夜起我就要睡在这儿了,虽然对我来说有点太奢华。”
那我就安心了,光平想。如果让一个陌生人住进这里,那该有多么讨厌。他从兜里掏出钥匙,放到桌子上。“这是广美交给我的。不过我已经不需要了,还给你。”
悦子来回看着光平和钥匙,不久又把钥匙塞回他手里。“拿着吧。既然是她给你的,我也不好收回来。拿着吧。”
这次轮到了光平看着钥匙。他很快点点头,收回兜里。“你有钥匙?”
“我把姐姐的钥匙拿来了。”悦子朝电话桌上努努嘴,一个熟悉的镶着红珊瑚的钥匙链映入光平眼帘。广美用白皙的手拨弄钥匙链的样子总是那么性感。“可以问问你的事吗?”
“可以。”
“你跟姐姐是在哪儿认识的?”
光平略微思考了一下,说:“道口。”
“道口?那个道口?”
“没错。我们一起过的。”
“嗯……”悦子望着餐桌上的蛋糕,微微抬了抬下巴。道口就道口吧——她的举止中透着不以为意的感觉。“你的工作呢?”
“打工。”光平回答,“在台球厅收银。”
悦子再次“嗯”了一声。
“案子的事,你听说了吗?”光平问。
“啊。”悦子舔舔嘴唇,隐约露出的淡粉色舌尖映入光平的眼帘。“警察说了,也许是电梯魔。”
“电梯魔?”
“据说这种事在纽约是家常便饭。他们经常会袭击同乘电梯的人,抢夺钱财。”
“有东西失窃吗?”
“不清楚,大概包被偷了吧。”
“包?”这件事光平并不知道。没准刑警也说过,只是他没留心听。
“包被偷了,那为什么单单留下了钥匙?一般来说,钥匙都是放在包里的。”广美平时应该也是这么做的。悦子又说:“钥匙掉在了她身旁。她肯定没装进包里,而是装进了夹克的兜里或是其他地方。”
光平应了一声。如果是这种情况,也只能这么认为了。“她好像是被人刺中心口而死的。”光平看了看沾在自己毛衣上的血迹。血洒电梯间的情形依稀仍在眼前。然后……对了,地上还撒着花瓣。
“一刀刺中心脏。”悦子做了个捅自己胸口的动作,“作为发现者,你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当时没反应过来。”光平想象着心脏被刺中时的感觉,得出一个结论:这恐怕比自己经历过的任何疼痛都要痛苦吧。可能是因为痛苦至极而失去意识,然后才这么死去了。若是这样,也许当时广美还有救。“那么……”
“你要回去?”
“嗯,我自己还是有房子住的。”光平缓缓站起身,仔细地环视四周。或许今后再也没机会来看这房子了。
“见到你之后,我的心情好了一些。”
“谢谢,我也是。”
说话间,光平的视线在起居室的方向停了下来。茶几上放着一本眼熟的杂志。他径直走过去,拿了起来。
“那本杂志怎么了?”悦子也来到旁边,看了看杂志的封面,“我来的时候就放在那儿了。我当时还想,姐姐怎么还看这样的书,内容也太难了吧。”
“嗯……”
那是《科学·纪实》的创刊号,是自己最后一次跟松木喝酒的晚上,松木跟书店老板时田要来的。为什么这本杂志会在广美家里?难道是广美碰巧也买了一本?可是正如悦子所说,广美怎么会读这种科学杂志?光平无法理解。“这本杂志可以送给我吗?”光平回头问。
悦子低头思忖了一下,回答:“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光平将杂志卷了卷,装进防寒夹克的内兜。这时,忽然有什么东西从衣服里飘落下来。
“咦?”悦子蹲下身捡起来一看,是一片细长的白色花瓣。
“是散落在广美身旁的花。”光平回忆起来,说,“当时看是红色的花,原来是被血染红了啊。”光平猜测这大概是广美为自己庆祝生日而准备的。
“是秋水仙。”悦子盯着花瓣说,“我认得,因为是她喜欢的花。”
“为什么喜欢?”
“不清楚,不过这种花的花语我还是知道的。”
“是什么?”
悦子把花瓣装进光平防寒夹克的兜里,轻轻在兜上抚摩着说:“我最美好的日子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