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上旬,妹妹美晴带着若叶来到家里。那天是星期六,护理指导和特教老师都不会上门。熏子在瑞穗的房间朗读完向新章房子借的故事书,对讲机的门铃刚好响了。那是一个关于主人翁每次死去,就会变成各种不同动植物的故事。即使一辈子都生活在沙漠的仙人掌,也可以感受到生命喜悦的段落,无论看几次,都会感动不已。在玄关迎接美晴她们时,可能眼睛有点儿红,美晴担心地问:“发生什么事了?”熏子苦笑着解释说,没事,只是看故事书很感动。美晴什么都没说,只是露出了复杂的笑容。
去年夏天的时候,美晴每个星期天都会来家里。因为熏子假冒新章房子的身份去参加募款活动,她当然没有告诉美晴实情,只说去参加以照护卧病不起的孩子的家长为对象的研讨会。
“妈妈呢?”美晴问。
“去买菜了,她说顺便回家看看。”熏子看向若叶,“若叶,最近还好吗?”
“阿姨好。”若叶向她打招呼。和瑞穗同年的外甥女个子长高了,已经完全没有幼儿的感觉。小学三年级学生,她是每天去学校上课,真正的小学三年级学生。听千鹤子说,她很会吹直笛,搞不好九九表也倒背如流。她在学校应该有很多朋友,经常聊天,玩各种游戏。当然也会和同学吵架,相互说坏话,但这正是小孩子的人际关系。
如果没有发生那场意外,瑞穗也会体会同样的生活。熏子无法否认,自己会忍不住这么想。虽然见到若叶时,必须为心灵的一部分拉下铁门,但常常因为无法顺利控制自己的心情而感到焦躁不已。
“阿姨,我可以去看瑞穗吗?”若叶问。
“好啊,去看她啊。”
若叶脱下鞋子,熟门熟路地打开了瑞穗房间的门。美晴也跟着她走了进去。熏子在后方看着她们母女的背影。
因为刚才在朗读故事书,所以瑞穗坐在轮椅上。
“瑞穗,你好,你今天绑两根辫子,真好看。”美晴对瑞穗说。瑞穗的头发在左右两侧绑了两根辫子。
若叶握着瑞穗的手。
“瑞穗,你好,我是若叶,我今天带草莓来了。上次我们一起去长野采草莓,所以也带来送你。”若叶好像在自言自语般小声说道,似乎有所顾虑。
美晴从手上的大托特包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容器,里面装满了鲜红色的草莓。若叶接过之后,放在瑞穗的面前。
“你看,是草莓,好香哦,希望你也闻得到。”
若叶和瑞穗聊了一阵子后,离开瑞穗的身旁,把容器递给熏子:“阿姨,给你。”
“谢谢,真的好香,瑞穗也一定很喜欢。”熏子接过容器,对外甥女露出微笑。
“嗯。”若叶回答,她的眼神很认真。
“小生不在家吗?”美晴问。
“他在二楼。我告诉他,你们会来玩,但他应该玩游戏玩得太入迷了,我去叫他下来。”
“没关系啦,小生可能觉得见到我们也不怎么好玩。”
“不是这个问题,而是要向客人打招呼。要不要先喝茶?有别人送的点心,很好吃。”
“好啊,若叶呢?要不要和妈妈、阿姨一起吃点心?”
“不要,”若叶摇了摇头,“我等一下再去,我要再陪瑞穗一下。”
“好啊。”美晴回答后,对熏子说,“那就这样吧。”熏子点了点头。
若叶来家里时,几乎都陪在瑞穗身旁。也许在她眼中,瑞穗还是以前那个和她同年、感情很好的小表姐,也许她相信,虽然瑞穗现在仍然沉睡,但总有一天会苏醒,像以前一样和她一起玩。不,也许她运用小孩子特有的神秘力量,和瑞穗心灵相通。熏子向来觉得若叶是仅次于自己最了解瑞穗的人。
熏子走出瑞穗的房间,在走向客厅的途中停下了脚步,对着楼上叫着:“生人!晴妈妈和若叶姐姐来了,你下来打招呼。”
等了一会儿,楼上没有反应。她又大声叫着生人的名字,楼上传来生人不悦的声音:“听到了啦!”
“姐姐,别勉强他,他可能觉得很麻烦。”美晴解围道。
“他最近好像有点儿叛逆,一旦回到自己房间,就不想出来,问他学校的事,也不好好回答。”
“这代表生人慢慢变成大人了啊。”
“怎么可能?他才小学一年级啊!”
“但对小孩子来说,从幼儿园升上小学是很大的变化。”
“也许吧。”
今年四月,生人开始上小学。熏子看到他背上书包的身影,不禁感慨万千,同时也为无法看到瑞穗背上书包上学的身影叹息,期待生人能够连同姐姐的份好好享受学校生活。但是,如果上学这件事让他内心产生了不满,就太令人懊恼了。
熏子泡好两杯红茶时,生人才终于出现在客厅,看到美晴,鞠躬打招呼说:“阿姨好。”
“生人,你好,学校好玩吗?”美晴问。
“嗯。”生人点了点头,看起来不像是心情不好。
“你喜欢哪一堂课?算术,还是国语?”
生人害羞地扭着身体回答说:“体育课。”
“原来是体育课,对啊,活动身体很开心。”
生人听了美晴的话,显得很高兴,也许觉得自己得到了认同。
“若叶姐姐在姐姐的房间。”熏子说。
“嗯。”生人应了一声,但似乎有点儿不开心,也没有立刻走去房间。
“怎么了?你不想见到若叶姐姐吗?”
生人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去找她啊。”
即将七岁的儿子迟疑了一下,看了看熏子,又看了看美晴,然后才说:“那我去找若叶姐姐。”走出了客厅。
“他哪有叛逆?”美晴小声地说,“还是很乖啊,而且有问必答。”
“可能今天心情比较好,不然就是很会假装。之前去参加入学典礼的时候,也到处向同学打招呼,可他根本还不认识那些同学。”
“是哦,很了不起啊。他怎么向别人打招呼?”
“他首先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一年级三班的播磨生人,请多指教。’然后深深地鞠躬。”
“太厉害了,同学一定很快就记住了他的名字。”
“而且之后还介绍了瑞穗,说:‘这是我的姐姐。’”
“啊?”美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我的姐姐’……你带瑞穗去参加小生的入学典礼了吗?”
“对啊,那当然啊。因为那是弟弟的大日子,当然要带她去,而且还特地为她买了新衣服。生人也说,希望姐姐一起去参加。”
“是哦。”美晴露出凝望远方的表情。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美晴慌张地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别人听到小生这么介绍,一定会很惊讶,他们没有说什么吗?”
“当然说了啊,说我很辛苦,但大家都很佩服,说看起来完全不像有任何身心障碍,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向大家打招呼。所以我就对他们说,一点儿都不辛苦,再调皮的孩子,睡觉的时候照顾起来也很轻松,我家的孩子一直都在睡觉。那些人都哑口无言,真是太痛快了。”
“是哦。”美晴只应了这么一句,没有继续追问入学典礼的事。
因为姐妹俩很久没有见面,所以有聊不完的话。美晴开始抱怨自己的丈夫。她丈夫在贸易公司上班,是典型的合理主义者,会按照这些标准挑剔妻子所有的言行。因为他的意见符合逻辑,所以也很难反驳。
“遇到这种人,就要适度说谎。你凡事都老老实实向他报告,所以才会被他挑剔,需要适度敷衍,有些小事就假装忘记。”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如果一切都老老实实告诉合理主义者,绝对会遭到否定。”
姐妹俩正在讨论这件事,走廊上传来动静。不一会儿,门打开了,生人和若叶走了进来。
“咦?怎么了?”熏子问。但两个人都没有回答,只是若叶显得有点儿尴尬。
生人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最近喜欢的拼图,他似乎要和若叶一起玩。
熏子看着两个孩子玩耍,继续和美晴聊天,但还是觉得奇怪。
“怎么了?”她问生人,“为什么来这里玩?平时不是都在姐姐房间玩吗?今天也可以在姐姐房间玩啊。”
两个孩子还是没有回答,但若叶好像有话要说,所以熏子看着她说:“若叶,你不是来找瑞穗的吗?不是在那里玩比较好吗?”
若叶听到问话后的反应完全符合熏子的期待,她站了起来,向生人使着眼色,似乎叫他一起去那个房间,但生人的反应完全出乎意料。
“骗人的!”生人说。他在说话时,根本没有看熏子。
“什么?”熏子问,“什么是骗人的?”
但是生人没有回答,手上拿着拼图,一言不发。
“生人!”熏子大叫着,“你把话说清楚!到底说什么是骗人的?”
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少年浑身颤抖,似乎在努力克制什么,然后转头看着熏子,表情中充满愤恨和悲伤,以前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什么姐姐还活着,是不是骗人的?”
“啊……”
“其实姐姐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只是妈妈当作姐姐还活着,对不对?”他说话的声音就像在绝望的深渊中呻吟。
熏子的脑袋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儿子在说什么。虽然能够听懂他说的每一句话,但本能似乎产生了抵抗,不愿意接受这一连串的内容,不愿意承认那是儿子说的话。
然而,这种空白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不愿意听到的这些话既不是幻听,也没有听错。
巨大的冲击让熏子感到晕眩,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让自己昏过去。照理说,她应该斥责生人,你在胡说什么,甚至为了教训他,应该狠下心甩他一巴掌。但是,熏子无法做到,她双腿无力,根本无法站起来。
若叶开了口:“小生,这件事不可以说出来。”
“若叶!”美晴斥责道,但熏子并不知道妹妹为什么要斥责外甥女。只有生人说的话在她脑袋里回响,根本无暇思考其他人说的话。
“你在说什么啊?”熏子瞪着儿子苍白的脸,“哪里骗人了?瑞穗姐姐不是还活着吗?虽然她一直睡觉,但可以吃东西,也会大便,而且也长高了。”
但是,儿子大叫着说:“他们说,这根本不算是活着。虽然因为使用机器,感觉好像还活着,但其实早就死了。大家都说,不想看到带一个死人来参加入学典礼,大家都说很可怕。”
“谁说的?”
“大家都在说,知道姐姐的所有人都这么说。我对他们说,不是这样,姐姐只是在睡觉。他们就问我,什么时候会醒。如果一直不醒,不是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看到生人露出反抗眼神的双眼发红,熏子终于了解了状况,同时感到心被撕裂了。
生人绝对不是认为母亲骗了自己,看到沉睡的姐姐,一心希望她可以康复,但应该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姐姐可能永远不会醒来,只是被毫无关系的第三者说出这件事,他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熏子回想起生人最近的情况,终于恍然大悟。之前他整天都在瑞穗的房间,最近却很少靠近。即使在熏子的要求下去了瑞穗的房间,也不会主动对瑞穗说话,而且停留片刻就离开了。
巨大的冲击让熏子说不出话。虽然她心里很着急,知道不能不吭气,必须对儿子说话,脑袋却一片空白。
不知道生人如何看待母亲的这种态度,他把拼图往地上一丢,站了起来。熏子还来不及制止,他就冲出了房间。他沿着走廊奔跑,传来冲上楼梯的声音。
熏子好像冻结般动弹不得,儿子说的话一直在她脑袋里重复。
“姐姐。”美晴担心地叫着她,虽然熏子听到了,却无法回答。美晴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姐姐!”
熏子的身体终于有了反应,回望着满脸不安地看着她的妹妹。
“啊啊,”她吐了一口气,用手扶着额头,“对不起……”
“你没事吧?脸色好苍白。”
“嗯,我没事,但有点儿受到打击。”
“你不要骂小生,我觉得他也很痛苦。”
“我知道,所以才很受打击,没想到学校有人对他说这些话。”
“那也没办法啊,小孩子都很残酷,而且我相信并不是所有的同学都这么说,应该也有同学很同情小生。”
熏子很感谢妹妹的安慰,但最后一句话让她感到不对劲。“同情?”熏子皱起眉头。
妹妹似乎立刻发现自己失言了,轻轻摇着手。
“啊,说同情太奇怪了,我的意思是,应该有同学能够了解小生的心情。”
看到美晴慌忙掩饰的样子,熏子渐渐恢复了冷静。她重新咀嚼着生人刚才说的话,突然发现一件事。她看向若叶。外甥女正默默地玩着生人丢在地上的拼图。
“若叶,”熏子叫着她,“你刚才对生人说‘这件事不可以说出来’,那是什么意思?”
若叶可能听不懂这个问题的意思,用力眨了眨大眼睛。
“你为什么不说‘没这回事’,或是‘不可以这么说’,而是说‘这件事不可以说出来’?‘这件事’是哪件事?是瑞穗已经死了这件事吗?若叶,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吗?虽然这么想,但在这个家里不能说吗?”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若叶无力招架,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看着美晴。
“姐姐,你怎么了?”美晴不知所措地问道,熏子狠狠瞪着她。
“你也很奇怪啊,当若叶说‘这件事不可以说出来’时,你责骂了若叶。为什么?”
“没为什么……”
熏子看到妹妹无法回答,更加深了原本的怀疑。
“你们该不会平时就这么说,瑞穗虽然已经死了,但去播磨家时,要假装她还活着?”
美晴为难地垂着眉尾,说:“没这回事。”但她的声音很无力。
“那若叶为什么那么说?你为什么要责骂若叶?那不是很奇怪吗?”
“这……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若叶也只是在提醒小生而已,对不对?”美晴问女儿,若叶默默点头。
熏子摇了摇头,说:“算了,我已经知道了。”
“姐姐……”
美晴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时,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拎着纸袋和塑料袋的千鹤子走了进来。
“对不起,难得回家打扫一下,结果耽误了时间。你爸爸竟然连浴室都没有洗——”说到这里,千鹤子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劲,住了嘴,看了两个女儿和外孙女的脸后,再度开了口,“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熏子回答,用手托着脸颊。
美晴似乎下定了决心,站起来说:“若叶,我们回家。”
若叶猛然站了起来,走到母亲身旁。
“什么?这么快就回去了?你在电话中不是说,今天不急着回家吗?”千鹤子手足无措地问。
“对不起,我临时有事,下次再来。若叶,赶快去向瑞穗道别,我们回家了。”
“嗯。”若叶点了点头。
“不必了。”熏子对她们母女说,“不,请你们别去,不要去房间。”
美晴没有回答,走出了客厅,大步沿着走廊走进了瑞穗的房间。若叶也迟疑了一下,跟了进去。
千鹤子纳闷地回头看着熏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熏子没有回答,注视着走廊前方。
不一会儿,美晴母女从瑞穗房间走了出来。千鹤子见状,小跑着追了上去。熏子移开了视线。
“妈妈,我走了,改天见。”熏子听到美晴用僵硬的语气道别。若叶不知道也说了什么,千鹤子响应说:“改天再来玩。”
玄关传来关门的声音,不一会儿,千鹤子走回房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熏子回答后站了起来,“我要去为瑞穗弄饭了。”
“啊,对哦,已经这么晚了,要赶快准备。”千鹤子看了墙上的时钟后,准备走去厨房。熏子对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声:“妈妈,如果你觉得太累,不用帮忙也没关系。我可以一个人照顾瑞穗。”
熏子察觉到千鹤子的脸颊绷紧:“你在说什么啊?美晴说了什么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会不会觉得太累。”
“怎么可能?你不要说一些奇怪的话。”千鹤子的声音中带着怒气。
熏子无力地点了点头。她希望可以相信,只有母亲和自己站在一起。她必须相信。“对不起。”她小声嘟囔后,走去瑞穗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