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记得以前曾经在这个家里玩过吗?我记得和我一起玩的人是小孩子,原来那是沙也加,真正的沙也加。”
眼前这个应该叫御厨久美,小名叫茶米的女人淡淡地笑着。
“我不想让你痛苦,才没有把我的想法说出来。”
“嗯,我知道。”
“而且,”我说:“在目前还没有确认之前,也的确不好说。”
“嗯,是啊,的确要先确认。”
她走到安乐椅旁,轻轻按了按椅背。安乐椅像钟摆一样摇晃了一阵子后停了下来,“我——”她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甚么?”我问她。
她看着我问:“我妈妈爱我吗?”
“呃……”
“我觉得她可能不爱我,虽然她可能努力想这么做,但最终还是无法爱我。”
“你为甚么这么想?”
“因为我觉得我妈妈每次看到我,都会想起真正的沙也加。一旦想起,就会感到难过。”
我不发一语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视线不安定地晃动着,彷佛沉淀在意识深处的某些东西正在静静地摇晃。
“而且,”她继续说道:“我应该也没有亲近她。”
“怎么可能嘛。”
“不,”她轻轻摇着头,“我没有亲近她,你不是看了照片吗?我是一个不会笑的孩子。”
“你突然去了别人家,而且还改了名字,的确无法一下子亲近啊。”
“不光是这样,我觉得自己感到很害怕,随时都提心吊胆。不是别人不爱我,而是我不让别人爱我。我相信我妈妈也不知道该怎么和我相处。”她双手捧着自己的脸,眼眶有点红。
我思考着该对她说的话,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无奈之下,只好看着房间角落的某一点,总觉得陈旧的记忆带着灰尘留在那里。
她吐了一口气。“对不起,不说了。”
“我想应该没有答案。”
“也许吧,”说完,她又偏着头说:“但是,我为甚么那么害怕呢……”
“回去吧,”我把手放在她的背上,“我们回去吧。”
她连续拨了好几次头发,然后巡视室内。
“好啊,我们走吧。”
我走去窗边关上了窗户,室内立刻暗了下来,她打开了手电筒。
“不知道这栋房子接下来会怎么处理。”
“不知道……可能得由你来决定。”
听到我的回答,她轻轻点了点头。
关上所有的门后,我们走去地下室。我想立刻走出去,但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沙也加死在这种地方。”她感伤地咕哝道。
“这里只是复制品。”我说。
“沙也加可能很喜欢躲在这里。”
“你为甚么这么想?”
“我不是曾经告诉你,我的父母曾经对我说过小时候的事。他们说我五岁的时候失踪,他们脸色大变地四处找我,结果我躲在家里的储藏室里睡着了。”
“喔……”
“我猜想那个储藏室是指这里,所以他们的回忆并不是关于我的,而是关于沙也加的回忆。”
“你也是沙也加。”我很自然地说了这句话。
她看着我,一双细长的眼睛反射着手电筒的光。
“你这么觉得吗?”她问我。
“嗯,”我点了点头,“至少对我来说,你就是沙也加。”
“谢谢。”
“不……”
我移开视线后,再度看着她,她也注视着我。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把她轻轻拉了过来。她没有抵抗地迎向我。
我亲吻了她,然后紧紧抱着她。抱着她的感觉,她的体温。最后一次吻她,是几年前的事?
我们的嘴唇分开。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她似乎察觉到我的动静,缓缓张开了眼睛。我们在黑暗中凝视彼此。
下一刹那,她好像受惊似地张大眼睛。我还来不及向她“怎么了?”她已经抽离了身体。正确地说,她整个人向后弹开。
她双手捂着嘴,露出害怕的眼神看着我。我发现她在颤抖。
“你怎么了?”我终于开口问她。
沙也加没有回答,她用力摇着头,转身冲上了楼梯。她脚上的鞋子在中途掉落,滚下楼梯,但她并没有停下脚步。
我捡起鞋子追了上去。
来到二楼时,我发现佑介的房门半开着,里面传来啜泣的声音。我站在走廊上向内张望,发现沙也加跪在地上,把脸埋在佑介的床上哭泣着。
我握着门把,她似乎察觉到我站在门口,对我说:“不要进来。”
我立刻缩手,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沙也加抬起了头,但并没有回头看我,而是看着贴了蒸气火车海报的墙壁。
“在那个房间……”我听到她无力的声音,“被那个男人……”
“啊?”我皱起眉头,“你说哪个房间?”
“那个房间,就是有花瓶和绿色窗帘的房间。那个男人在那个房间对我……”说到这里,她不耐烦地摇了摇头,“拜托你把手电筒关掉。”
我慌忙关了手电筒。彻底的黑暗包围了我们。
“我……被他脱光衣服。”她说。
我感到一阵心痛,向着黑暗跨出一步。
“然后,他紧紧抱着我,不让我逃走。就在那张床上,被那个男人,被那个总是满嘴酒臭的男人,”她哭着说道,“我对他说不要,一次又一次对他说,但他仍然没有停止。他说,只有你和我站在一起,不要连你也讨厌我,你不要看不起我。他一边说,一边——”一阵凝重的沉默后,她继续说道:“一边舔我的身体。”
我又向前一步,然后停了下来。我陷入一种错觉,好像她的声音从我周围传来,我有点耳鸣。
“几乎每天晚上都这样,我很害怕天黑。”
“你有没有为这件事向别人求助?”我问她。
“我当时不敢,”她回答说,“现在的我无法理解为甚么,但我猜想应该很害怕。我害怕反抗那个男人,担心他进一步侵犯我。”
也许吧。我心想。大部分受虐待的孩子都独自烦恼,却不敢向别人求救。
对御前雅和而言,沙也加,不,是御厨久美,御厨久美是唯一不会让他感受到严格的父亲启一郎影子的人,因为佑介的疏远感到极度孤独和屈辱的御厨雅和可能因此对女儿产生了异常的执着。
我想起佑介在日记中的这一段内容。
“我很在意昨天的事,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心情做其他事。我觉得很恶心。今天晚上也会发生那件事吗?搞不好以前都一直发生。只是昨晚我去上厕所,刚好听到了那个声音,搞不好以前只是没听到而已。果真如此的话,真是太恶心了,我快要吐了。今天我从学校回家时,在庭院打了照面,但我立刻逃走了。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
不难想像佑介看到了甚么,他在庭院遇到的是茶米,也就是眼前的沙也加。
“不要去想了,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说出口之后,我才发现自己说的话有多无趣。
黑暗中,我感觉到她动了一下。
“我想起那天的事了。”
“那天?”
“火灾的前一天,佑哥哥——”这时,我听到她的叹息声,“对,我以前叫他佑哥哥,佑哥哥叫我茶米。那天晚上,佑哥哥问我,茶米,你是不是讨厌那个男人?我立刻回答,我讨厌他。佑哥哥对我说,那我帮你杀了他。”
我倒吸了一口气,没想到在黑暗中听起来很大声。
“我问佑哥哥,杀了他是甚么意思?佑哥哥告诉我,就是以后再也不会看到他了。他说,他可以离家出走,但我没办法离开,还要继续在这里生活。他问我愿意继续住在这里,每天被那个男人做那种事吗?”
“你怎么回答?”
“请你杀了他——我这么回答。”她说话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
“佑哥哥说,他一定会成功的,还叫我第二天请妈妈带我去动物园,他会在我回来之前处理完。”
“难道原本不是打算同归于尽吗?”
“应该不是。哥哥要为我杀了他,但火势太大了……佑哥哥也葬身火窟了,他是因为我才会死的。”她比刚才更大声地哭了起来。
一股无形的力量笼罩了我,我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这就是她的记忆封存的一切。
在她得知哥哥死去的瞬间,她应该就失去了意识。
“沙也加……”我终于向前跨出一步。
“不要过来!”她泣不成声地说道,“而且,我也不是沙也加——”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甚么。我就像木头人,不知所措地听着她的哭泣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从空气的动静中,察觉到她的情绪似乎终于稍微平静下来。
“不好意思,”她用比刚才平静许多的声音说:“你先回去吧。”
“但是——”
“拜托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但我不能把她独自留在这里。虽然她有很多方法可以从这里回去东京,但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我说:
“别担心,我不会死。”
“不,我不是担心这个——”
“再见。”沙也加说道,似乎拒绝我继续留在这里。
我无可奈何地点头,“好,那我走了。”
“对不起……虽然很暗,但在你走出房间之前,不要打开手电筒。”
“嗯。”
虽然我已经走出了房间,但我仍然没有碰手电筒的开关,摸索着走下楼梯。我正想走去地下室时,听到隐约的动静。是从客厅传来的。
我穿越玄关大厅,走进客厅,打开手电筒。
空气静止,一切都静悄悄的。
我移动灯光,钢琴出现在光环中。
沙也加刚才看的乐谱掉在地上,我照着脚下走了过去。捡起乐谱后,放回原来的位置。
我看到钢琴上的人偶。人偶的眼睛在照光照射下发出淡淡的光,似乎想要对我诉说甚么。
走出屋外,阳光灿烂,身体似乎都感到微微的刺痛,隔了一会儿,我的眼睛才终于能够完全睁开。
我把沙也加的行李从车上拿了下来,放在通往地下室阶梯的入口。
坐上车后,从后视镜中看着那栋房子,和昨天来的时候没甚么两样。我发动了引擎。
把车子开出去时,我似乎听到了钢琴声,立刻踩了煞车,但无论我怎么竖起耳朵,都听不到声音了。
我再度踩下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