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也许并不是你很特别,”我咬着便利超商买的饭团说:“大部分人都会把小时候的事忘得精光,更不要说是小学之前的事。”
“所以呢?”沙也加看着我。
我喝着罐装绿茶,把嘴里的饭吞了下去。
“就到此为止吧,我觉得既然御厨家把一切都埋葬了,我们没有权利继续刺探他家的事。”
这句话似乎发挥了效果,沙也加露出讶异的表情。
“更何况这里是坟墓?”
“对,”我点了点头,“更何况这里是坟墓。”
沙也加抱着双臂靠在沙发上,打量着我的脸。
“我觉得你很奇怪。”她的眼神充满疑惑。
我略微收起下巴,“奇怪?怎么奇怪?”
“好像突然变消极了,刚才还那么热心推理……到底怎么了?”
“没怎样啊,因为谜团都解开了,我只是提议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而且我刚才也说了,我们没有权利在御厨家的坟墓乱来。”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就这样而已啊,不然还有甚么?”我直视着她的眼睛。
她沉默了几秒后,移开了视线。
“我不认为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
“是吗?我认为我们对御厨家的悲剧几乎已经完全了解了,御厨启一郎对长子雅和不抱任何希望,把孙子佑介当成是自己的孩子养育,因此导致雅和心灵的扭曲,在启一郎去世后,雅和开始虐待佑介,为了摆脱这种痛苦,佑介决定和他同归于尽。所有的一切,我们不是都知道了吗?除此以外,还需要知道甚么?”
“我觉得还少了甚么。”
“你想太多了。”
“才不是呢!”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着客厅的天花板在室内走了几步,最后在钢琴前停下脚步,“你刚才说的故事中,根本没有我的存在。”
“当然啊,”我故作平静地说:“你基本上就是外人,和佑介遭到虐待,以及房子起火这件事都没有关系。”
“是吗?”
“是啊,不然你想说甚么?”
沙也加坐在钢琴的椅子上,用力深呼吸。
“我觉得我看过。”
“看过甚么?”我问。
她停顿了一下后回答:“房子……烧毁的样子。”
我倒吸了一口气,“烧毁的样子?你是说御厨家吗?”
“不知道,但应该是这样,周围有很多烟雾,有很多人围观,前方是那栋烧黑的房子……”她轻轻地闭上眼睛,“我身旁还有另一个人。”
“如果你在御厨家的火灾现场,一定是和弥姨,也就是你妈妈在一起。”
沙也加张开眼睛,再度深呼吸,胸口用力起伏。
她的双眼突然停了下来,好像捕捉到甚么。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了茶几。
“你在看甚么?”我看了看她的脸,又看着茶几问。
沙也加看着我,然后从茶几上拿起一个包了海苔的饭团,好像是甚么珍宝般,用双手捧在手心,双眼凝望着远方。
“喂……”
我叫着她,但她没有回应。她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我竖起耳朵,听到沙也加说:
“不可以喂食,会被骂,不可以喂食——”
我摇晃着她的身体。
“你怎么了?振作点!”
她看着我,但眼中充满了思考被打断的愤怒。
“拜托你,先别理我。”她用压抑的口吻对我说。
“这怎么行?把你正在思考的事告诉我。”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十分钟,不,只要五分钟就够了,让我安静一下。”
我感受到强烈的焦虑,但想不出脱困的方法。
“那我去隔壁和室,有事就叫我,好吗?”
她不发一语地点了点头。
我心情沉重地走进和室,盘腿坐在满是灰尘的榻榻米上抱着双臂。
不可以喂食——
沙也加显然渐渐找回了记忆,我可以坐视她回想起往事吗?我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立刻带她离开这里,但这样真的是对她最好的选择吗?
她说我变得消极了。她生性敏感,所以蹩脚的演技骗不了她吗?我的确变得消极了。我在害怕。
一看时间,我走进这个房间已经八分钟了。我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观察客厅的情况。沙也加不在那里。
“沙也加。”我忍不住叫了起来,跑向楼梯。一口气冲了上去,走去启一郎夫妇的房间,发现她蹲在衣柜前。
“沙也加……”我又叫了一声。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先是吐了一口气,然后听到她沙哑的声音。
“为甚么?”她说:“房子着火的那天,御厨夫人果然去了动物园,但是,究竟为甚么?”
“你在说甚么?”
“为甚么我会和夫人一起去动物园?”
“你吗?怎么可能?”我想一笑置之,却笑不出来,脸部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
沙也加的视线好像黏在我脸上,对我摇了摇头。
“我想起来了,我去了动物园。很久很久以前,在我很小的时候。虽然我不记得牵着我的那个人长甚么样子,但我记得她身穿和服。那不是我妈妈,我妈妈平时不穿和服。”
“那是错觉,你记错了。”
“那请你告诉我,这又是甚么?”她拿出票根说:“这是二月十一日的票根,一定就是发生火灾的那天。成人和儿童,刚才那封信上不是提到,有人看到夫人去了动物园吗?”
我无言以对,必须立刻想出应付她的话,但我心浮气躁,完全不知道如何脱困。
“夫人去了动物园,她和谁去的?这张儿童票是谁的?不是我吗?”
我低下头。这时,一阵风吹来,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你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你是不是已经发现是我和夫人一起去了动物园?但你想要隐瞒,为甚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甚么?”
“不要敷衍我。”她并没有很大声,但声音很尖锐,“你刚才不是故意不让我看这个吗?”她抓着票根的手伸到我面前,“我知道你在隐瞒,只是故意假装没有察觉,因为我打算晚一点来看就好了。”
“你不要激动,你有点混乱。”
“我不是有点混乱,而是一片混乱,但是——”她看着手上的票根,“但是,我可能回想起来了,我回想起所有的事。”
沙也加缓缓抬起头。
“有几个画面出现在眼前,就像在看电影的预告片,只是我没有自信,不知道那些是否真的是以前曾经发生过的事。不,我不愿相信那些事曾经发生过,因为——”她闭上嘴唇,眨了两、三次眼睛后继续说:“因为那些事很可怕。”
“沙也加……”我蹲在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那是你的妄想,你太累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所以今天就先回东京——”
“我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她打断我说道。
“甚么事?”
“我希望你诚实回答我,不要说谎。”
我愣了一下,随即回答说:“好。”
沙也加注视着我的眼睛问:“关于地下室的十字架。”
“……嗯。”
“十字架旁写着‘安息吧’,但在这几个字上方,有被刮掉的痕迹,好像有人刮掉了原本写的字。”
我想要咽口水,但口干舌燥。
“是不是你刮掉的?”
“不。”
“我刚才已经说了,请你不要说谎。”她略微充血的双眼瞪着我,“手电筒角落沾到了水泥粉末,你是不是用手电筒刮掉了墙上的字?请你对我说实话。”
我闭口不语,沙也加继续说道。
“我不会问你为甚么这么做,只希望你告诉我,那上面写了甚么?”
我仍然没有吭气,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那我换一种方式问你,那里是不是写了一个名字?”
我想对她说:“不是”,但内心有一股力量制止了我。不必再隐瞒了,已经都无法隐瞒了。那股力量对我说。
“那个名字——”她静静地对我说:“是不是沙、也、加?那上面是不是写着‘沙也加’?”
好像有一个大浪向我打来,随即又退潮了。我感到浑身无力。
我张开嘴,却没有声音。我无法发出声音,但沙也加从我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果然是这样,”泪水同时从她的双眼流了下来,她没有擦拭眼泪,站了起来。“太奇怪了,”她说,“沙也加,安息吧。所以,仓桥沙也加已经死了吗?那我是?至今为止,一直以为自己是沙也加的我,在高中时代,你一直叫的那个沙也加到底是谁?”
她背对着窗户站在窗前,窗外阳光灿烂,但室内仍然很昏暗,她的身影变成了黑色的轮廓。
“我在那个动物园时,想给大象吃饭团,和我在一起的女人对我说,不可以喂食,会被骂,久美。”
“久美……”
“可能是长久的久,美丽的美,但我不记得汉字怎么写,而且,只有那个人叫我久美,其他人都用小名叫我,我的小名叫茶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