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晚十一时,六名受邀客于“对面之间”进行的“仪式”全部结束。之后,大家移步至配楼的沙龙室中,参加于此召开的小型宴会。馆主影山逸史戴回原本的“祈愿之面”现身会场。
按照鬼丸的吩咐,新月瞳子在此侍奉用餐。
问询各人爱好从而准备饮品。咖啡,红茶,果汁。好酒者虽有红酒招待,无奈馆主在场,客人们无法脱去假面,故而无论杯具酒盏均需另添吸管。
除了饮品之外,虽备有长宗我部所制的各类冷盘及小点心,种类却有限。客人们依旧戴着假面,所以只能做一些易入口、易食用之物。
包含馆主在内的七名男子戴有表情各异的“奇面”,围坐在沙龙室最里面的成套沙发旁,度过大抵宁静的时间。
在鬼丸也来帮忙侍奉用餐之时,诸位客人的三言两语不时传入耳中。比如——
“外面的暴风雪依旧下个不停啊。这种时节经常会下这么大的雪吗?”
“不清楚。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
“到底人在东京还是在札幌呀?我都快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了。”
“还真是冷啊。让壁炉烧得更旺点儿吧……”
以上就是戴“懊恼之面”的建筑师与馆主的对话内容了。
“要是明天还是这种天气,返程之路令人担忧啊。”
“也许会为雪所困吧。”
“如果演变成如此情势的话,那就在道路疏通前在此小住即可。弹尽粮绝之时,总不会还困在这里吧,倒是不必担心这个。”
“下周一我还要上班。”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呀。”
“偏偏今日是这种鬼天气,我连想都没有想到。”
“不合时节的‘暴风雪山庄’吗?”
在这对话之中最后插嘴发言的恐怕是戴“哄笑之面”的小说家。此时,他正单手执杯,身靠位于房间中央一带的粗壮立柱。那盛有红酒的水晶杯中插有吸管。他与大家保持着一定距离,看起来像是在观察着坐在沙发上的每一个人似的……
“那么,诸位,夜渐渐深了。”
此时,几近午夜零时。戴有“祈愿之面”的馆主站起身来,环视着客人们开口说道:“我认为,今晚的时间过得非常有意义。我感谢在座的每一位。此后,我已再无所求。希望你们可以在返程前玩儿得尽兴。”
说罢,主人以眼神示意候于房间一隅的瞳子。由于事前鬼丸交代过流程,于是瞳子迅速行动起来。
她走向贴墙放置的餐具架,取出架上的大号醒酒器。那醒酒器一如玄关门环般是假面造型的半透明水晶玻璃制品,其中盛放着深褐色的液体。
托盘中早已按人数准备好赤红色利口杯。瞳子向每只利口杯中注入一定酒液。那液体散发出某种类似芳香药草般的独特味道。瞳子将杯子旁附上新的吸管后,分送至在座的七人面前。
“按照惯例,让我们在此干杯吧。”主人说罢,看向初次参加的小说家与原刑警。
“这是影山家自古以来喜欢饮用的秘制保健酒。据说它有祛病益寿的功效。为了祈愿莅临至此的诸位的健康,干杯。”
“哄笑之面”与“愤怒之面”两位客人窥向手中的酒杯,以含混之声分别应道——
“是吗?”
“这样啊。”
奇面馆馆主右手执杯,略略举起,提议道:“致‘另一个我’——干杯。”
众客皆应和着“干杯”,而后将吸管插入利口杯中。
哎呀,总觉得这还真是怪异的情景呀。
瞳子边看着这七人的举动,边在心中默念道。她不由得要笑出声来。为此惊慌之时,所幸有能面掩面,令人无法察觉自己隐忍笑意的表情。
“那么——”一饮而尽后,主人将利口杯放回桌上,开口说道,“宴会至此,我该离席了。诸位也都很疲惫了吧。请你们好好休息。明日一早的安排等事宜,将由鬼丸相告……”
主人离开内室之后——
瞳子忽然留意到与餐具架并排摆放的书柜内的某物。这次,她好不容易才忍住差点儿脱口而出的惊呼。
附有玻璃门的高大书柜,上面若干层摆放的并非书籍,而是录影带。略一过目便知那些都是电影录影带,而且那些录影带似乎是带有封套的正品。
太好了!这下子可就……
瞳子眼前一亮。但是,她那变化的表情再度隐藏在“小面”之下,依旧没有为在场的众人察觉出来。
影山逸史独自立于“对面之间”墙壁上的装饰镜前。
他将那把日本刀抽出刀鞘,双手紧握、中段持刀。镜中映出相同姿势的人影。他的脸上依旧戴有“祈愿之面”,因此连他自己都无法得知面具之下的表情。
数次展臂挥刀。
他全神贯注于所执宝刀的刀锋之上,每一挥都好似将脑内全部想法、感情驱赶掉一般——然而,即使看上去暂且烟消云散,却决计不会消减半分。在下次挥刀的空隙,它们便会不疾不徐地渐渐恢复原状。一如那无论怎么砍杀都会复活的可憎原始生物一般……
本日的……这一日的……这一晚的聚会之上。
影山逸史扪心自问。我与“另一个自己”已经相遇了吗?
像这样将他们招待至此,如方才那般逐一相对而谈……这样的聚会已经是第三回了——然而,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
有的。有意义。影山逸史如此自问自答。意义肯定是存在的。毫无疑问。
“另一个自己”一定会现身的。而且,他肯定会为迷失方向的我指点出一条吉径。不,也许他即将现身、为我指点迷津吧。因此……
持续做了一会儿挥刀动作后,影山逸史走到书桌前,在扶手椅上坐下。
“哎呀呀……”他边低声叹着气,边伸手摸入睡袍口袋之中。
不久,影山逸史自右边的口袋中摸出一把钥匙。钥匙的“头部”刻有“祈”这个文字——这是“祈愿之面”的钥匙。
来到这幢宅邸、戴上这枚“主人之面”时,他定会将该假面上锁。对于他而言,贯彻落实这种“隐匿自己表情”的行为,对稳定自己的心理状态极其有用。不要说是会客之时,就算是独处时也一样。
他亲自将钥匙插入位于假面后部的锁孔、开了锁。方才的挥刀动作令他大汗淋漓,他想洗把脸。
即使开了锁,影山逸史依旧戴着假面,将钥匙放回右边的口袋中。
这次,他顺手摸进左边的口袋中,拿出另外一把钥匙来。是那把嵌有迷人宝石的“未来之面”的钥匙。影山逸史将其托于掌心稍作欣赏,而后轻轻置于桌上。
“‘未来之面’……呀。”他特意喃喃念出声来。
为已故的影山透一格外看重、有着“暗黑之面”之称的它——他记得这是方才于这“对面之间”中,戴“哄笑之面”的小说家亲口讲述的事实。二十五年前,于此地兴建这幢宅邸时起……不对,是更加遥远的过往。自从影山透一拥有那枚假面之时起,就已经被它的特殊性所深深吸引——影山逸史也如此确信。可是——
“未来之面”已经不在这里了。不知道它是丢了还是转让给了他人。
只留下‘未来之面’附属的这枚钥匙而已……
自己对小说家这样说过。然而,说出这些话的同时,自己也在那个时候突然自心中冒出一个小小的疑团来。那是……
“那是……唉,不行。”影山逸史缓缓摇摇头,自扶手椅上站起身来。
“思前想后也是无济于事……呀。”
他并非没有办法解开疑团。只是……总之,还是先洗把脸吧。反正,今夜也没指望能睡个好觉。
他穿过“对面之间”最里面的门,一直走到短廊上。除了被称作“奇面之间”的寝室外,这间“内室”也配备了专用的盥洗室、洗手间与浴室。
进入盥洗室后,他才摘掉了“祈愿之面”。透过盥洗台的镜子,他看到了曝露在外的自己的面孔。
经过四十三年零七个月的时光,始终成为自身一部分的这张面孔如此冷淡、如此空虚……就连这样的词汇也不足以形容的那张真正的面具脸,就在眼前。
他没有用热水,以冷水洗脸后又戴上“祈愿之面”,如方才摘掉面具前那般再度锁上了它。
穿过位于配楼入口处的小厅,向建筑物深处走去时,有一处专门为客人准备的盥洗室及浴室。鹿谷门实在那里洗漱完毕后,独自回到客房。
“也请随意使用浴室。”
虽然鬼丸如此劝说,但今晚鹿谷却怎么都提不起兴趣泡澡或是淋浴。在盥洗室偶遇的魔术师忍田也说要到翌日一早再泡澡。
“最后那杯保健酒是每回必喝的,度数似乎还不低呢。”
魔术师夸张地耸耸肩,用手拍拍泛红的双颊。
“实际上啊,我可是闻酒即倒的人。可就因为是名酒吧经营者,常常被人误会成千杯不醉的……”
返回客房时,鹿谷在走廊中与走向盥洗室的“欢愉之面”擦肩而过。可是,此时对方已经脱去面具,所以鹿谷并未立刻意识到对方是谁。毕竟那是他初次见到那名男子的相貌。
“晚安。”
对方依旧向脱去假面的鹿谷打了招呼。
“您是小说家老师、日向京助先生吧。一看您那急匆匆的走路方式就知道是您了。”
“是吗。”
还真是用心观察了呢。鹿谷这样想着,不服输地回道:“您是社长先生吗?是……创马先生吧?”
“啊呀,答得漂亮。能认出我来吗?”
“嗯,是的。您的体形较其他客人……”
“身负诸多压力,所以我最近有点儿变胖了。”
“因压力而发福吗?”
“因食欲不振而消瘦,一不留神吃多了发福。这两种情况我似乎都遇到过啊。”
“是吗……”此后,回到寝室时已过午夜零时。
将丢在床上的“哄笑之面”重新放回床头柜上后,鹿谷自衣橱中拿出睡衣换好。这是素茶色的睡衣。想必其他各间客房内准备的睡衣也是与此一模一样的。
鹿谷门实依旧在睡衣外罩上睡袍,而后在床边坐了下来。
不知道是方才饮了酒,还是最后那杯保健酒的缘故,鹿谷觉得自己浑身莫名发烫,神思倦怠。脑子好像混混沌沌的,甚至还打起了哈欠。
那只特制的烟盒还在睡袍口袋中。鹿谷将其摸出后,叼上烟盒内的“今日一支烟”,用烟盒内附的打火机点燃了烟后,美美地吞云吐雾起来。不知不觉间……
角岛的十角馆。冈山的水车馆。丹后半岛的迷宫馆。镰仓的钟表馆。而后,是黑猫馆。
迄今为止,与鹿谷相关的诸多“中村青司之馆”,以及在那些馆内发生的种种事件,逐一浮现脑海、聚集一处,化作某种混沌的黑色堆块。
十角馆。水车馆。迷宫馆。钟表馆。黑猫馆。而后嘛……是了,现如今仍盘踞于九州熊本深山之中的暗黑馆依旧……
对于中村青司参与建造的这些建筑,鹿谷曾经以“被死神缠住了”这句话作评。因为无论哪个馆,定会发生不同寻常的杀人事件——这一客观事实虽占了多半理由,但并非唯一理由。
因为是“青司之馆”,所以才发生杀人事件——与基于这一经验得出的理解有所不同。
比如说,鹿谷于馆内亲眼得见事发现场的若干案例。水车馆事件也好、迷宫馆事件也罢,以及发生在钟表馆的那些命案(此时,他并未身处作为连续杀人事件主要舞台的旧馆内)——记忆渐渐清晰,他觉得无论是哪个馆,自己都为事件发生前的某种危险“预感”所困。
那是什么呢?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呢?
那是充斥于那个“力场”内的气氛,也可称之为包含建筑在内的、拥有某种方向性的“气息”。就是说,自己曾凭直觉感到过它的存在。
这样看来——今夜的它又是什么呢?
在中村青司的奇面馆这处特别的“力场”——这样奇特的情况,祈愿“另一个自己”现身、患有“表情恐惧症”的馆主与遵从其意愿、戴有怪异假面的受邀客们……如今,自己又能在这样的气氛之中感受到怎样的“气息”呢?
难以遏制的某种坏念头。但那仅仅是“念头”而已,并非“预感”。即——
这里既然是“青司之馆”,或许又会上演某种血腥惨剧……这样的念头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然而,即便今夜如往昔一般为“预感”所困,那也不足为奇。虽然算不得什么好理由,但关键是“气息”的本质并不相同。
也许今晚可以平安无事地过去,顺利迎来天明吧。暴风雪能否平息尚未可知,但这场怪异的聚会迟早可以平安无事地结束,而后……
鹿谷门实掐灭了“今日一支烟”后,脱去拖鞋,在床上躺了下来。
原本打算利用深夜这段任意支配的时间,细细游览馆内各处。但他转念一想,觉得等天亮了再去游览一番也来得及。
不知怎地格外疲惫。现在即便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身体也未必会如自己所愿……
就这样睡下吧……这并非鹿谷的意志。然而没过几分钟,强烈袭来的困意便令他沉沉睡去。
影山逸史自盥洗室返回房间后,一边确认时间,一边站到寝室窗边。
午夜零时五十分。他擦去玻璃窗上的雾气,向外看去。
完全看不出天气好转的迹象。透过夜色只得看到一片冰雪天地。积雪颇深。停于宅邸前方的来客用车想必已半截埋于雪中。
此处原非积雪厚重之地,宅邸也全无应对此种事态的措施。不消说动力雪橇之类的东西,就连除雪用具都没有。如今积雪这么厚,根本无法开车。徒步逃离这里无异于自杀。
他知道事到如今已是进退维谷。只得等待暴风雪平息、冰雪融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那么,要怎么办才好呢?
影山逸史自窗前走开,边走边思索着。
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呢?这一晚的这个……
五年前,与爱妻死别……心底忽而唤起的回忆令他轻咬下唇。
她比他小四岁。美艳,坚强。二人年少相识。喜结连理以来,他本欲做这世上最为疼爱她的人。他坚信无论世事怎样变化,爱妻都会与自己一直形影不离。然而……
不只是她。作为二人爱情结晶的孩子们,如今也去了遥远得无法企及的他界——过去是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竟会有这样的未来在等着自己。
就算自己知道这是无可奈何之事,现如今却依旧无法消除懊恼之心。
然而,他未曾恋恋不舍。他咬着唇,扪心自问。
未曾留恋——是的。纵使自己怎样恋恋不舍,事到如今也是无可奈何、毫无意义。不仅妻儿如此,现今的生活也是如此,养育自己的国家更是如此。
深深叹息后,影山逸史再度踱回窗边。
问题在于……摘下月牙锁,一口气推开窗。
问题在于……还是在于……是的,在于那个……
涌来的猛烈寒气令人瑟缩。然而他仍然伸出双手,握住与窗框并排而立的铁质格栅。
……在于那枚假面。那枚假面才是问题所在。他这样认为。他无论如何也是这样认为的。
早已在这幢宅邸内销声匿迹的假面,只留下了其附属的钥匙。而那枚假面不知是丢失了还是转让给了他人。那枚“未来之面”……
影山逸史将额头静静贴在握住的铁棒上。他体味着由其传递而来的冰冷直接渗入脑内的感觉,与此同时——他苦苦思索着。
亡父影山透一秘藏的那枚假面,甚至连身为其子的自己也不允许轻易碰触的那枚奇特的……哎呀,但是……
心底深处忽然闪现出略带痛楚的昔日回忆。
那是——那就是……没错……
不,即便如此……这样下去可不行。
影山逸史再度确信。这样下去怎么行呢。现如今还是非要亲自寻求一条出路不可,为此才……
回到主楼准备的寝室,摘掉“小面”后,身着女仆装的新月瞳子直接趴倒在床上。
“啊,累死人家了。”不知不觉喃喃自语起来。
“干不惯的活儿还真能累死人啊。”
那些工作都是依照鬼丸的吩咐去做的。而且,那些非做不可的工作应该全部顺利完成了——即便如此……
无论哪一样工作她都是“干不惯”的。虽然鬼丸与长宗我部会酌情帮忙,但基本上很少有让人喘上一口气的时间。
小型宴会解散之后,将沙龙室收拾完毕,她才总算从今日的工作中解放出来。这并非体力上的问题,而是紧绷的精神总算得到了缓解。瞳子打心底里松了一口气。
在鬼丸外出期间负责迎接到达至此的客人们;在餐厅内召开的“会面品茗会”;为各客房运送晚餐及收拾碗筷;逐一带领客人前往与主人相对的“仪式”;而后,就是方才的那场小型宴会……
可以肯定的是每一样工作都很简单。她总觉得自己身为小姨的替工,做得还算不错,应该能够达到及格分数了吧。但是——
有一件搞砸了的事情。想起那件事来,不免心生悔恨。
“会面”结束后,虽说那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是就那样将戴“懊恼之面”的他——现居札幌的建筑师丢了出去也太……
幸好对方没有受伤。不过,此前遇到类似突发状态时,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采取行动。对于这样的自己,瞳子也抱有些自我厌恶的心理。
原本瞳子也没有期望自己拥有这样的技能。自懂事时起,自己就被带去伯父的道场……一边觉得提不起精神来学这个啊,一边渐渐自然而然地牢牢掌握了新月流柔术。
伯父赞不绝口,称瞳子“有这个天分”,想继续令其练习柔术,但瞳子在上初中前就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比起运动系,瞳子更加憧憬文化系的课外活动。这样的想法在瞳子心中渐渐萌芽,需求也日趋迫切。
此后,她再也没有去过伯父的道场。虽说多少有段空白期,但童子功没有完全废掉。何况她可是被伯父看好的拥有天分的瞳子呢。
“哎呀,真是受够了!好讨厌啊。”
今后应多加注意——瞳子拼命说服自己……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事到如今,她抑制不住地忧虑起来。
并非仅仅是运动系与文化系的问题。原本瞳子自幼喜好看看小说画画画儿,她决定要是上大学的话,一定要上文学系。可是——
位于名张的老家经营着药铺老号,连瞳子的父母也都是优秀的药剂师。
而且,瞳子并非不擅长理科——反而可以算得上拿手。因此进入高中后,便已经决定大学考入药学部并考取药剂师资格证书,以后继承老家的药铺……这条路几乎是理所当然强加于自己身上的。
——算了,随它去吧。
如今,她依旧对文学系充满向往。但是进入药学部后才发现,那里也蛮有趣。瞳子最近觉得且不提是否要回老家继承药铺,现在这样也还不错。但是——
遇到方才那种情形,掌握的柔术招数便会条件反射般使出来。好歹也得想想办法呀——这便是瞳子的苦恼。
经常会有人安慰自己说“作为防身技巧,不是很管用的绝招吗”,这的确没错,自己也这样考虑过。可是——
尽管如此,那还是有问题的吧。
她不希望因“女汉子”这种词而过分否定柔术。但是,将那样大块头的男人丢出去之后,在感到“万分抱歉”的同时,多半还会觉得极其“惭愧”。
新月瞳子今年二十一岁。这个年龄的女性心理往往非常复杂。
四月四日。凌晨一点半。他决意按照当初的计划,开始独自行动。
几乎非自愿地陷入梦境后不久——鹿谷门实做了各式各样的梦。超现实的梦,荒唐无稽之梦;如重演造访此处经历般的,非常真实的梦。不过,梦始终是梦。
即便称其为“重演”,那也绝非忠于现实的重现,而是经过非逻辑性地省略、结合、变换、走样、变形等重组而成的相当扭曲之物……
“对面之间”内……
奇面馆馆主影山逸史就在面前。他戴着与鹿谷相同的“哄笑之面”,将影山家祖传名刀抽出刀鞘,握在右手中……
“那么,在此——”他一改语气。
“向‘另一个我’提问,您只要如实作答即可。但是——”他以刀尖对准鹿谷的咽喉。
“如果无法开辟正确的道路,那么您就不是‘另一个我’。届时,遗憾的是,我不得不除掉您了。”
太离谱了吧——鹿谷焦急万分。
本来我就不是你的“另一个我”呀。明明只是作为货真价实的受邀客日向京助的替身前来之人……
犹豫再三,鹿谷还是打算坦率说出实情。
“馆、馆主……影山先生,我不是日向京助。实际上,我是受他所托……”
“是吗?”
于是,“哄笑之面”上雕刻的“笑脸”发生了剧烈变化。犹如弯弓般上翘的唇角翘得更厉害了,眼角的笑纹消失不见,双目突然睁开……
“如此就更留不得了。我不得不在此除掉你。”
他举刀过头,以鹿谷头顶为目标挥刀打击,但鹿谷未曾感到丝毫冲击。
鹿谷门实一看,不知为何那刀并未向自己而来,反而击入对方的头顶。他当机立断,向对方猛扑过去,抽出那把刀,将其归于己手。
此时,奇面馆馆主所戴的“哄笑之面”裂作两半。可是,割裂的假面之下,出现的并非主人的本来面貌——
竟是“欢愉之面”!他戴了双重假面?
鹿谷门实一时莫名冲动,举起手中的刀具,向眼前的“欢愉之面”挥刀打击。于是,假面再度裂成两半。这一次,又出现了“惊骇之面”。
“如此以假面掩面,戴面具之人的相貌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奇面馆馆主淡淡地叙述道。
“‘表情’不过是随时体现出含混变幻的‘内心’罢了,没有什么可怕的。喂,你也这么认为的吧?”
鹿谷门实再度挥刀。“惊骇之面”破裂,又露出了“懊恼之面”……
“表层才是本质所在之处。”奇面馆馆主断言道。
“您已经心知肚明了吧。本质存在于表层……恰恰存在于浅层的表面记号之中……”
鹿谷门实着了魔般一味挥刀。这一次,馆主所戴假面之下露出了新的假面。
“所以,我才如此这般……”
“悲叹之面”“愤怒之面”……砍着砍着,终于露出了那枚奇面馆主人原应戴着的假面——“祈愿之面”。
即便如此,鹿谷依然挥刀击打过去。
“祈愿之面”裂作两半,其下应再无其他假面才是,出现在鹿谷面前的应该是奇面馆馆主影山逸史的本来面貌……才对。
但那里空空如也。
既没有其他假面,也没有对方的相貌,脖子以上为“空”——这种绝对不会出现的情景展现在鹿谷眼前。
“怎样?”鹿谷门实只听得馆主发问。
“您很感兴趣吧。来,敬请欣赏。这就是那个喔,是那枚‘未来之面’……”
怎么可能!鹿谷错愕地瞠目结舌。
这就是“未来之面”吗?这、这是……怎么可能、太荒谬了……
在此番梦境的间隙之中……鹿谷门实听到奇怪的动静。
嘎吱、轧吱……轧吱吱……轧轧轧……嘎吱嘎吱、轧吱吱……
这声音听起来很陌生。这是什么声音呢——鹿谷有些在意,但那仅仅于转瞬之间。
鹿谷门实甚至无法辨清那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便一下子睡死过去。时值凌晨一点四十一分。
刚过凌晨二点。换好自备的睡衣后,瞳子虽暂时钻进了被窝,却怎么也睡不着觉。
也许是因为自己平时当惯了夜猫子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初次造访此幢宅邸、初次当差令大脑太兴奋的缘故——恐怕这两方面原因都有吧。
鬼丸吩咐过,明晨八点要将泡好的咖啡送至馆主面前。现在正是必须休息的时间,但越这样想瞳子越是兴奋得睡不着。
此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想起了小型宴会结束时,在沙龙室发现的那些录影带。
附有玻璃门的那架书柜之中,摆放成排的若干电影片名……
瞳子并非狂热的电影迷,却是公认的电影爱好者。无论东西方电影、新老电影或是电影流派,只要觉得它似乎合自己的口味,便会毫不犹豫地观看。她既频繁出入录影带租赁店,也经常去电影院。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因书柜中摆放的电影录影带而眼前一亮。更何况——
在那些录影带之中,有一卷是瞳子的大爱。
那是在瞳子上小学的时候,偶然在电视的海外剧场中看到的电影作品,当时留下了不可思议的强烈印象。她很想再看一遍那部影片,却一直没有机会如愿以偿。偶尔想起来到租赁店中找寻它的踪影,然而不知道它是不是没有出过碟,直到现在都找不到……
可它就摆放在那里。
如果可能的话,瞳子当时就想自书柜之中拿出那卷录影带,亲眼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流派的电影。但考虑到自己的立场与当时的情况,只得就此作罢。
若是拜托馆主借来看看的话,想必他不会不愿意吧。所以嘛,等客人们都回去之后再慢慢看就好了嘛……
瞳子原本是这样打算的。
与其白白浪费今晚辗转难眠的时间——此时,瞳子忽然有了主意。
还不如趁现在就去看那卷录影带好了。
沙龙室中应该已经空无一人。馆主在内室最里面就寝。即使稍稍发出声响,也不用担心会被谁发现才是……
“……就这么定了。”
说着,瞳子一跃而起,拿出衣橱里的睡袍,将其罩在睡衣外,而后迅速悄悄溜出房间,向配楼而去。也许从此也可看出她天生的决断力与行动力。
漆黑一片、寂静无人的沙龙室中——壁炉的火已然熄灭,但是房间内依旧残存着足够的温度。
瞳子开了灯,但只将其调到照明所需的亮度。而后她向书柜走去,打开玻璃门,寻找那卷她想要看的录影带。那些录影带中也有其他不少看似有趣的影片,不由得吸引住瞳子的目光。她边忍耐边寻找……
……找到了!没错,就是它——《勾魂摄魄》!
摆放着大型电视的电视柜上设有VHS录像机。那是没有其他连接器的简易操作系统,不必为如何操作而苦恼。
将录影带塞入录像机后,瞳子立刻将一把椅子搬至电视前坐了下来。音量开太大的话,还是会惹人注意的吧。
接着,她按下了遥控器上的播放按钮。此时已是凌晨两点二十分。
凌晨两点二十分。奇面馆配楼的“奇面之间”中……
对方倒在床上,一动不动。探查其腕间脉象及胸内心跳,确认其呼吸是否尚存。目光再度游移至其喉间残存的崭新勒痕……仅有他一人、即凶手确信那名戴“祈愿之面”的男子已死这一事实。
他的身体颤抖不止,却并非只因伴随风雪呼啸声、自敞开的窗子涌入室内的强烈寒流。
《勾魂摄魄》(原题为“Histories Extraordinaires”)是一九六七年法意合拍的电影。因罗杰·瓦迪姆、费德里科·费里尼等名导们竞争创作而出,一时成为热议之事。埃德加·爱伦·坡的怪诞小说经由三名导演各自大胆诠释,拍摄出三篇短剧,从而组成了这部特辑影片——第一篇《门泽哲斯坦》(原题为“Metzengerstein”),第二篇《威廉-威尔逊》(原题为“William Wilson”),第三篇《该死的托比》(原题为“Toby Dammit”)。
儿时在海外剧场中观赏过此剧的瞳子并未掌握如上信息,仅仅留下“以坡的小说为原作所拍摄出的非常可怕、非常怪诞的电影”的印象。她甚至都不记得故事内容,尽管如此——应该说是正因如此,它成为心头好自然是源于幼时的观影体验。这不是常有的事儿嘛。
——恐惧与宿命与世长存——因此我所讲述的故事无须添加日期。
继开场的字幕背景之后,出现了出自原著的引文。而后,电影正式开始。这并非瞳子在电视中看过的日语配音版,而是原音字幕版电影。
瞳子全神贯注地看着电影。夜半时分在沙龙室中偷偷做这种事……这令瞳子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然而——
残存于脑海中似有似无的微弱记忆之中,出自导演罗杰·瓦迪姆之手的第一话开演了。简·方达扮演年轻的伯爵夫人弗雷德里克。她率领众客策马奔腾、最终来到海边之时,与出现的“Metzengerstein”这一原题重叠在一起。
咚、咔嗒……瞳子似乎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那声音并非来自电视的扬声器。从哪儿传来的呢……大约……自斜后方传来的吧。
瞳子大吃一惊,回过头去。她慌忙暂停了录影带的播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斜后方——通向内室的双开门就位于那个方向。
……是影山先生吗?
他还没有睡下吗?他没在里面的寝室,而是在前面的“对面之间”里吗?对了,鬼丸曾说过,近来会长为失眠症困扰了好一阵。所以,今晚又辗转难眠,才……
瞳子确认了时间——两点半。
虽称不上忧虑,却没来由地有些担心。擅自偷看馆主的录影带,自然也感到十分抱歉。她也觉得在还没有被抓个现行、受到责备之前,自行坦白交代以求谅解比较好。
于是——
“请问,影山……会长先生?”瞳子敲了敲门,鼓起勇气向门内打起招呼来。
“您睡不着吗?要是睡不着的话,我端一杯温牛奶给您好吗?”
门内没有回应,也无任何声音。她轻轻握住门把手,试着开了开门,但门锁住了,无法转动把手。
瞳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放开了门把手。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她转念一想,又回到电视前。稍作踌躇后,将音量稍稍调小,继续看了下去……
突然,沙龙室中的电话响了起来,吓了瞳子一大跳。此时,正是一个多小时后——刚过凌晨三点半发生的事情。
《勾魂摄魄》的第一篇结束了。由路易·马勒执导的第二篇《威廉·威尔逊》也渐入佳境……阿兰·德龙饰演的主人公与碧姬·芭铎扮演的约瑟芬进行的纸牌比赛正要迎来高潮。
鹿谷实依旧沉睡着,接着做了几个梦。
果真还是受到“力场”的影响吧。因为鹿谷梦到的几乎都是他曾经造访“青司之馆”的梦……
隧道般昏暗狭长的走廊,他看到走在前方的友人背影。
“我说你倒是等等我呀,小南。”
鹿谷门实追赶着友人。前方最终出现了凹凸不平的黑色石壁,这里是——
这里是……啊,对了。这里是前年秋季造访的那幢馆建筑——暗黑馆之中,通向“迷失之笼”的那道走廊……
不知从何处传来低沉的钢琴旋律。而后——
自眼前悄无声息地横过一个黑色人影。
那人身着漆黑斗篷,头部罩有漆黑兜头帽……我想起来了,那不就是人称“鬼丸老”、年龄不详的用人吗?
“喂,鬼丸老。”鹿谷门实追了过去,喊住了那道黑色人影。
“那个……我可以看看您的长相吗?”
对方站住后,立即脱去了深深罩住头的兜头帽。出现在鹿谷眼前的是金属质的长舌下垂的“耻辱之面”……
哎呀?为什么会这样?
“你为什么会戴着那个假面?”
鹿谷门实诘问道。然而,对方只是一言不发地摇着头。难道假面之下的他嘴被塞住了吗?没错!肯定如此!
“我是鬼丸光秀。”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鹿谷回头看去。
“在九州,鬼丸这个姓氏还是蛮常见的。”
一身漆黑、戴着“若男”能面的青年就站在鹿谷身旁……
怎么会这样?鹿谷感到非常狼狈。
为什么奇面馆的那名青年会在这里?到底为什么……
在此番梦境的间隙之中……鹿谷门实听到奇怪的动静。
在睡梦之中,鹿谷似曾听过类似的声音……
鹿谷门实甚至无法辨清那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想要睁眼确认,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他想要起身,却也无法如愿,仿佛全身上下胡乱涂满强力胶一般。
而后……沉沉睡去前的短暂瞬间,鹿谷察觉到——
某种冰冷物体碰触到面部,某种绝非惬意的压力加诸于头部。
而后——没错,某种坚硬短促的声响传至耳畔。这是发生于凌晨四点二十八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