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日耳曼关厢阿塞尔曼男爵夫人豪华公馆楼下院子的门铃响了。女仆带着一个信封很快回来了。
“夫人约定四点钟召见的那位先生来了。”
阿塞尔曼男爵夫人拆开信封,看见一张名片上印着这样的字句:巴尔内特私家侦探事务所,免费提供情况。
“请把这位先生领到我的小客厅。”
瓦莱丽——美丽的瓦莱丽,三十多年来,大家都这样称呼她,可惜!——是个矮胖成熟的妇人,穿着华丽,精心化妆,保持着自命不凡的神态。她脸上满是傲气,有时显得冷酷,时常流露出某种天真,仍不失其魅力。她是银行家阿塞尔曼的太太,生活奢华,交际广泛,公馆富丽堂皇,总之有关她的一切,令她趾高气扬。报刊社交新闻栏指责她的某些绯闻。有人甚至肯定他说丈夫打算跟她离婚。
她首先到阿塞尔曼男爵的房间里去,年老的男爵身体不好,几个星期以来,由于心脏病发作而卧床不起。她来探问丈夫的病情,漫不经心地垫好他背后的枕头。他喃喃地问道:“有人拉门铃吗?”
“是的,”她说道,“是那个侦探,别人介绍给我,来帮我们查那件事的。他看起来非常能干。”
“那太好了,”银行家说道“这件事使我很担心,我费尽心思,一点儿也弄不明白。”
瓦莱丽也满脸愁容地走出房间,来到她的小客厅。在那里她看见一个古怪的人,身材匀称,肩膀宽阔,十分壮实,但是穿着一件黑色,或者确切地说,暗绿色男礼服,衣料像雨伞绸面那样发亮。坚毅的脸,轮廓分明,虽然年轻,却被粗糙发红的皮肤,有如红砖的皮肤,弄得失色不少。冷峻嘲讽的双眼,单片眼镜时而戴在右眼,时而戴在左眼,身上洋溢着愉快青春的活力。
“巴尔内特先生吗?”她说道。
他俯身向着她,在她来不及缩回她的手的时候,就吻了起来,从收圆的嘴唇里发出轻微的咂舌声,仿佛在细细品尝这芬芳的手。“吉姆·巴尔内特为您效劳,男爵夫人。我收到您的来信,我刷了刷礼服……”
她目瞪口呆,犹豫不决:是否要把这个闯入者撵出家门外。但是,他表现得那么潇洒,严然是个熟知社交礼节的大贵人,她只能说道:“听说你惯于弄清最复杂的事件……”
他自负地笑了,说道:“这算是本人的天赋吧,看得透彻与理解深刻的天赋。”那人声音甜美动人,语调横蛮,显露出略带奚落与暗暗嘲笑的神情。他似乎十分确信自己和自己的才华,以致别人不能逃避他的自信的影响。瓦莱丽从一开始就感到,这个陌生人,平凡的侦探,私家侦探事务所的老板,对自己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她想报复一下,便影射道:“我们之间恐怕还是……确定一些条件为好吧……”
“根本用不着,”巴尔内特明确表态道。
“然而,”这回轮到她笑了,说道,“您工作不是为了荣誉吧?”
“巴尔内特侦探事务所是完全免费的,男爵夫人。”她显得有些不愉快。
“我宁愿双方事先达成一致,起码确定一笔津贴,一种报酬的数额吧。”
“给点小费吧,”他冷笑道。
她坚持道:“那我却不能……”
“欠我的人情?一个漂亮的女人从来不欠任何人的人情的。”他也许为了补救一下刚才赌气而出言不逊,连忙说道:“况且,什么也别担心,男爵夫人。不管我能够替您效什么劳,我都会设法使我们互不欠帐。”
这含糊不清的话意味着什么?这个人打算他自己付钱吗?又是什么性质的支付?
瓦莱丽窘困得战抖了一下,脸也涨红了。巴尔内特的确使她困惑不安,这跟人们遇见一个侵入屋内的盗贼而感到的焦虑恐慌根本不可类比。她也想到……天呀,是的……她想自己也许是在跟一个有情人打交道,他大概选择这种奇特的方式进入她家里。但是怎样才能弄清呢?唉,不管怎样,该如何对付呢?她惊慌失措而又克制着自己,同时保持自信,不管可能发生什么事情,她完全准备好屈从。因此,当侦探问她是什么原因促使她请求巴尔内特侦探事务所帮助时,她直截了当地讲了,就像是他要求她讲似的。解释并不长,因为巴尔内特先生似乎急于想知道。“上上星期天,”她说道,“我邀集几个朋友来打桥牌。晚上我睡得比较早,像平常一样睡着了。将近四点钟——正好是四点十分——我被一种声音吵醒了,接着听见又响起一声,我觉得那像是关门的声音,从我的小客厅里传出的。”
“也就是说从这个房间?”巴尔内特打断她的话。“是的,这个房间一边挨着我的卧室(巴尔内特对那个房间恭敬地鞠了一躬),另一边挨着通向后楼梯的走廊。我并不胆小。等了一会儿,我就起床了。”
巴尔内特对着想象中起床的男爵夫人再次致意。“那么,”他说道,“您就起床了?……”
“我起床了,我走进小客厅,点燃蜡烛。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但是这个小玻璃柜连同里面放的东西,小摆设和小雕像一起倒了下来,有的小玩意儿已经摔碎了。我连忙跑到丈夫的卧室里,他正坐在床上看书。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很不安,拉铃把家里的总管叫了来,总管立即进行调查。第二天早上,警探来继续调查。”
“结果呢?”巴尔内特问道。
“结果就是,对于有人进屋里来以及那个人的离开一事,毫无线索。他是怎样进来的?又是怎样离开的呢?是个不解之谜。但是,在一个墩状软座后面,一堆破碎的小摆设残碴中,发现了半截蜡烛和一个很脏的木柄凿子。然而,我们都知道,前一天下午,有一个管子工来修理过我丈夫套间盥洗室里洗脸盆的水龙头。调查人员去问过管子工的老板,他认出了那件工具,并且在管子工家里找到了另外半截蜡烛。”
“因此,”吉姆·巴尔内特插嘴道,“这件事可以确定了吧?”
“可以,但是另一件事却又对此予以否定,它同样确凿无疑,真叫人困惑不解。调查证明,那个管子工当晚乘坐六点钟开往布鲁塞尔的快车走了,并于半夜到达那里,因此,在事故发生前三个小时,他就不在巴黎了。”
“真见鬼!那个管子工回来了吗?”
“没有。听说他在安特卫普胡乱花了通钱,以后就不见踪影了。”
“就是这些吗?”
“绝对就是这些。”
“是谁管这件案子呢?”
“是贝舒警探。”
巴尔内特显得特别高兴。
“贝舒?啊!那个了不起的贝舒!他是我的好朋友,男爵夫人。我们经常在一起工作。”
“的确,就是他对我谈起巴尔内特侦探事务所的。”
“可能是因为他没能破案吧?”
“是的。”
“这个正直的贝舒!我多么高兴替他效劳呀!……也为您效劳,男爵夫人,请相信……尤其是为您效劳!……”巴尔内特走向窗子,把前额贴在窗子上,思考了一阵子,在窗玻璃上敲了敲,用嘴轻轻地吹了一小段舞曲。然后,他回到阿塞尔曼夫人身旁,又说道:“贝舒认为,夫人您也认为,有人企图行窃,不是吗?”
“是的,这企图却没有得逞,因为什么东西也没有丢失。”
“就算是这样吧。不管怎样,这个企图有明确的目的,你应该知道吧。有什么目的呢?”
“我不知道,”瓦莱丽稍稍犹豫了一下就辩驳道。侦探微微一笑。
“男爵夫人,请允许我尊敬地对您表示不满意!”他不等夫人回答,嘲讽地把一个手指伸向挂在小客厅四周布帘中的一块,布帘下面是墙踢脚板,像盘问一个藏起了某个东西的小孩那样问道:“布帘后面有什么东西?”
“什么也没有,”她回答道,窘迫不安,“……这是什么意思?”巴尔内特语气严肃地说道:“意思就是说,通过最马虎的检查也能够发现,布帘的边缘有点破旧。男爵夫人,有些地方与墙踢脚板之间留有空隙,男爵夫人,完全有理由假设有一个保险柜就藏在后面。”瓦莱丽战栗起来。怎么巴尔内特能够从这点蛛丝马迹就猜到……她迅速拉开那块被指过的布帘,一个小钢门露了出来,她连忙按了保险箱锁盘上的三个按钮,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虑使她浑身颤抖。尽管假设是不可能的,她心里想,那个可疑的家伙会不会在他单独在小客厅的短时间里抢走她的东西呢?借助从她口袋里掏出来的钥匙,她打开了保险柜,立即流露出满意的微笑。那里只放着一件东西,一串非常漂亮的珍珠项链,她赶紧拿起项链,那三行珍珠围着她的手腕展开来。巴尔内特笑了起来。
“您现在大可放心啦,男爵夫人。啊!因为盗贼们真是太机灵,太大胆!应该小心些才好,男爵夫人,真的,这件首饰很漂亮呀,我明白为什么有人偷了您的东西。”
她不同意,说道:“但是,我并没有丢东西呀。即使有人想偷走它,也没有得手呀。”
“您相信吗?男爵夫人。”
“如果我相信丢了东西,那才怪呢!既然它还在这里!既然它正在我手里!一件被偷的东西是会消失了的。然而,它却在这里。”他心平气和地纠正刚才的说法:“这里是一串项链。但是您肯定这就是您的那串项链吗?您肯定这条项链很值钱吗?”
“怎么!”她恼怒地说道,“不到半个月前,珠宝商估计它值五十万法郎呢。”
“半个月……也就是说在出事的那个晚上之前五天……但是,现在呢?……请注意,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没有鉴定过它……我只是假设……而且,我问问您是否非常肯定,而没有一点疑问呢?”
瓦莱丽没有动。他说的疑问是什么意思?关于什么?对方的执著劲头真叫她难受,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感到惶恐不安。她用那摊开的手掌,掂量着那堆珍珠的分量,现在她似乎觉得那串珍珠变得越来越轻了。她端详着,看出珍珠的色泽不同了,有陌生的反光,珠粒非常不均匀,表面粗糙,所有的细节都令人生疑。因此,在她的思想深处,事情真相开始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叫人害怕。巴尔内特于是开心地笑了。
“好极了!好极了!您正在思考吧!您的思路是对的!只要再努点力,男爵夫人,您会弄明白的。这一切是那么合乎逻辑!那个人没有偷东西,只是掉了包。这样,什么也没有不见。如果没有那玻璃柜摔下来发出的该死的响声,一切都会在暗中发生,不为人知。您也许会蒙在鼓里,一直到出现新情况,因为真项链早已不见了,您却把一串假珍珠挂在您白皙的脖子上。”
他讲话随便的样子,她并不反感。她想着别的许多事情。巴尔内特对她鞠了一躬,不给她喘息的时间,开门见山地说道:“因此,可以得出第一点结论:项链不见了。不要中断这正确的思路。既然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是什么东西被偷了,男爵夫人,那就要找出是谁偷的。因此顺理成章地需要进行有效的侦查,一旦我们知道了盗贼是谁,就离取回被盗的东西不远了……那是我们合作的第三阶段。”
他亲切地拍了拍瓦莱丽的双手。
“要有信心,男爵夫人。我们继续向前去。首先,如果您允许我的话,作一点假设。假设是最好的办法。假设您的丈夫,尽管抱病在身,能够在那个夜晚从他的卧室步履艰难地来到这里,他带着蜡烛,还非常偶然地带来管子工忘了带走的凿子,打开了保险柜,笨手笨脚地弄倒了玻璃柜,他害怕得连忙逃开,于是您就听见了,这一切该是多么清楚呀!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就找不到有人潜入屋内然后逃走的任何痕迹,那是多么自然!保险柜没有被撬开,也是多么自然,因为阿塞尔曼男爵多年来有权进入您的闺房,好多个晚上他陪您来到这里,看着您开锁,记住锁盘转动的响声与间歇时间,数着锁盘移动了几格,就这样逐渐知道了开这个锁的三十字母组合。”
吉姆·巴尔内特所谓的“一点假设”,逐渐展现在美丽的瓦莱丽面前,她连续地听着那话语,越听越感到毛骨悚然。她简直看见那些话语变成活生生的画面,她记起来了……她惊慌失措,喃喃地说道:“您疯了。我丈夫不可能……那天晚上,如果有人来过,那也绝对不是他……根本不可能……”
他坚持地说道:“有跟您的项链样子相同的链子吗?”
“有的……为了谨慎起见,四年前在买这条项链的时候,他叫人仿做了一条。”
“那条项链在谁那里?”
“在我丈夫那里,”她答道,声音很低。
吉姆·巴尔内特愉快地总结道:“您拿在手里的正是那条仿制品!他正是用它换走了您的真项链。他拿走了那些真正的珍珠。出于什么动机?阿塞尔曼男爵富甲一方,完全不可能控告他偷窃他人财物。我们应该从感情纠葛方面去考虑作案动机……为了报复……需要使对方痛苦,造成伤害,也许是需要惩罚?不是吗?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可能有点不太检点,尽管没有越轨违法,但是丈夫十分苛责……请原谅,男爵夫人。我并不想探究您夫妻俩的秘密,只是想寻找您的项链在什么地方,这跟您的意见一致。”
“算了!”瓦莱丽大叫起来,急忙后退,“算了!算了!”她忽然觉得忍受不了,这个私家侦探真叫她难受,在几分钟的谈话里面,不时近乎开玩笑,完全违背调查的规则,魔鬼般轻而易举地揭开了她的隐秘,嘲弄地向她指出命运为她安排的深渊。她不愿意再听他那讽刺的声音。
“算了!”她固执地重复道。
他弯了弯腰。
“随您的便,夫人。我绝对不想惹您生气。我来这里是要替您效劳,并且要使您高兴。我们谈到这里已经差不多,而且我确信您可以不需要我帮忙,尤其是因为您丈夫不能够出门,他肯定不会贸然把珍珠交给别人,而会把珍珠藏在他卧室里的某个角落。您只要仔细搜查就可以找到的。我的朋友贝舒,在我看来完全胜任这小小的专业工作。最后讲一句,如果您需要我,今晚九点到十点打电话到事务所。向您致意,夫人。”
他再次吻了她的手,她一点也不敢表示反对。然后,他蹦跳着走开,满意地左摇右摆着身子。不久,院子的大门又重新关上了。那天晚上,瓦莱丽委托贝舒警探进行搜查,贝舒经常来阿塞尔曼公馆,对此并不见怪,搜查开始了。受人尊敬的贝舒,是著名的侦探加尼马尔的高足。他按照常规方法工作,把卧室、盥洗室、办公室划分成小块,逐块搜查。三行珍珠有好大一堆,不可能查不到,尤其是对于像他这样的专业人士来说,更应易于反掌。然而,经过一个星期昼夜艰苦工作,他还利用阿塞尔曼先生有服食安眠药的习惯,搜查了他的床以及床底下,还是劳而无功,贝舒警探泄气了。他断定项链不可能藏在公馆内。瓦莱丽虽然很不情愿,还是想重新跟巴尔内特侦探事务所联系,请求那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人来帮忙。那个人吻她的手,称呼她“亲爱的男爵夫人”,如果他能帮她达到目的,那又有什么关系?但是,有件事突如其来,谁也不相信它竟然来得这么快,使情况变化了。一天傍晚,仆人匆匆忙忙来找瓦莱丽,因为她丈夫心脏病大发作,他躺在靠近盥洗室门边的沙发上,十分虚弱,胸闷极了,变了形的脸显示出他正忍受极大的痛苦。瓦莱丽惊呆了,打电话给医生。伯爵含糊不清地说道:“太迟了……太迟了……”
“不会的,”她说道,“我保证你会好的。”他试图起身。
“我要喝水……”他一面请求,一面摇摇晃晃向盥洗室走去。“玻璃水瓶里有水呀,我的朋友。”
“不……不……不要瓶里的水……”
“你为什么有这种古怪念头?”
“我想喝别的水……那里的……”
他无力地倒下了。她很快打开他指着的洗脸盆上的水龙头,然后去拿一只玻璃杯,装满水端过来,但是他却始终不肯喝。接着,他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水在旁边轻轻地流着。垂死者的脸颊深深下陷。
他向她示意有话要说。她俯下身去听。大概他怕仆人们听见,命令道:“靠得更近些……靠得更近些……”
她犹豫不决,好像害怕听见他即将出口的话。她丈夫的目光是那么威严专横,一下子把她制伏了。她跪了下去,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巴。他低声咕哝着不连贯的话,她顶多只能猜个大概意思。“那些珍珠……那串项链……你要知道,在我离去之前……就这样……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跟我结婚……因为看中了我的财产……”
她很气愤,表示了抗议,他在最后的时候还残忍地加罪于她。但是他已经抓住她的手腕,他含糊不清地重复他的话,声音好像讲胡话一样:“……因为看中了我的财产,你的行为作出了证明……你不是一个好妻子,因此我要惩罚你。就在这个时候,我正在惩罚你……我感到既痛苦又快乐……但是非要这样做不可……我愿意去死,因为珍珠都已经消失不见了……你没有听见它们掉下去,随着水流冲走了吗?啊!瓦莱丽,多么巧妙厉害的惩罚呀!……水往下冲……水往下冲……”
他再也没有力气了。仆人们把他抬到床上。不久,医生赶来了。两位年老的堂姐妹,虽然没有人去通知,也来到了,一直留在死者的卧室内。她们似乎十分留意瓦莱丽的一举一动,守护着那些柜子和抽屉,防备别人趁机下手。
弥留的时间拖得较长。阿塞尔曼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断气,并没有说别的什么话。根据两位堂姐妹的正式请求,这卧室里全部家具立刻贴上了封条。
漫长的守灵期开始了。出殡两天以后,瓦莱丽接待了她丈夫的公证人的来访,他要跟她单独面谈。
公证人神情严肃悲伤,立即说道:“我要完成的使命是艰难的,男爵夫人,我希望能够尽早执行,并且事先向您保证,我不同意,也不能同意那已经有损于您的事。但是我遇到一个不屈不挠的意志的反对。您知道阿塞尔曼先生的固执,虽然我作了努力……”
“先生,请您讲下去,说明原因吧,”瓦莱丽恳求道。“是这样的,男爵夫人。是这样的:我手头上有一份二十年前阿塞尔曼先生立的第一份遗嘱,当时指定您为唯一合法继承人。但是我应该告诉您,上个月,他委托我另立一份……把他的财产全部留给他的两个堂姐妹。”
“那么,您有那后一份遗嘱吗?”
“他让我看过以后,就把遗嘱锁进这个写字台里。他希望在他去世后一个星期才能公开遗嘱的内容。遗嘱只能在那一天启封。”阿塞尔曼夫人于是明白了,为什么她丈夫几年以前建议她卖掉所有的珠宝首饰,用那笔钱买一串珍珠项链,那正是在他俩的矛盾激化的时候发生的。既然这串项链是假的,瓦莱丽又被剥夺了继承权,没有什么财产,她将陷入绝境。
在遗嘱启封的前一个晚上,一辆汽车停在拉博尔德街一家简陋的店铺前,店铺的招牌上写着:
巴尔内特私家侦探事务所
两点至三点钟营业
免费提供情况
一个身着丧服的女人下了汽车,上前敲门。
“请进,”里面有人高声应道。
她进了屋。
“是谁呀?”那个她熟悉的声音,从隔开事务所与后间的布帘后面传出来,又问道。
“阿塞尔曼男爵夫人,”她回答道。
“啊!很对不起,男爵夫人。您请坐。我马上就来。”瓦莱丽·阿塞尔曼等待着,一面审视这间办公室。这差不多是空荡荡的:一张桌子,两把旧圈椅,墙上没有什么装饰,没有卷宗,也没有一点儿废纸,一部电话机就是唯一的装饰品与唯一的工具。一个烟灰缸里,满是高级香烟的烟头,整个房间里散发出微妙的清香。
后面的那个帘子被掀起来了,吉姆·巴尔内特冲出来,动作敏捷,满脸微笑。他仍然穿着磨损了的男礼服,戴着同样的现成领带,穿着不合身的外套。单片眼镜系在黑绳末端。他趋前去吻那只伸出来的戴着手套的手。
“您好吗?男爵夫人。这对我来说是真正的快乐……但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您穿着丧服?我希望,这不是真的吧?啊!天哪,我真糊涂!我记起来了……阿塞尔曼男爵夫人,不是吗?多大的灾难呀!一个那么有魅力的男人,他多么爱您!那么,我们上次谈到哪里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很小的记事本,翻阅起来。
“阿塞尔曼男爵夫人……好极了……我记起来了……假珍珠。丈夫是窃贼……漂亮的女人……很漂亮的女人……她应该给我打电话……”
“那么,亲爱的夫人,”他总结道,语气越来越随便,“我一直在等您的电话。”
瓦莱丽再次被这个人弄得狼狈不堪。她不愿意装出一副被丈夫去世吓坏了的女人的样子。她仍然感到痛苦,而且对前途焦虑不安,对贫穷感到恐惧。
她刚刚度过了可怕的半个月,破产与不幸的景象在脑际萦回,总在做恶梦,悔恨不已,忧虑不安,非常失望;这一切在她憔悴的脸上无情地留下了印迹……她现在面对一个愉快、放肆、眨巴着眼睛的小人,他看起来完全不理解她眼下的处境。
为了给谈话定适宜的基调,她非常庄重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避免指责她的丈夫,只是把公证人的话重复了一遍。“好极了!很好!……”侦探打断她的话,赞同地微笑着……“好极了!……这一切都串起了,叫人赞叹。看到这动人的戏剧在哪方面展开,真是件乐事!”
“乐事?”瓦莱丽问道,越来越心慌意乱。
“是的,这件乐事,我的朋友贝舒警探应该有强烈的感觉……因为,我设想,他已经给您解释过了吧?……”
“什么?”
“怎么,什么?那是戏中情节的纽结,事件的原动力!嗯,不是相当离奇滑稽吗?贝舒大概要发笑吧!”
吉姆·巴尔内特由衷地笑了,总之,他笑了。“啊!在洗脸盆上设圈套!而且,这是一个发明!这与其说是场戏,倒不如说是场滑稽歌舞剧!但是,设计得多么巧妙啊!我老实对您说,当初您对我提到一个管子工时,我就立即觉察到其中的奥秘,我马上看出修理洗脸盆与阿塞尔曼男爵的计划之间的关系。我想道:‘啊,妈的,关键就在这里!男爵在策划掉换项链的同时,已经准备好藏匿真珍珠的好地方!’因为,在他看来,那是最重要的,不是吗?如果他只是夺取珍珠扔到塞纳河里,就像人们想摆脱没有什么价值的一包东西那样,那只算报了一半的仇。为了彻底报仇,干得干脆漂亮,他应该把珍珠藏在他随手可取的地方,放在离他最近又真的难以接近的隐藏处。果然他就这样做了。”
吉姆·巴尔内特很开心,笑着继续说道:“就像这样做了,全凭他下达的指令。您听听银行家对管子工的谈话吧:‘喂,朋友,你仔细看了我洗脸盆下面的排水管吗?它一直向下直到墙踢脚板,从我的盥洗室斜斜地通到外面,斜度几乎看不出来,不是吗?那么你把那斜度减小一点,你甚至在这点,在这暗角里把管子升高点,形成一个如死胡同的弯头,必要时可以把一个东西放进那里。如果拧开水笼头,水流出来,马上填满那个弯头,便能冲走那个东西。明白了吗,我的朋友?明白了?那么,你在管子靠墙的那边、为了不让别人发觉,给我钻一个一厘米见方的洞……就在这个地方……好极了!对了!现在你用一个橡皮塞子替我把这个洞堵上。行了吗?好极了,朋友。余下的事情就是我要谢谢你,了结我俩之间的这件小事。大家意见一致,不是吗?不对别人说一个字。守口如瓶。拿着这笔钱,买一张今晚六点去布鲁塞尔的火车票吧。这里有三张支票,要在那边领取,一个月一张。三个月后,你自由地回来,再见,朋友!……’
“他一边说,一边握着管子工的手。
“当天晚上,您听见小客厅里有响声的那个晚上,他偷换了项链,把真项链藏进了预先准备好了的隐藏处,也就是说那排水管的弯头!那么,您明白了吧?男爵感到自己快不行了,就把你叫来:‘请给我倒一杯水。不,不要水瓶里的……而要那里的水。’您照办了。而这就是惩罚,由您亲手拧开水笼头执行惩罚。水流出来,冲走了珍珠,男爵狂喜地嘟哝道:‘你听见吗?它们离去了……它们跌进黑暗里了。’”
男爵夫人一言不发地听着,大惊失色;她的丈夫对她的仇恨与怨恨在这个故事中显露得无以复加,更加叫她害怕。她记起了一件事,是从那些事实中推断出来的,非常准确,准确得吓人。“那么,你早就知道了?”她喃喃地说道……“你早就知道了真相?”
“当然啰,”他说道,“我是干这一行的嘛。”
“但是,你什么也没有说啊!”
“怎么!正是男爵夫人您阻止我说出我所知道的,或者说我将要知道的,是您把我撵走的,态度还有点粗暴。我是个谨慎的人,我没有坚持。然后,我不应该证实一下吗?”
“你作了证实吗?”瓦莱丽结结巴巴地问道。“哦!作了。只是出于好奇罢了。”
“哪一天?”
“就在当天晚上。”
“当天晚上?你能够潜入我家吗?到了那个卧室?但是,我没有听见……”
“我惯于无声无息地行动……阿塞尔曼男爵照样什么也没有听见……然而……”
“然而?”
“我为了弄个明白,我把排水管上的那个洞弄大了……您知道吗?……就是他先前放珍珠进去的那个洞。”她浑身打颤。
“结果呢?……结果呢?……你看见了?……”
“我看见了。”
“见到珍珠?”
“珍珠都在那里。”
瓦莱丽低声地声音哽塞地问:“结果,如果珍珠都在那里,结果你能够……把它们拿走……”他坦率地承认道:“天哪,我相信如果没有我吉姆·巴尔内特,它们恐怕就要遭到阿塞尔曼先生在他死前安排的命运,他已经描述过这种命运……您还记得吧……‘它们走了……它们掉进黑暗里……水往下冲……’于是,他的报复就会成功,那真是遗憾。一串这么漂亮的项链……一件宝贵的收藏品!”
瓦莱丽不是一个爱突然发脾气,易于动怒,从而打破其心理平衡的女人。
但是,在这种情形下,她气愤极了,一下子冲向巴尔内特先生,试图抓住他的衣领。
“这是盗窃!你只是个冒险家……我早就料到了……一个冒险家!一个骗子!”
“骗子”这个词使那青年人高兴极了。
“骗子!……妙不可言……”他低语道。
但是,瓦莱丽没有住嘴。她气得发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高声说道:“我不是好欺负的!您把它还给我,马上就还!不然,我就报警。”
“啊!忘恩负义的计划!”他惊呼道,“像您这样漂亮的女人,怎么能够对一个非常忠诚与十分廉洁的男人如此绝情!”她耸了耸肩膀,并且命令道:“还我项链!”
“它由您支配,见鬼!您以为吉姆·巴尔内特抢劫赏脸雇用自己的人吗?喔唷!巴尔内特私家侦探事务所怎么会呢?它受到欢迎,正是基于它廉正的声誉与彻底无私的精神。我没有向委托人要过一个铜板。如果我留下您的珍珠,那我就是一个窃贼,一个骗子。而我是一个正直的人。您的项链在这里。”
他拿出一个布袋,里面装着找到的珍珠,把布袋放在桌子上。“亲爱的男爵夫人”惊呆了,用颤抖的手一把抓住这宝贵的项链。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是这个人归还了项链,她能接受这个想法吗?……她突然害怕他只不过是故作高姿态,于是连忙向门外逃去,迈着一冲一冲的步伐,也不说声“谢谢”。“您是多么匆忙!”他笑着说道,“你连数也不数一下!总共三百四十五颗。一颗也不少……都是真的,这次可不是假的……”
“是的,是的……”瓦莱丽说道,“……我知道……”
“您确信,不是吗?这正是您的珠宝首饰商估价五十万法郎的那串珍珠吗?”
“我确信……正是那串珍珠。”
“您保证是那串吗?”
“我保证,”她毫不含糊地回答道。
“在这种情况下,我向您买这串珍珠。”
“你向我买这串珍珠?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您因为没有财产了就会被迫买掉珍珠。您卖给我的话,我会比别人出更高的价钱……是原价的二十倍。我不是出五十万,而是出一千万。哈!哈!您都惊呆了!一千万,这是个可观的数字啊。”
“一千万!”
“据说,这正是阿塞尔曼先生遗产的总价值。”瓦莱丽在门前停下脚步。
“我丈夫的遗产,”她说道,“……我明白其中的关系……请说明原由。”
吉姆·巴尔内特抑扬顿挫地柔声说道:“解释只有几个字。您要作出选择:是要珍珠项链,还是要遗产?”
“珍珠项链……遗产?……”她重复道,不明白其中的涵义。“天哪,是的。这遗产,就像我对您说过的那样,取决于两份遗嘱,第一份遗嘱对您有利,而第二份则对两个年老的堂姐妹有利,她们富比王侯,但似乎恶毒甚于巫婆。只要找不到第二份遗嘱,那么第一份就有效。”
她喑哑地说道:“明天写字台就要启封。遗嘱就放在那里。”
“遗嘱就放在那里……或者不在那里了,”巴尔内特冷笑道,“我甚至承认,依我的愚见,它不在那里了。”
“这可能吗?”
“很可能……甚至差不多是肯定的……我相信,我确实记得,就在我们交谈的那天晚上,当我去触摸洗脸盆排水管的时候,我乘机到您丈夫的卧室作了一番小小的搜查。他睡得多香甜呀!”
“你就拿走了遗嘱?”她问道,浑身战栗不已。“我觉得事情就是这样的,这就是那份草草写好的东西,对吧?”
他展开一张印花公文纸,她认出纸上有阿塞尔曼先生的笔迹,能够读出下面的句子:“银行家莱昂—约瑟夫·阿塞尔曼签字于下并宣布,由于妻子没有忘记的某些事实,她不能对我的财产提出丝毫的要求,而……”
她读不下去了,声音哽塞。她十分虚弱,倒在圈椅里,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偷了这份文件!……我不愿意充当你的同谋!……应该让我可怜的丈夫的遗愿得以实现!……应该那样做!”吉姆·巴尔内特激动地打了个手势:“啊!您做得很对,亲爱的朋友!为了义务而牺牲!我向您充分证明……尤其是因为那义务实在太严酷,因为那两个年老的堂姐妹不配享受这利益,而您本人又要为阿塞尔曼先生小小的怨恨做出牺牲。怎么?为了那种年轻人的小过失,您要接受如此不公平的对待!美丽的瓦莱丽将要被剥夺她有权享受的奢华生活,沦落为赤贫的人!我仍然请您三思,男爵夫人。好好权衡一下您的行动吧,您会明白其全部意义的。如果您选择项链,那就是说——为了我俩之间没有什么误会——如果这项链离开了这个房间,公证人明天理所当然地会收到这第二份遗嘱,您就无权继承遗产。”
“如果不呢?”
“如果不呢,第二份遗嘱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没有了,您就继承了全部遗产。多亏了吉姆,您还是能得到那一千万法郎。”他话音里充满了挖苦。
瓦莱丽觉得被人抓住了,扼住了喉咙,像个猎物一样落到这个凶恶可怕的人的手里,动弹不得。如果她不把项链留给他,遗嘱就要公开。面对一个这样的对手,任何祈求都无济于事。他绝对不会让步的。
吉姆·巴尔内特到被布帘遮住后间去了一下,又厚颜无耻地回来,脸上涂满了油,然后慢慢地将油擦去,仿佛演员卸妆一般。另一副面孔就这样出现了,更加年轻,皮肤白皙健康,现成结的领带换成了时髦的领带。剪裁考究适身的上衣代替了油腻发亮的旧礼服。他的动作从容不迫,成了一个道貌岸然的君子,别人不能揭发他,也不能背叛他。他从来没有如此有把握,瓦莱丽不敢对别人透露一个字,甚至不敢对警探贝舒讲。秘密是揭不开的。
他俯身向着她,微笑道:“选择吧!我觉得您对事情的了解更清楚了。好极了!总之以后有谁知道富裕的阿塞尔曼夫人戴着假项链?您的女朋友中没有一个人知道,您的男朋友中,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因此,您取得了双重胜利:同时保住了您的合法财产与大家都以为是真的那串项链。这难道不吸引人吗?您的生活难道不是又恢复了那美妙乐趣吗?那可爱的生活变化多彩,叫人开心,令人愉快,像您这样年纪的人不是有权随心所欲地玩各种花样?”
瓦莱丽这时根本不想随心所欲地去玩什么花样。她向吉姆·巴尔内特投去一道仇恨与愤怒的目光,站了起来,昂首挺胸,被贵妇人的尊严所支持,准备艰难地离开一个敌视她的客厅,她走了。她在桌子上留下装着珍珠的小袋子。
“这就是被人们称为诚实的女人!”巴尔内特抱起双臂,一本正经地表示愤慨道,“她丈夫剥夺她的继承权,惩罚她的放荡行为……而她却不计较丈夫的用心!有一份遗嘱……而她却避开……!有一个公证人……而她却跟他开玩笑,加以嘲弄!两个老堂姐妹……她断了她俩的财路!多么可恶!扮演伸张正义者的角色多么好呀!既执行了惩罚,又使物归其所!”
吉姆·巴尔内特迅速使那项链物归其所,也就是说放进他的口袋里。然后,他穿好衣服,嘴里叼着雪茄,戴上单片眼镜,离开了巴尔内特私家侦探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