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之后,一看手表,还没到约定的傍晚六点。星野瞥了一眼服务生递给他的菜单,点了冰薄荷茶。
这家位于二楼的咖啡店面向银座中央大道,从窗户往下看,可以看到来往的人潮。大部分都是上班族,但也有不少外国观光客。
冰薄荷茶送了上来,星野用吸管喝了一口香气丰富的液体,和“她”不时泡的薄荷茶的味道不一样。如果要问他哪一种更好喝,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当然就是播磨夫人。
上个星期,他难得去播磨家送磁力刺激装置的维护零件,同时说明使用方法。上一次去播磨家是受邀去参加播磨家长子的庆生会,所以差不多有一个月了。
播磨夫人神采奕奕,比最后一次见到她时的气色好多了,可能稍微丰腴了些,所以看起来也比较年轻。星野说出了自己的感想,播磨夫人眨了眨眼睛,好奇地看着星野的脸。
“我也正想对你说同样的话。星野先生,你变年轻了,又恢复了第一次来这里时的孩子气。”
“是吗?”星野摸了摸下巴。因为他知道播磨夫人说他“孩子气”并无恶意,所以并没有不高兴。
听播磨夫人说,瑞穗的训练很顺利。即使一个人也不会太费工夫,目前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问题。
“星野先生,真的很感谢你这么长时间的帮忙,我要再度向你表达感谢。谢谢你。”他们在瑞穗的房间面对面坐下后,播磨夫人深深地向他鞠躬道谢。
“如果有帮上忙,那就太好了。”星野回答。
播磨夫人再度注视着他的脸。
“怎么了吗?”
“呵呵呵,”播磨夫人轻轻笑了起来,“你果然改变了,脸上的光彩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这么说或许有点儿奇怪,但简直就像是附在你身上的邪灵终于离开了。”
你才让我有这样的感觉。星野很想这么对她说,因为她浑身散发的感觉和之前截然不同。
星野回想起庆生会那天的事。那应该是他终生难忘的事件。
星野猜想那一天,播磨夫人内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所以不再需要他,也下定决心,不再让任何人看到女儿活动手脚的样子。
但是,星野也无法否认,自己的内心也因为那起事件发生了变化。看到播磨夫人举着菜刀,向刑警提出难题时,深刻体会到以前的自己多么肤浅轻率。
自己是否曾经为播磨瑞穗这个女孩着想?真的把她视为“活生生的人”吗?曾经深入考虑过她的生和死的问题吗?还是只是利用女孩的身体,想要博取夫人的欢心?想要让夫人满意?
而且更糟糕的是,这种想法还带有优越感。
对这家人来说,自己是不可或缺的人,觉得自己理所当然该受到崇拜,被视为神、支配者,也是女孩的第二个父亲,甚至自大地认为,即使是董事长,也无法拆散自己和这个家的关系。
真是大错特错。
自己只是播磨夫人的工具,是为了守护她的信仰的盾牌,也是她在苦难道路上前进的剑。
然而,播磨夫人应该已经发现了一条大道,确信今后不会再迷惘,也不需要继续战斗,所以不再需要剑和盾牌了。播磨夫人恢复了活力的脸庞诉说着这一切。
不再需要的工具只该做一件事,那就是回到需要自己的地方。幸好还有地方需要星野。
他将主战场从播磨家移回播磨科技,同事都热情地欢迎他归来。不仅如此,还高度评价了他用播磨瑞穗的身体进行试验所取得的数据,认为是宝贵的资产。星野觉得自己能够顺利融入新的航程,实在太幸福了。
正当他打算离开播磨家时,播磨夫人说,还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他。
“星野先生,你曾经对我说过一次谎,对不对?”
星野不知道她指哪一件事,所以默不作声。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之后说:“当我问你有没有女朋友时,你回答说没有,但其实你有女朋友。”
播磨夫人问了意外的问题,而且被她猜对了。那是将近两年前的事,他们的确聊过这件事。
那是和川嶋真绪分手前不久的事。
“那时候是不是有女朋友?”播磨夫人问。
“当时有。”星野回答,“但现在已经分手了。”
但播磨夫人为什么会知道真绪的事?当他问播磨夫人这个问题时,她满脸歉意地耸了耸肩。
“不瞒你说,其实我也对你说了谎。不,和说谎不太一样,也许应该说有所隐瞒。”
播磨夫人告诉了他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川嶋真绪曾经来过播磨家,不仅如此,而且还见到了瑞穗,见到了瑞穗靠磁力刺激装置活动手脚的样子。
“因为我和她约定,所以之前都没有告诉你,但我觉得如果那天的事导致你们的关系破裂,就太抱歉了,才决定把这件事告诉你。”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星野恍然大悟。这两年来,他始终对这件事感到不解。
真绪为什么在那个时间点突然提出分手?
那是晚秋季节,真绪约他见面,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谈。不久之前,他们一起才去吃了文字烧。真绪的态度和上一次见面时完全不同,然后对星野说:“我考虑了很久,决定还是分手比较好。”星野问她原因,她反问说:“非要由我来说吗?”接着又追问:“你不想分手吗?你认为如果我们继续交往下去,日后结婚也没问题吗?”
星野无言以对。他热衷于在播磨家的工作,的确对和真绪之间的关系感到厌烦,甚至很希望由她提出分手。
“那就这么决定了。”真绪看到星野闷不吭气,露出悲伤的笑容。
磨播夫人连声向他道歉。
“她是一个很出色的女人,我相信她可以成为你理想的伴侣。或许现在为时已晚,但如果你还忘不了她,不妨和她联络一下。”
星野苦笑着回答说:“已经太晚了。”也就是说,他真的忘不了她。
离开播磨家后不久,他开始思考真绪的事。说句心里话,很想见她一面。就像蒂乐蒂与蜜乐蒂的《青鸟》,他觉得终于发现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同时也知道自己太一厢情愿了,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而决定放弃。
但是,被播磨夫人这么一说,压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更强烈。要不要联络看看?不,已经为时太晚了。至今过了两年的时间,她一定交了新的男朋友,搞不好已经结婚了。但是,万一不是这样呢?也许之后发生了很多事,现在她仍然是单身,没有和任何人交往呢?
星野的内心摇摆不定,最后传了电子邮件,邮件的内容是,我有事想和你谈,你愿意见我吗?他指定了时间和地点,说他会等在那里。
真绪没有回复。
这应该是拒绝。星野没有怨言,因为错在自己。
他从窗户看向下方。才一会儿的工夫,天色已经暗了许多,整个城市准备进入夜晚。
他看到了轮椅。一个年轻男人坐在轮椅上,推轮椅的是比年轻人年长许多的女人。是年轻人的母亲吗?
星野想起了因为脑出血,导致身体右侧半身不遂的祖父。祖父左手拿着汤匙想要吃粥,结果弄洒了,忍不住叹气,说自己很没用。祖父生病之前是金属雕刻工艺师,常说右手是自己的摇钱树。
他再度下定决心,希望有机会帮助他人,想要协助那些不幸有身体障碍的人,让他们的生活更愉快、更幸福。当初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进入了播磨科技这家公司。
当星野重新下定决心准备拿起冰薄荷茶时,看到一个女人从楼梯上走来。
她迅速巡视了店内,看到星野,一脸严肃的表情走了过来。她好像比两年前稍微瘦了些,但浑身仍然散发出活泼的感觉。
星野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她走到星野的桌旁说。
“嗯。”星野点了点头,指着前方的座位。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服务生走了过来,她看着星野的杯子说:“我也要一样的。”
服务生离开后,她注视着星野的脸。星野觉得很难为情,忍不住低下了头。
她不知道嘀咕了什么,星野“啊?”了一声,抬起头。
“你变年轻了,而且看起来很有活力。”川嶋真绪说,“和那时候相比,完全不一样了。”
星野说不出话,只能抓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