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没有小时候的记忆,但小学之后的事我还记得,尤其是小学入学典礼的事。妈妈牵着我的手,走进小学的大门。围墙旁有一排漂亮的樱花树,花瓣飘落,宛如雪花……”沙也加凝望着远方说完后,摇了摇头,“但是,在此之前却完全没有记忆,好像整个被挖掉了。”她露出诉说的眼神看着我。
我松开抱着的双臂,微微探出身体。我不太理解她说的话,开口问道:“那又怎么样呢?很多人都忘了以前的事,没有人会在意这种事啊。”
“他们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忘记了,如果我也是这样,就不会在意。”
“难道你不是这样吗?”
“对,因为我在读小学的时候,就一直在烦恼这件事。为甚么我完全想不起小时候的事。如果长大以后,想不起上小学之前的事或许理所当然,但读小学的时候就这样,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这……也许吧。”
“因为我觉得太匪夷所思了,所以曾经问过我爸爸,为甚么我完全不记得幼稚园以前的事,爸爸说,可能是因为年纪太小了,但我无法接受这种说法,因为我周围的同学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不久之后,我就不愿意去想这件事。即使告诉自己要想开一点,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想开,所以情绪很不稳定,莫名其妙地感到孤独、害怕。”沙也加双手捂住胸口,用力深呼吸。
“你真的甚么都不记得了吗?”我问。
“完全不记得,”她用自虐的语气说道,“完完全全是一张白纸,也完全没有你刚才说的记忆片段。”
“但是你家应该有相册之类的东西吧,不是记录了你小时候的情况吗?比方说,七五三节或是幼稚园的入学典礼之类的,只要看相片,不是可以想起些甚么吗?”
“爸爸和妈妈为我拍了很多相片,是特地为我拍的,所以光是小时候的相册,就有两大本,只是完全没有幼年时的相片,相册第一页上贴的是我小学入学典礼的相片。”
“怎么会有这种事?”
“不骗你啊,你要不要看?相册就在家里。”
“所以,你父母也从来没有和你聊过上小学之前的事吗?”
“这……”沙也加微微偏着头,“也不是完全没有,像是我出生后第一个立春,还有新年之类的,最有印象的就是我在五岁时曾经失踪了,爸爸和妈妈紧张地四处找我,最后发现我在家里的储藏室睡着了。”
“听了这些话,你也完全没有想起来吗?”
“感觉好像在听别人的事,”她轻轻吐了一口气,“而且,我爸妈在告诉我这些事的时候,也没有特别兴奋,只是告诉我,曾经发生过这件事。”
“只是曾经发生过这件事……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思考着。沙也加说她完全没有儿时记忆就很奇怪,她的父母也没有留下当时的纪录更令人匪夷所思。任何父母在小孩子三岁之前,都会拍很多相片,甚至有父母为此特地去买相机。
“但是,你以前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认识你的时候,已经习惯这种状况了,或者说已经放弃了,但一直知道自己没有儿时的记忆。即使和你约会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忘记这件事。”
我叹了一口气,双手放在桌上,时而握起、时而松开。她说的话完全超乎了我想像的范围。
“你觉得是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导致你欠缺儿时的记忆吗?”我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想法,一边问道。她点了点头,我看到她的反应后,又指着桌上的地图说:“所以,你期待这里或许有可以让你找回记忆的线索之类的东西吗?”
“因为我觉得似曾相识。”她说。
“对甚么?”
“对这把钥匙啊。”她拿起铜钥匙,“我以前见过这把狮子的钥匙,但并不是在上小学之后,而是更早之前。我相信只要查出这把钥匙是甚么,就可以找回我的记忆。”
我再度抱着双臂,靠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地发出了呻吟。
“我不太理解,这件事有这么重要吗?不,我知道你一直在为这件事烦恼,但现在不是已经适应这种状况了吗?既然这样,不是就好了吗?就像对我来说,幼年的回忆根本微不足道,不管有没有这种记忆,都对今后的人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沙也加再度用力闭上眼睛,然后缓缓张开。也许她在克制内心的烦躁,她说:“目前的我需要这些记忆。”
“甚么意思?”
“我最近才发现,自己欠缺了重要的东西。在寻找原因后,发现是因为我缺少了幼年的记忆。”
“你哪有欠缺甚么。”
“当然有啊,”她语带烦恼地说:“我自己知道,只有我才知道,我是不完整的人。”
她说的话太出乎意料,我有点惊慌失措。
“发生了甚么事?”我着急地问,“为甚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缓缓摇着头,“我不想现在,在这里说。”
“那要去哪里说?”
“去那里的话,”说着,她把手放在那张地图上,“只要去那里,找回我的记忆,应该就可以说了,我相信你也能够了解,所以希望你和我一起去。”
我抓了抓头,“我完全抓不到重点。”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很奇怪,但现在我只能这么说。”沙也加再度低下头。
我猜想她有某种精神上的苦恼,为了解决这个烦恼,抱着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心情,想要寻找自己失去的记忆。我想要协助她,但在了解她的烦恼之前,我不能轻易插手。
“我不能和你同行,”我说,“我不认为自己是适合的人选,我相信一定有其他更适合的人。”
“我这么再三拜托你,已经说了这么多,你仍然不答应吗?”
“你还没有把所有的话说出来,我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甚么事,让你这么烦恼?但也许这样更好。”
她欲言又止,我无法判断她是说累了,还是觉得多说无益。她伸手想要拿茶杯,但她的奶茶早就喝完了。
当我们陷入沉默时,发现周围很吵闹。我看向刚才那对年轻情侣,他们正开心地笑着。
“好吧,”不一会儿她终于开了口,但说话很小声,“也许是我错了,你有自己的生活,没时间应付前女友的烦恼。”
“如果你有烦恼,随时可以找我诉苦,只要不是这种情况。”
“谢谢,但如果不是这种情况,恐怕也不会想找你帮忙。”沙也加露出落寞的微笑说。
她把地图和钥匙放回皮包后站了起来,我伸手拿桌上的帐单,但她也刚好抓住帐单,两个人抢帐单。
“我来付吧。”
她摇了摇头,“是我找你出来的。”
“但是——”我用力把帐单拿过来,这时,我看到了沙也加左手腕的内侧,有两条和手表的皮带平行的紫色伤痕。我松开帐单,不知道该说甚么。
沙也加似乎察觉到我视线,把拿着帐单的手藏到身后。
“我去结帐。”她把左手藏在身后走向收银台。
我在咖啡厅出口等她,她左手腕上的伤痕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也许是因为刚才看到时的冲击还没有消失。
沙也加走了过来,她缩着下巴,好像害怕挨骂的小孩子。
“谢谢。”我说。“不客气。”她应该说了这句话,但我听不到她说话的声音。
我们一起走出饭店大门,我打算走去地下步道,但她在那里停下了脚步。
“我搭计程车回家。”
“是吗?”我点了点头,但我们并没有道别,而是面对面站在那里。三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从我们身旁经过。
我向她走近一步。“你不担心被老公知道吗?”
“甚么?”
“假设我们两个人一起出门,不会被你老公知道吗?”
“喔……”她的表情放松了,好像打结的绳子终于松开了,“我会十分小心,而且,他至少要半年后才会回国。”
“是喔。”各种想法在脑袋里窜来窜去,但我仍然犹豫不决。
沙也加抬头看着我,“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我舔了舔嘴唇说:“这个星期六有空吗?”
她吐了一口气说:“有空。”
“那星期五晚上打电话给我,详细情况到时候再说。”
“好。”她眨了几下眼睛,“谢谢你。”
我看着她的左手腕,她可能察觉到我的视线,用右手握住了左手腕,我移开了视线。
“要不要搭计程车回家?我送你。”她用比刚才稍微开朗的声音说。
“不用了,谢谢。”
“是喔……”
我转身离开,在饭店前准备过马路时回头一看,发现她仍然看着我,我对她轻轻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