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尚美值班到晚上十点。但必须把后续作业移交给夜班,无法立即回家。尤其她算新进的柜台人员,还有很多事要做。
东京柯迪希亚饭店隔着一条街还有一间别馆,公司的事务部门几乎都在别馆。尚美结束柜台工作后,没换衣服就埋头将今天的工作内容整理到电脑里。这并非上司的命令,是她自发性的行为。她想尽快追上前辈们,不想当前辈们的绊脚石,因此才做这项工作。这星期值午班,所以明天只要下午四点到班即可。回家时,她常去超商买吃的。虽然老家的母亲经常唠叨:“你有没有自己下厨?老是外食或吃便当会营养不良喔。”但现在也没时间管这么多了。回到家后洗澡、吃了超商便当就睡了。对现在的她而言,睡觉才是最需要的营养。
作业终于告了一个段落,站起来想换衣服时,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她讶异着这种时间谁会打来,往液晶萤幕一看,霎时惊得打直背脊。因为出现的名字是宫原隆司。
踌躇了半晌,她决定接电话:“喂?”
“啊,小尚?是我啦,隆司。”
甚么小尚啊,居然叫得这么亲昵。尚美很想训他一顿,但忍了下来,以非常客气且公事化的应对说:
“是的,您是宫原先生吧。”
“太好了,你的手机号码没变。”
经他这么一说,尚美才想到,是啊,真的没变。她从高中开始用手机,一直以来都是同样的号码。想必宫原也一样吧,所以尚美手机的来电显示才会出现他的名字。
“请问有甚么事吗?”尚美以公事化的语气说:“如果是和本饭店有关的事,请找柜台——”
“发生大事了。”宫原打断她的话:“我需要你的帮助。”
“啊?”尚美原本想问到底怎么了,连忙改说:“请问,是甚么事呢?”
“在电话里不好说。你能不能来我的房间?”
“去您的房间?……可是我现在不是值班时间,请找别的柜台人员——”
“这样不行啦。”宫原的语气带着一种迫切感。“一定要你才行。如果谁都可以,我早就打电话去柜台了。就是因为不行,我才明知你会为难,还打电话找你。所谓溺水的人连稻草都会抓呀。”
我是稻草吗?尚美很想反呛回去,但忍了下来,公事公办地说:
“即使您这么说,我的值班时间也已结束,可能帮不上您的忙吧。”
“这也不见得呀。你或许帮得上忙。总之我希望你来我的房间。饭店这种地方,只要不是犯罪,都要尽力回应客人的要求吧?不可以说不吧?这是你以前说的喔。”
尚美无法反驳。她也记得自己以前确实说过这种话。况且事实上,这也是身为饭店人的铁则。
尚美将手机拿开耳际,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将手机拿到嘴边。
“好吧。我现在就过去。”
手机里传来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谢谢你。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还不晓得帮不帮得上忙,您不用向我道谢。能否把房间号码告诉我?”
“你只要来陪我谈一谈就行。房号是1105。”
“1105是吧。”尚美拿起原子笔,在左手手背写上“1105”。霎时,脑中萌生一种异样感。“呃……是这个房间吗?宫原先生您的房间应该在另一层楼吧?”
“真厉害。你说得没错,这不是我的房间。”
“那是谁的房间?”
“这种事,你查一下就知道了吧。”
“是没错啦……”
“总之,我等你来喔。还有,这件事我希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上司和同事,拜托你了。”
“这就有点……看内容而定,或许我有必要报告。”
“真的拜托你了。这是我一生一次的请求。”
听到宫原这句请求的话,尚美想起遥远的从前也听过同样的话。那是约会结束后,宫原送她回家,到了公寓前,宫原双手合掌恳求尚美让他进房间。在这天以前,两人并没有肉体关系。
尚美很想吐槽他,那时我不是已经答应过你一生一次的请求。
“好吧。总之,我现在先过去看看。”
“谢谢你。真的感激不尽。那我等你来喔。”说完他就挂断电话了。
尚美皱了皱眉头,拿起外套。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她不想被卷入麻烦事,但这激起了她的好奇心也是事实。
返回柜台后,夜班人员当然一脸困惑望着她。
“咦?山岸,你还在啊?怎么了吗?”比尚美大十岁的柜台前辈问。
“没甚么事,只是有东西要交给客人。”尚美边回答,边操作终端机,想确认1105号房的房客。看到“西村美枝子”,想起那位小姐。穿着FOXEY洋装、身材苗条的美女。
为甚么他在那位小姐的房里?尚美有种不祥的预感,而且这个预感一定会应验。
果然应该拒绝他才对。尚美后悔但已来不及。现在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搭电梯来到十一楼,走进走廊,来到1105号房门前。这是豪华双人房,不像是女人会只身入住的房间。
尚美做了一个深呼吸后敲门。脸部表情有些僵硬,但还是努力让嘴角上扬。
门开了。宫原从门缝里探出脸来,眼睛转啊转地东张西望。
“谢谢你来。没有人跟来吧?”
“您是这么指示的。”
“那就好。”
宫原把门打开,尚美行了一礼,说声“打扰了”便踏入室内。抬起头时,最先进入眼帘的是客房服务用的推车。推车上放着红酒冰桶与一瓶香槟王。再往桌子看去,桌上放着两只香槟杯与一盘法式冷盘。其中一只香槟杯还印着口红印。
回头一看,尚美倒抽了一口气,很想直呼“这到底怎么回事”。因为宫原裸身穿着浴袍。
“你也至少穿件衣服好吗?”尚美眉头一皱,不由得脱口而出,旋即用手遮住嘴巴:“……啊,对不起,失礼了。”
“没关系啦,讲话不要这样公事化。”宫原厌倦地说,然后看向安装在墙上的镜子:“不过,你说的对。抱歉,我这就去换衣服。”语毕打开浴室门,走了进去。
尚美叹了一口气,再度环顾室内。双人床还没用,床罩依然盖得好好的。一双肤色的裤袜挂在床头柜前的椅背上。
宫原打开浴室门走了出来,一身西装裤与白衬衫的打扮。外套和领带可能放在自己的房里。
他搔搔头,喃喃地说:“这下真的惨了。”
“请问发生了甚么事吗?”
尚美如此一问,宫原又一副厌倦地歪歪嘴角,一屁股坐在床上。
“你讲话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公事化。你不是说已经下班了吗?那就轻松一点嘛。”
尚美深深吸了一口气,瞧不起前男友般地直接说:“怎么啦?”
宫原摸摸后颈:“就如你看到的呀。”
“我就是看不懂才问啊。”
于是他一脸闹别扭地说:“女人不见了。”
“不见了?”
“我在淋浴的时候,她突然不见了。”
“等一下。能不能从头开始说清楚,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甚么。女人是谁?西村美枝子小姐吗?”
“西村?哦,原来这次她用这个名字登记啊?那就没错了,就是这个女人。住在这个房间的女人。”宫原一脸嫌恶地说。
尚美指向地板:“为甚么隆司……宫原先生会在她的房里?”
“为甚么?那是因为……”宫原耸耸肩:“我们是这种关系呀。”
尚美瞬间晕眩。果然正如自己料想的。
“意思是,”尚美舔舔嘴唇继续说:“你和她是,在豪华双人房,叫客房服务香槟来喝的关系?而且可能不止如此,洗完澡后,还要……”尚美将视线投向床铺。
“嗯。”宫原交抱双臂点点头。
“她是你的甚么人?”
“这该怎么说呢?”他歪着头:“最容易懂的说法是……应该是外遇对象吧。”
尚美又稍感晕眩。“宫原先生,你结婚了?”
“嗯,两年前。”他难为情地将双手贴在后颈。
尚美瞠目结舌。“才两年,你就搞外遇?”
“这事说来话长。原本只是一时冲动,后来变得没完没了。抱歉。”
“不用向我抱歉。”
“嗯。”宫原垂下头,缩起身子弓着背。那副模样,简直像小动物。
“为甚么把外遇对象带到这种地方来?”
“因为一直没甚么机会见面,况且我明天就要出国了……”
“每次都用这种方式吗?让她住进别的房间,夜里你再偷偷溜过来?”
“也不是每次啦,因为工作必须住饭店时就顺便……”
“其他的人知道吗?大山先生呢?”
“没有人知道。大将很迟钝,而且他这个人不管别人的事。”
大将,指的是大山将弘。
尚美双手叉腰,轻蔑地看着往昔的恋人。
“所以呢?为甚么外遇对象不见了?”
“我就是搞不懂为甚么嘛。就如你看到的,我之前还跟她开开心心在喝香槟。后来我去洗澡,她突然打开浴室的门,探头进来跟我说。”
“跟你说?说甚么?”
“说再见。”
“再见?”
“她说跟我相处后非常了解我的本性了。还说是她自己笨,活下去也没有用了,所以再见……”宫原的视线在空中飘移,彷佛在回想当时的情况,然后看向尚美:“她说了这些就走了。我想追出去,可是当时我正在洗澡。后来急忙跑到走廊一看,她已经不知去向。”
尚美瞪着宫原:“你对她说了甚么?”
“我甚么都没说呀。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我们只是开心地在喝香槟。”
“不可能甚么都没说吧。不然她为甚么会突然跟你说这种话?”
“我哪知道啊,我才想问呢。”
尚美反覆地眨眼,走到窗边。窗帘拉得很开,窗外一片美丽夜景。
然后她在一旁的沙发坐下。这种行为在客人面前是禁止的,但她已经不想把这个男人当客人对待。
尚美再度望向床头柜,法式冷盘的一角,残留很多白色奶油。
“你和她到底谈了些甚么?”
“没谈甚么呀,就谈谈彼此的近况,还有她想要甚么旅行伴手礼,大概就这些。”
“你好好回想一下。或许对你来说无所谓,但却重重伤到了她。”
“你叫我怎么想呢?我没印象也没办法呀。况且我觉得,现在不是议论这种事的时候吧。把她找出来才是最重要的。”宫原焦躁地微微抖动双腿。“因为她以前也做过好几次。”
“做过甚么事?”
“就是……自杀未遂。”
尚美霎时惊住了,吞了一口口水问:“真的?”
“刚开始是割腕,接下来是吞安眠药。不过都没有大碍。”
“为甚么她要做这种事?动机为何?”
“我哪知道啊。”宫原摊手,“她有时候会忽然精神不稳定。这种时候,跟她说甚么都没用。”
尚美皱起眉头,回想宫原刚才说的话。
“活下去也没有用啊……如果是这样,感觉有点危险。你报警了吗?”
宫原用力摇头:“我哪敢啊!”
“为甚么?”
“这还用问吗?”
“怕你太太知道你有外遇?”
“不只是这个。万一事情闹大了,也会给大将和公司带来困扰。”
“只要你辞职就没事了吧。”尚美冷冷地说。
宫原陷入沉默,一脸沉痛地低着头。
尚美起身走向床头柜。
“你想做甚么?”宫原问。
“这还用问吗?我要和柜台联络。总之要先让夜班经理知道,请他想办法处理。”夜班经理是统管夜间住房部的负责人。
尚美拿起电话的同时,宫原飞也似的冲过来按掉电话说:“不可以。”
“你冷静想想看,这可是关系到人命喔。”
“这我明白,所以才会向你求救呀。”
“我这种基层小员工能做甚么呢?”
“事情闹大的话,也会伤到饭店的形象。但如果是现在这样,不管发生甚么事都不会追究饭店的责任。你就装作不知道吧。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找你商量过。”
“问题不在饭店的形象……”
“拜托啦,求求你!”宫原依然按着电话,低头恳求。
尚美别过脸去。看到旁边的烟灰缸里有两个白色滤嘴的烟蒂。不知道是甚么牌子的烟,但看似是女人喜欢的细长香烟。
尚美将视线转回宫原。他依然深深低着头。尚美发现他头顶的发旋处夹杂着些许白发。明明才刚满三十岁——
尚美叹了一口气:“好吧,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宫原从下面偷看她:“真的?”
“嗯。”
“太好了。”宫原露出一脸由衷放心的表情,再度坐在床上。
尚美将话筒放回去。
“不过,你打算怎么办?刚才我也跟你说了,我甚么忙都帮不上喔。”
“你有没有甚么好主意?能够找到她的好办法?”
“你打过她的手机吗?”
“打好几次了,一直都是关机状态。我也在手机里留了言,也传了简讯过去,可是没有任何反应。”
尚美摇摇头,又坐回沙发。“你和她,是在哪里认识的?”
宫原面色凝重地开口:“北新地的酒店。”
“她是酒店小姐啊。那么出身呢?”
“是哪里呢……”宫原偏着头,“你问这个做甚么?”
“说不定那里有人脉可以问问,或是亲朋好友之类的。”
“我不知道耶,我从没问过她这种事。”
尚美思索了起来。一个女人独自走出这间饭店,会去哪里呢?如果是出去喝酒透透气,那么人形町很近,银座也不远。
宫原双手交抱于胸,深深地转动脖子。看起来相当疲惫。
“喂,”尚美问:“为甚么你在大山制作上班?你后来不是在不动产公司上班吗?”
宫原抬头浅浅一笑,搔搔头。
“我是去不动产公司上班了没错,可是后来这间公司也经营不善,结果我成了裁员对象。因为那时我是约聘员工。”
“原来是这样啊……”
“我堂姊和大将的太太很熟。而这位太太也是大山制作的社长喔。因为这层关系,她就雇用了我。刚好那时担任经纪人兼司机的人辞职了,他们在找人接替。”
“嗯哼,从不动产公司到演艺经纪公司啊。”
“你吓了一跳吧,其实我也是。我万万没想到会做这种工作。不过做了以后觉得蛮有趣的。意外地觉得很适合我。”宫原开心地说完后,忽然回神皱起眉心:“现在不是聊这种悠哉事的时候,得赶快找到她才行。”
“你明天要出国?”
“嗯,要去西班牙看足球赛。这是电视节目的特别企划喔。明天早上七点多就必须离开这里。”
尚美看看手表,已经快深夜一点了。她站起身来。
“你要去哪里?”宫原问。
“得去找她才行吧。我来想想有甚么办法。”
“那我要做甚么呢?”
“你待在这里。说不定她会忽然回来。”
“哦,说得也是。……我知道了。”
尚美朝着房门踏出一步时发现,床下好像有东西在发亮。仔细一看,是一只耳环。拿起来细看,耳环上有个淡粉红色的心型坠饰在摇晃。可能是西村美枝子掉落的吧。
她本来想把耳环放在床头柜上,但旋即又改变主意。若是不小心掉了一个,那另一个可能还戴在她耳朵上。要找目击者的话,这可以当作一种标记。
尚美抽了一张面纸,将耳环包起来并放进外套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