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藤说有话要谈,于是,一行人回到刚才那个房间,和昌与薰子重新和医生相对而坐。
“您或许已经知道,这种状态极其复杂。我们当然会继续治疗,但那并不能让令嫒恢复过来,只是一种延长生命的措施罢了。”
薰子捂住嘴,却遮不住呜咽。
“您是说,她总有一天会死?”和昌问。
“是的。”近藤点头道,“您若是问我什么时候,我也答不上来。陷入这种状态之后,心脏通常会在几天内停止跳动。但小孩子又另当别论,也有生存了好几个月的例子。只是,恢复如初是做不到了。这一点,我可以断言。容我重复一遍,这只是延长生命的措施罢了。”
医生的话,一字一句,沉沉地坠到和昌的心底。“别说了,我知道。”他想要呕吐。
“您能理解吗?”对方还想再说。
“能。”和昌生硬地回答。
“那么,”近藤坐直了身子,“接下来,我想抛开医生的立场,只作为敝院的器官移植协调人,和二位谈一谈。”
“哈?”
和昌皱起眉头。这话出乎他意料之外。旁边的薰子也停止了抽泣,恐怕她也有同样的想法吧。这个医生要说些什么?
“也难怪您会感到困惑。但令嫒陷入了那种状态,我有必要和您谈谈。在某种意义上说,令嫒和您二位都是有权利的。”
“权利……”
这个词听在和昌耳中变得很奇妙。不像是这种场合会听到的词。
“这个问题或许本不用问的,令嫒是否有器官捐献志愿卡?或者,令嫒是否和您二位谈到过器官移植和器官捐献的话题?”
和昌望着严肃的近藤,摇摇头。
“小孩子怎么会有那东西啊?谈那些更不可能。她只有六岁啊。”
“也是。”近藤点头道,“那么,要问问您二位的意见,如果确定瑞穗已经脑死亡,您二位是否愿意捐献她的器官?”
和昌直了直腰。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把瑞穗的器官移植给别人?在此之前,他从未考虑过这种事。
薰子却忽然扬起脸。
“瑞穗的器官将用于移植吗?”
“不,不是的,”近藤急忙摆手,“我只是确认一下您的意愿,这是患者疑似脑死亡时的一道手续,哪怕您拒绝也没关系的。另外要说明一下,我只是院里的协调人,和移植手术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您愿意捐献器官,今后的工作会由外部协调人接手。我的工作,只是确认您的意愿,绝对没有要您提供器官的意思。”
薰子迷惑地看着和昌,这意料之外的发展,让她的思维有点跟不上了。
“如果拒绝会怎么样?”和昌问。
“不会怎么样。”近藤平静地回答,“只是,如今的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总有一天死神会来临,我们只能等着那一天,如此而已。”
“那如果接受了呢?”
“那……”近藤深吸一口气,“就要进行脑死亡判定了。”
“脑死亡……啊,是这样。”和昌想明白了,刚才近藤说过,原则上,现阶段还不能用脑死亡这个词。
“什么意思?”薰子问,“脑死亡判定是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正式判定患者是否脑死亡。如果大脑尚未死亡就摘除器官,不就成杀人了吗?”
“等等,我不懂。您是说,瑞穗或许并没有脑死亡?刚才您还说,现在这个状态,还可能再活几个月,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的——她弄错了,对吧?”和昌征求近藤的意见。
“嗯,弄错了。”近藤缓缓转向薰子,“我的意思是,即便脑死亡,也有可能生存这么长时间。”
“啊,可是,这样的话,”薰子目光游移,“明明还可能再活几个月的,却要杀了她,取出器官吗?”
“用‘杀’来表述有点不妥……”
“但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啊?明明可能还活着,却硬生生截断了她的生命,这不就是谋杀吗?”
薰子的疑问越发激烈。近藤一时似乎噎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一旦确定脑死亡,这个人也就被判定为死亡了,所以并不是谋杀。就算心脏还在跳动,也将被当做尸体处理。死亡日期就是正式判定脑死亡的那天。”
薰子似乎还是无法接受,思索着,说:“怎么才知道是不是脑死亡呢?为什么不能现在马上下判断呢?”
“因为,”和昌说,“不捐献器官就不做脑死亡判定,这是规定。”
“为什么?”
“因为……是法律这么规定的。”
“说什么法律……我不懂。”
“有一条很难理解的规定,”近藤说,“这条法律,哪怕在世界上也是很特殊的。在其他许多国家,都将脑死亡认作人的死亡。而一旦确认脑死亡,就算心脏还在跳动,也会停止一切治疗。仅仅在表示愿意捐献器官的时候,会采取延长生命的措施。但在我国,国民对此的接受程度还不够,因此,如果不同意捐献器官,还将继续以心脏死亡来认定人的死亡。用极端的方式说,就是可以在两种认定死亡的方式之间做出选择。一开始我用了‘权利’这个词,意思就是,您想为令嫒选择什么样的离去方式?是心脏死亡?还是脑死亡?”
医生的说明似乎终于让薰子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她的肩膀无力地垂了下来,看着和昌。
“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脑死亡啊。一旦脑死亡,就是死了吧?你的公司不是在研究把大脑和机器连接在一起吗?你对这方面应该更了解吧?”
“我们的研究,是以大脑还活着为大前提的。还从没有考虑过脑死亡的情况。”
刚说完,和昌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一道思绪,又在成形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多人认为,如果捐献了器官,至少逝者的一部分将还继续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还有不少人觉得,这样能帮助别人。不过,”近藤又说,“就算您不同意,我们也不会对您有所责难。我说过很多次了,这是您的权利。而且,也不必急着作出回答。”近藤重新看看和昌与薰子,“二位可以慢慢考虑,应该也想和别人商量一下吧。”
“我们有多长时间?”和昌问。
“嗯……”近藤想了想,“说不好。刚才也说了,从脑死亡到心脏停跳,还有几天时间。一旦心脏停止跳动,很多器官就不能用于移植了。”
他的意思大概是,如果要选择脑死亡的话,最好尽快说明。
和昌望着薰子。
“要不,先回家好好想一晚上?”
薰子眨眨眼。“把瑞穗留在这里?”
“你想陪在她身边,这我理解。我何尝不是呢。但这样,就没办法冷静下来做出判断啊。”和昌的视线移向近藤,“我们明天给您答复,可以吗?”
“可以的。”近藤回答,“照我的经验,最少也能维持两三天。不过,什么事都不能说死,您最好还是做好某种程度上的心理准备。如果有什么变化,我们会和您联系,请保持电话处于可接通的状态。”
和昌点点头,又问薰子:“怎么样?”
她带着失望的神色按一按眼角,轻轻点头。“在回家之前,我想再去看看瑞穗。”
“也是——可以去看的吧?”
“当然。”近藤说。
回到广尾的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穿过大门,走向玄关的时候,一种复杂的感情袭上和昌心头。他已经有一年没踏进这个家了,没想到再次回来,却是在这种情况下。
一推开玄关大门,传感器就自动点亮了门厅的灯。正在脱鞋的薰子忽然停下了,目光直直地盯着斜下方。
那是一双小小的凉鞋。粉红色的,还缀着红色的蝴蝶结。
“薰子。”和昌叫了一声。
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把手里的鞋子一扔,径直冲上了楼梯。
和昌也脱了鞋,缓缓走向楼梯,却在半路停了下来。
他听见了薰子的哭喊和尖叫,就像出自黑暗的绝望深渊一般,响彻整栋房子。那压倒一切的悲伤,使得和昌无法再前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