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绪把车停在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打开后车门。这是一辆轻型小轿车。车子是真绪工作的医院的,不过几乎都是她在开,所以车钥匙也经常放在她的包里。
后座上放着一个粉色的笼子,里面蜷着一只白色波斯猫。它的名字叫汤姆,十三岁,雄性。因为前些天刚做了去除肛门腺的手术,所以头上套着个伊丽莎白圈。虽然还需要预后观察,不过前天猫主人打电话来,说他们夫妻俩要离开东京两天,把猫独自留在家里不放心,想让医院代管一下。平时这种事情医院是谢绝的,不过这回的猫主人是院长的老朋友,于是就作为特例接受下来。原本应该是今天来接猫,可猫主人又来了电话,说家里要到晚上才能空出来,还要再多照管一阵子。可是又不说具体到几点。没办法,真绪只好送猫回去。
真绪在玄关请那家人解除了自动锁,拎着笼子上楼。一按响门铃,立刻就听到屋内响起开锁的声音。
汤姆的妈妈——这家的女主人出现在门口。她五十多岁,人很和蔼。
“啊,川岛小姐。太感谢了。对不起呀,提了这么过火的要求。”女主人很不好意思地耷拉着眉毛。
“没关系。汤姆的精神一直很好哦。”她把笼子递过去。
“是吗?那太好了。——汤姆,你乖不乖呀?对不起呀,爸爸妈妈得把你留下来。”女主人接过笼子,对爱猫说道。
“给它称了一下体重,比术前稍微轻了一点儿。不过还在预想范围内,不必担心。请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哦。”
“好的。啊,对了,这次的费用是?”
“不,您不用付钱。”
“诶,这样好吗?多不好意思呀。”
“您不要放在心上。那么,请保重身体。”真绪低头告别。
她回到停车场,钻进轿车里,发动车子,离开大厦。但没开多远,真绪就踩下了刹车。她看着车里的GPS。
这里是西麻布。广尾就在附近。而那栋房子,就在广尾。
和祐也两人去吃文字烧,是上上个星期四。时间过得真快,居然已经快两个星期了。最近秋意一下子浓了起来。期间和他发过短信,但没有见过面。而短信呢,里面的内容也和没发过没什么两样。比印刷的贺年卡还要空洞,连回复的心情都没有。
她回过神来,继续开车,但没有走上回医院的路,径直向着广尾而去。她感到自己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手脚在下意识地行动。
终于接近了目的地。就像在鼓励真绪似的,那儿正好有一个投币式停车场。
她犹豫着把脚放在刹车上。换挡,转方向盘,把小轿车停在空车位上。
熄火之前,她又在GPS上确认了一下位置。那座房子的位置她大体上是知道的。把现在的位置和房子的位置关系记在心里之后,她才停下发动机,下了车,锁好车门,开始向前走。
我想干什么?去那里想做什么?
说不定今天祐也也会在那里。如果他是在那里工作,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是想去确认一下吗?这有意义吗?不,说到底,要怎么确认呢?
她不断问着自己,虽然得不到任何答案,脚步却没有停顿。转过印象中的那个街角,她继续向前。
白天的景象有些不同,不过这的确是那天晚上出租车走的路。真绪的脚步稍微慢了些,心里还是有些畏缩。
然后——
那栋房子出现在左手边。是一座西式宅邸,环绕在绿树丛中。记忆中,房屋墙壁的颜色几乎是纯黑的,但其实是明亮的茶色。屋顶是红色的。
她沿着浅茶色的围墙向前走,最后在门口停下脚步。因为配色和记忆里的有出入,她一度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但其实不是。门扉上的装饰和那天晚上看见的一模一样。门牌上写着“播磨”。
她向院内望去,长长的步道尽头是玄关门。那天晚上漏出过一丝灯光的窗户,现在拉着窗帘。
今天祐也也在吗?他到这儿来,是要守护什么吗?
门柱上装着电铃。要不要试着按一下?如果对方问是谁,该怎么回答才好呢?要不然就这样说:我正在和星野祐也交往,他今天来这儿了吗?
真绪摇摇头。这种事,她做不出。简直像跟个踪狂似的。万一祐也知道了,只会让他嫌弃。或许还会被讨厌呢。
正打算离开的时候,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您来我家有什么事吗?”
真绪的心脏吓得几乎要停止跳动。回头一看,一个瓜子脸女人正诧异地站在那里。她身穿一件灰色连衣裙,外面罩着一条薄薄的粉色开衫。女人的气质高雅而安详,很适合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啊,没什么事,只是从朋友那儿听说了这里……”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为什么不说只是路过,看见房子很美,就停下来望了望呢?可为时已晚。
“您的朋友是?”女人果然这么问。
真绪不想撒谎,那只会越描越黑吧。
“那个……他叫星野。”她小声说。
女人微微皱起的眉头放松了。她“啊”了一声,点点头。
“这样啊。您也在播磨器械工作吗?”
“不是的……”真绪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目光有些躲闪。
对方似乎察觉了什么。“您莫非是星野先生的恋人?”
女人一语中的,真绪有些慌张。她拢了拢刘海,小声说:“嗯,可以这么说吧。”
女人眼睛深处有光亮一闪而过。接下来,她露出一个可以称之为妩媚的微笑。
“是吗。星野先生从来没提过他有恋人,我还以为他是单身呢。不过,他那么出色,没有才叫奇怪呢。”
真绪注意到她用了“出色”这个词。这是什么意思呢?
“请问……他经常来府上打扰吗?”
“是呀。两三天来一回。不过今天没有安排。”
“这么……”
“星野先生没和您详细解释过吗?他在我家做什么?”
真绪摇摇头。“他一句都没提过。”
“哦。”女人低声说着,想了一会儿,又对真绪微笑道,“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进来喝杯茶?我想告诉你,星野先生在做些什么。”
“可以吗?可是他说,那是绝密的。”
“绝密呀……的确,这些内容,并不是对谁都能说的。不过对您没关系。”女人打开门,道了声“请进”。
“打扰了。”真绪说着,走进院内。
“还没有问您的名字呢?”女人一边关门一边说。
“啊……我叫川岛。川岛真绪。”
“真绪小姐。真是个好名字。不知汉字怎么写?”
“真实的真,思绪的绪。”她回答。女人又赞了一遍:“好名字”。
“请问……您是播磨社长的夫人吗?”真绪也大胆地问道。
“对。”女人点点头。然后说自己叫薰子。
“夫人的名字也很好听呢。”
“谢谢。”社长夫人在石板步道上走着。真绪对她的背影说了声:“那个……”夫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我说从他那儿听说了这里,那是假话。其实,是对他在做什么不放心,就跟踪了他。所以,我来过这儿的事情,不想让他知道。若是您不想这么麻烦,就请直说吧,那我就马上回去。只是,这件事,还请不要告诉他。”真绪站在原地,说。
夫人完全没有露出为难的表情,听完之后,便笑眯眯地说:
“我知道啦。那么,就对星野先生保密吧。倒也不麻烦。这种事经常有的。”说完,转身继续向玄关走去。
夫人打开门,冲真绪扬扬下巴,催她过来。“打扰您了。”真绪说着,迈过门槛。
玄关厅很宽敞。旁边有一道楼梯,因为是通顶设计,天花板很高。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料味儿。大概是芳香精油吧。
近旁的一扇门开了。一个上幼儿园年纪的男孩走了出来。他的眼睛又大又圆,令人印象深刻。男孩应该是以为母亲回来了才出来的,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在,似乎有点害怕。
“妈妈回来啦。你乖不乖呀?”
男孩子的表情很僵硬,警惕地看着真绪。真绪向他说了声“你好”,他没有回答。
接着,房间里又走出一个人。这回是个小个子白发老太太。她也注意到了真绪,露出迷惑的表情。
真绪低下头。
“有客人来。”夫人说,“以后再解释吧,妈妈,你可以把生人带去客厅吗?”
“啊,好,好。”这位似乎是夫人的母亲的老太太握住男孩的手,“好了,生生,和外婆一块儿去客厅玩游戏好不好?”
“我想搭积木。”
“积木呀。嗯,好的,好的。”
老太太牵着男孩,消失在走廊尽头。
“请进。”夫人说。
“打扰了。”真绪脱鞋进屋,但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只好站在原地。
夫人走到刚才男孩子出来的那扇门旁边。
“星野先生总是在这个房间。这里可以说是他的工作室。”
真绪咽了口唾沫。果然如此。那天晚上亮灯的窗户,应该就是这个房间吧。当时他就在这里。
“川岛小姐,”夫人凝视着真绪,“在这个房间里,我想让您见一个人。可以吗?”
夫人目光中的严肃让真绪有些畏缩,心中忐忑。可事已至此,又不能逃走,只能点头应承。
“那么,请。”夫人推开了门。
真绪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芳香精油的气味似乎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这是一间宽敞的西式房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窗边一只巨大的泰迪熊。接着是窗前一张小床,罩着花床罩。
随后,她注意到房间里有一把粉色的椅子。这把椅子委实不小,为什么没有立刻看到呢?
椅子上坐着一个小女孩。似乎是小学低年级学生。齐刘海,看上去特别可爱。她闭着眼睛在睡觉,长长的睫毛格外醒目。
“这是我女儿。”夫人说。“请再走近一点儿。”
真绪缓缓靠近。她很快发现,原本以为是椅子的东西,其实是一种可以放平的特殊轮椅。女孩的鼻子里还插着透明的管子,真绪知道那是营养管。
“因为溺水,我女儿已经沉睡一年多了。他们告诉我,她或许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真绪惊讶地回头看着夫人:“她,难道是……”后半截话又吞进了肚子里。
夫人带着微笑点点头。
“说是植物人,也许比较容易理解吧。可是医生说,她很可能连植物人都不是。”
真绪脑海中浮现出“脑死亡”这个词来,但她仍然没有说出口。她把目光转向轮椅上的女孩。“没想到状态这么好……”
这不是恭维话。看脸色,看皮肤,女孩都和健康的孩子没有两样。从她身穿的衣服也可以看出,她的体格也很健壮。
“多亏了各方努力,奇迹,以及最重要的,多亏了这孩子的生命力,才能够保持如今的状态。其中,星野先生的帮助也是不可或缺的。”
“他做了什么?”
夫人有点迷惑,想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了声“这样啊”。
“或许我最好还是演示给您看一看。川岛小姐,不好意思,请您在外面等一会儿好吗?”
“啊,要出去吗?”
“是的。一会儿就好。”
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真绪还是照做了。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很快就听到了“请进”的招呼声。
她再次走进屋内。夫人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堆复杂的仪器。刚才它们都被布苫着。
真绪的视线移到轮椅上的少女身上。乍一看没什么变化,但还是有点不同的。她的背上安了些类似线圈的东西,与桌上的仪器相连。
少女闭着眼睛,面向真绪,双手搁在扶手上。
“我让她向您打个招呼吧。”夫人碰了碰仪器上的某个地方。
下一个瞬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少女放在扶手上的右手缓缓抬起,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真绪拼命忍住才没有发出尖叫。
“虽然星野先生说这很危险,他不在的时候不要使用仪器,不过仅仅这样的话应该没关系。”夫人抬头看着真绪,“您果然很震惊啊。”
真绪捂着胸口,调整呼吸。“这是怎么回事?”
“就像您所看到的。我女儿的胳膊动了。利用星野先生开发的最新技术。托星野先生的福,我女儿的许多肌肉都能活动了,恢复了健康。现在骨密度已经达到正常值了。”夫人自豪地说,接着又道,“星野先生是我们的恩人。对我女儿来说,他就是神,是第二个父亲。”
真绪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呆呆地望着双目紧闭的少女。
夫人站起身来。“抱歉,明明是请您进屋喝茶的,却什么都没端出来。”说着,就走出了房间。
真绪依然没有动,脑子里一片混乱。
植物人,不,脑死亡,这样的人能动吗?夫人用的是“动”这个词,还说这是星野的工作。每隔两三天,他就会到这个房间来一次,活动少女的身体。
作为神,作为第二个父亲——
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她想着,又向前走了一步。
就在这时,少女的右手又像刚才一样抬了起来,旋即放下。
真绪身上一个激灵,低低地尖叫一声。
她转身奔出房间,来到脱鞋处,把脚塞进运动鞋,就冲出了玄关。向大门冲刺的时候,她想起了恋人的面容。
祐也君,那就是你想守护的世界吗?那个世界的未来,会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