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美被手机铃声吵醒。但不是闹铃声,而是来电铃声。不过她已料到会有这通电话。看看时间,早上六点多。
“喂?”尚美接听。
“是我,隆司。你在睡觉?”
“嗯,睡了一下。”
“这样啊,抱歉吵到你了。不过你可以放心了,她刚才回来了。”
“她去了哪里?”
“说是去附近的酒吧喝酒。她现在在洗澡。”
“酒吧啊……”
“你好像不怎么震惊。”
“没这回事。我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样不是很好?”
“我之前非常焦虑不安,现在稍微可以安心了。抱歉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我甚么都没做。结果我也没能找到她。”
“不过你愿意帮助我,我很高兴。谢谢你。”
尚美微微一笑,但不知如何回答,只应了一声“嗯”。
“我等一下就要出发了。”
“不要紧吗?你应该整夜没阖眼吧?”
“在飞机上睡就好了。倒是,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饭店事务大楼的休息室。”
“这样啊,真是辛苦你了。那个……等一下可以跟你谈一谈吗?”
尚美沉默不语。他接着又说:“有点事想跟你说。”
“好吧。”尚美回答:“等一下我会去柜台。等退房之后,看你方便的时间再来找我谈。”
“……谢谢,不会花你很多时间。”
“嗯,晚点见。”
挂了电话,尚美从狭小的床铺起身。这是她第一次在休息室过夜。
洗完脸后不晓得该穿甚么,结果还是决定穿制服,快速化妆后就离开事务大楼。
早晨的大厅称不上热闹,只见稀稀落落的人影。电梯厅开始零零散散出现的住房客人,陆续走向柜台。看着他们的脸,尚美心想,不知他们是否已充分享受饭店时光。
终于,大山将弘那魁梧的身躯出现了。后面紧跟着另一位前职棒选手和宫原隆司。
宫原快步走向柜台。他在办退房手续时,大山他们坐在沙发聊天,这时有一团像是亲子团的客人走向大山他们,其中也有小孩。
看来是拜托大山和他们一起拍照。平时给人强硬印象的大山,此时满脸笑容、亲切和蔼地面对他们,从嘴形看得出他说“好啊”。
这个亲子团陆续换人和大山合照,拍了好几张照片。即使如此大山也没摆出臭脸,始终笑脸迎人,最后还答应跟他们握手。亲子团频频向大山行礼道谢,带着幸福的表情离去。
办完手续后,宫原回来了。他朝尚美使了个眼色后,带大山他们到玄关。看来他们订了包车,从后座的玻璃窗看到他们上车后车子发动了。
但宫原并没有上车,目送车子离去后,宫原再度回到饭店里,往尚美的方向跑去。
“让你久等了。”
“你不用一起去吗?”
“我只是请他们先走,说还有手续要办。”宫原指向旁边的沙发:“一起坐下来谈谈吧。”
“你请坐。我站着就好。”
“那我也要站着。”宫原本来正要坐下又站了起来。“对不起,这样为难你。”
“没关系。你想跟我说甚么?”
宫原“嗯”了一声低下头去,不久抬起头说:
“其实,有件事我必须向你道歉。”他吞了一口口水后说:“我骗了你。”
尚美忽然浅浅一笑:“我来猜猜看吧。”
“咦?”宫原霎时惊住了。
“西村美枝子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她真正的外遇对象是大山将弘。是这样吧?”
宫原眼神飘移,又眨了眨眼睛:“你早就知道了?”
“当然知道。不要小看饭店人的眼力。”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尚美耸耸肩。
“很简单啊。她的房间是吸烟房,有烟灰缸,但烟灰缸里只有一种烟蒂。你挑的是禁烟房,所以抽的不是你。”
“你不认为是她抽的吗?”
尚美轻轻摇头。
“不认为。你没看到香槟杯吗?杯缘有口红痕迹。可是烟蒂的滤嘴是白的。这不是很奇怪吗?”
宫原嘴巴微张,瞠目结舌。尚美看着他的表情,微微一笑。
“烟不是她抽的。那么是谁呢?需要你出面顶替的,只有一个人吧。”
宫原皱起了脸,勉强点了个头。
“原来如此。饭店人的眼力确实犀利。”
“那些你说的事发经过,其实都是大山先生的事吧。”
“是啦,是这样没错。”
宫原叹了一口气,搓搓脸颊,然后缓缓道来。
他说,西村美枝子的本名是横田园子,大山将弘和她的不伦恋持续了三年。园子是北新地的酒店小姐,这是真的。大山以一周一次的频率去园子家。
可是最近,大山的太太开始起疑。因此经常必须帮他做不在场证明。当然这是宫原的工作之一。
“所以我必须想很多理由,例如和朋友去吃饭,或是跟以前的球团关系人见面。”
“你还真辛苦啊。”尚美打从心底同情他。
“虽然很辛苦,不过两、三个小时还能应付过去。最头痛的是,大将在她家过夜时。这种时候就只能想那种很勉强的藉口,例如我和大将两人去洗三温暖,两个人都睡着了直到天亮。”
“向大山先生拜托,请他不要过夜不就得了。”
“我当然跟他拜托过。他说好,但还是几次就会过夜一次。好像是园子叫他不要回去。大将无法拒绝她。”
“可是,万一被太太逮到外遇,不就甚么都没了。”
“这一点大将自己也很明白,不过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我也跟你说过园子有过几次自杀未遂的纪录吧?大将很担心他回家后,她会不会又自杀了,所以也不敢强硬地说要回去。”
“真是麻烦。”
“没错。但这次更麻烦。大将无论如何都要带她去西班牙。”
“咦?”尚美惊得身子往后仰。“原来是这样啊?她也一起去?”
“就是啊。所以大将拜托我想个好办法。我想到的策略是,全部各自行动,到了当地再会合。”
“既然你都能想到这个了,昨夜的住宿饭店也分开不就好了。”
“我也有想到这个,可是大将认为难得来到太太不知道的地方,甚么都没做就太可惜了。结果你也知道,发展出意想不到的事。”
宫原说,大山昨晚十一点左右打电话给他,叫他立刻去1105号房。他知道这是横田园子的房间。
宫原去了之后,只见大山一人在那里,没有园子的身影。他有种不祥的预感,问大山怎么了?
大山的说明,几乎和宫原对尚美说的内容一样。大山在洗澡时,浴室门突然打开,园子把话说完就走了。
“大将很难出去找她,我也不想让他做这种事。万一被人看到就惨了。所以我跟大将说,我会想办法,请他先回自己的房间。可是我绞尽脑汁都想不出好办法。于是我抱着最坏的打算,尽可能想想办法。”
“最坏的打算是甚么?”
“当然是她企图自杀。她住过的房间,就一定会被调查。警方会想找出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吧。到时候我再出面就太迟了,因此我必须有个证人。”
“所以才把我叫来?”
“给你带来麻烦,我真的于心不安。可是为了保护大将,实在逼不得已。”
尚美皱起眉头,盯着宫原看。
“你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保护大山先生?为甚么?因为他让你有饭吃?”
此话一出,尚美心想他可能会生气,但宫原的表情没变。
“当然这也是原因之一。他是我很贵重的收入来源。但不只如此。他给了很多人梦想。你知道他的全垒打,带给多少人勇气、鼓励了多少人?虽然他退休了,现在仍然是很多人的英雄。大家都很支持他。我不能毁掉这些人的梦想。”
如此断言的宫原,脸上丝毫没有自我贬低的表情,反而有骄傲之色。
尚美心想,啊,原来如此。这种生存方式或许适合这个人。他是个即使牺牲自己也要让别人幸福的人,认为这样自己也会幸福。
你要连我的份也仔细看喔——当时电影院中的低语在耳边再次响起。
“你没想过叫大山先生别再搞外遇吗?”
“我是希望他别再搞外遇。可是我跟他说也没有用。他那个人,不会因为别人的忠告就改变生活方式。所以才能在棒球界留下这么好的成绩。只能等待他自己醒悟,外遇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好处。”
“在那天到来之前,你会持续包庇他吧。”
“这是我的工作。”宫原说这话时,脸上略显愠色。“刚才我跟你说的事,请你帮我保密。”
尚美苦笑:“我怎么会说呢。”
“谢谢你,真的要拜托你。话说回来——”宫原再度凝视尚美,“你发现我是出面顶替的,为甚么不说呢?”
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尚美有些迷惘。她可以敷衍了事带过去。但对方毕竟是自己往昔的恋人。为了让他了解现在的自己,尚美说出了那句话。
“因为饭店人,不可以拆掉客人的面具。”
“面具?”
“纵使那个面具很粗糙,看起来像素颜也不能拆穿。”
宫原以困惑的眼神看着尚美,但不久即微微一笑。
“原来如此。你似乎以现在的工作为荣啊。”
“对啊,当然。”
宫原点点头,看看手表。
“我差不多该走了。大将可能开始心浮气躁了。”
尚美目送他到正门玄关前。
“那么,祝您一路顺风。”她打直背脊说完后,恭谨地行了一礼。“非常期待您的再度光临。”
宫原莞尔一笑,点点头走了出去。
尚美目送他离去后,松了一口气,确认时间。现在是早上快七点了。赶快回家的话,还可以睡三小时。
当她转身要去事务大楼时,看到横田园子在柜台办理退房手续。尚美停下脚步窥看她的情况。
横田园子办完手续后,一脸假正经地步向正门玄关。可能想搭机场巴士或计程车前往成田机场吧。
尚美快步走向她并出声说:“小姐。”
横田园子停下脚步,诧异地看向尚美。
尚美从外套口袋取出用面纸包着的东西,在她面前打开。
“这是掉在走廊的东西,会不会是您的?”
看到面纸里包着的那只耳环,横田园子“啊”了一声,表情转趋柔和。
“对,这是我的喔。我有发现耳环不见了,但是找不到。”她用指尖捏起耳环,然后问:“掉在走廊?”
“掉在门的前面。”
“哦……你们居然找得到啊。”
“但是,”尚美说:“不是掉在1105号房,而是2450号房……总统套房的门前。”
横田园子的脸看起来血气上升,但也只是一瞬间,接下来双颊开始潮红,犹如瞪视般看着尚美,但不是因为羞耻,而是来自愤怒。
“你好像知道甚么吧。”她语气刻薄地说。
“别担心,我没跟宫原先生说。”
“宫原……”横田园子诧异地看着尚美。“你和他是甚么关系?”
“有点交情的朋友。受到他的拜托,我拚命在找你。”
“结果……你找到了对吧。”
尚美受到她如刺般的视线攻击,微微一笑地说:“第二瓶香槟王是我送去的。”
横田园子惊愕地睁大眼睛:“不会吧……”
“是真的。我还记得那时你就站在窗边眺望夜景。当时PRADA包包则放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
这一切都是事实。那时尚美拜托服务生让她送香槟王去房间。在单据上签名的是鸭田先生,丝毫不疑有他。这也难怪,因为尚美穿着饭店制服。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个房间里?”
“很简单。1105号房里有个法式冷盘的盘子,盘里只剩酸奶油。原本盘里放的可能是饼干涂上酸奶油,还有鱼子酱——这是搭配香槟最佳的法式冷盘。可是唯独酸奶油被剔除了。我心想这个人还真怪。过了不久,2450号房也点了同样的东西,而且这次还指示不要加酸奶油。所以我理所当然会怀疑是同一个人吧。更何况,没人看到你走出饭店。换句话说,你应该还在饭店的某处。”
横田园子“呼”地吐了一口气,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表上。
“你能陪我谈五分钟吗?我有事想跟你说。”
“好的。”
两人站在刚才尚美与宫原谈话的地方。
“你结婚了吗?”
横田园子问。尚美回答:“没有。”
“这样啊,我也是。不过我有想结婚的对象。但那个人不是大山先生,因为他有太太呀。”
“鸭田先生——那位住总统套房的先生吗?”
“是的。”她点头说:“虽然他长得不怎么样,也没甚么魅力,不过他在网路相关事业做得很成功,年收以亿为单位。对女人来说是个晚熟的男人,可是对我百依百顺,是很理想的结婚对象吧?”
尚美报以轻笑。“每个人的理想不尽相同。”
横田园子霎时面露愠色,但随即变回假正经的跩样。
“他最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有别的男人。这次我说要一个人去西班牙旅行,他好像也不相信,所以就从大阪循线专程追了过来。”
“追过来……所以他才紧急订了当天的房间?”
“就是这样。听说那个房间一晚要十八万。我整个傻住了,完全抓到我的弱点。”不愧是酒店小姐,洞悉事物背后玄机的能力很强。
“他从那个房间叫你过去?”尚美问。
“对,那时大山先生刚好在洗澡。他打我的手机给我,说现在也在同一家饭店里,我听了心脏都快停了。他叫我去他的房间,我当下找不到甚么藉口说不去。”
“所以你就假装发神经离开房间?”
“那是穷极之策。不过我觉得意外是个好办法。也许你从宫原先生那里听说了,我以前闹过几次自杀。我期待他们认为我是不是又闹自杀了。”
看着她若无其事谈自己的自杀未遂,尚美忽然想到一件事。
“该不会你过去闹自杀也是……”
“当然是演戏呀。为了掌握大山将弘这种人物的心,我必须用各种手段把他耍得团团转。”她直接痛快地说完后,皱起脸又说:“可是我太粗心了。因为鸭田先生叫客房服务点了香槟王,我得意忘形又点了法式冷盘,还要求他们别放酸奶油。没想到会因为这个被拆穿。”
“你讨厌酸奶油?”
“也不是。只是觉得配酸奶油太浪费鱼子酱,单纯品尝鱼子酱的滋味应该会更好。所以把酸奶油拿掉了。你去跟料理长说,买到优质鱼子酱的时候,不要做多余的事。”
“有机会我会转告他。”尚美说完又盯着她看:“我可以请教你一件事吗?”
“甚么事?”
“既然有理想对象,不要踏入外遇的危险关系比较好吧?不好意思,我僭越了。”
横田园子从鼻孔“哼”了一声。
“凡事都有顺序吧。要和他结婚时,我当然会和大山先生分手。不过,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现在一切都还不确定。”
“所以你才要一起去西班牙旅行?”
“这是大山先生硬要我去的喔。不过我也想说是个好机会。我打算在这趟旅行的最后,和大山先生分手。是真的。”横田园子往尚美那边探出身去。“所以我才把一切跟你说,请你一定要帮我。”
“帮甚么?”
“鸭田先生现在应该在房里熟睡。他喝了好几杯香槟,我在其中一杯偷放了安眠药。等他醒来会看到我留的字条。字条上写着:‘因为你睡得很甜,我不忍心叫醒你就出门了,请期待我从西班牙带回来的礼物。’不过他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大概不会轻易相信吧,可能会问饭店人员,我是不是真的一个人离开。到时候请你不要拆穿我。”
“你的意思是,如果鸭田先生向我问起你的事,叫我不要说实话?”
“对啊,简单说是这样。要是你肯为我保密,我会给你鸭田先生给你的钱的两倍。要是我能顺利结婚的话。”
尚美感到自己双颊僵硬,心中的不快翻滚而上,一股冲动想回呛她。
但她还是努力忍住,嘴角拚命挤出笑容。
“这您不用担心。我们再怎么想赚钱,也绝对不会把客人隐藏在面具下的真实面貌告诉别人。这张素颜是美丽的也就罢了,如果是丑陋的更不能说。”
听到这番话的瞬间,横田园子的脸顿时失去表情。这不是面具,是她内心激烈的憎恶溢满而出。
但几秒后,她的面具又变回冷冷的笑容。
“哦,这样就好。”横田园子环视大厅。“这间饭店挺不错的嘛。虽然我可能不会再来了。”
“能满足您的需求是我们的荣幸。”尚美行了一礼:“小心慢走,祝您一路顺风。”
她没听到对方的回答。尚美抬头时,横田园子已在正门玄关坐进计程车。
这时她脑海里浮现宫原隆司的脸。一想到在西班牙旅行期间,他不知道还要经过多少折磨,想到便深感同情。
加油喔,请好好守护大将——
话说回来,宫原两年前结婚的这件事是真的吗?没有确认这件事,让尚美感到些许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