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拉乌尔假设有一天会去某座房子作夜访,会在很久之前就作准备。
因此他早就准备了桔园别墅花园右边的菜园钥匙。此外,他还记下了那些铁钩在什么地方。这些铁钩支撑着铁线莲别墅侧面贴墙爬行的植物。
他进入菜园,沿着桔园别墅前面的池塘走过去,注意到园里全部的灯光都熄灭了。他走到铁线莲别墅。饭厅和上面的房间没有亮光。书房里灯光通明,但里面没有一个人。罗朗和热罗姆大概在楼上的房间里。那里可以看见灯光。那几间房本来是罗朗的小客厅和她的卧房。楼梯间后,有一个大房间,连着伊丽莎白从前住的房间。拉乌尔知道那里已布置为新房。
他摸索着,在房子侧面的棚架上找到那些铁钩,没有多大困难就爬到屋角上的房间。这就是浴室。从墙角他爬到连接浴室和小客厅的阳台。小客厅的百叶窗放下了,但没有关。窗子半开着。他看见罗朗坐在沙发上背对窗口。
她已脱下婚服,穿上睡衣,肩上披着一条平纹细布的方巾。
热罗姆穿着室内穿的上衣,显得潇洒文雅。他走来走去,两人都没有说话。
“好了,”拉乌尔心想,“幕布掀开了。”
在他动荡的一生中,很少怀着这样激动的,几乎是痛苦的心情盼着戏开演。因为头几个场景,头几句台词,一下就会使他看到两夫妇所处的氛围,他们的精神状态,他们的情感交流,甚至他们生活的秘密。他过去未能确切知道的事情,现在就要知道了。
过了相当久,热罗姆在罗朗面前停下来对她说:“你觉得怎样?”
“好一些了。”
“那么,罗朗……”
“你想说什么?”
“为什么你刚才不到那里去……到我们的房间去……和我在一起呢?”
“忍耐一下。”她低声说,“等我完全恢复平静。”
热罗姆沉默了一会儿。他坐下来,双肘撑在膝上,眼睛盯着她说:“真奇怪!我们已经结婚了,我还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
“我们的婚姻……这一切是那么不平常。不知不觉从友谊发展到了爱情……当我向你求爱时,我以为你会拒绝,因此发抖……后来,我爱你,用的是那样的方式,似乎我向你奉献爱情时并不爱你。”
他继续低声说:“我不是在向你表白心事……我告诉你这一切是因为我不得不如此,而且怀着某些说不清的痛苦。”
他等待着回答,但没有等到,正要继续说时,忽然转过身来,倾耳细听。
“我似乎听见……你房间里……”
“什么!”
“有声音……”
“不可能。仆人们在房子另一边睡觉,而且是在顶楼上。”
“是有声音……有声音,你听。”
他站起来。但她抢在他之前,探头看了看她的房间,把门重新关上,拿了钥匙并大声说:“没有人。谁会在那里面?”
热罗姆想了一想并说:“你一直不愿让我进你的房间……”
“不愿。这是我当姑娘时的房间。”
“以后呢?”
她带着厌烦的心情,重新坐下。他在她旁边跪下,长久看着她,接着通过难以觉察的动作,轻轻地抓住她的手,慢慢地把头向她裸露的手臂倾去。
但当他的嘴唇将要触到手臂时,她突然立起来。
“不行,不行……我不许你……”
两人面对面,彼此盯着对方的眼睛。热罗姆很想知道这个躲避他的心灵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还是忍住了,用温柔亲切的声音说:“亲爱的罗朗,不要生气。今早出了你知道的那件事以来,你一直没有恢复镇静。可那是我们之间说好的,我告诉过你我母亲的心愿……你记得么……我母亲不富有,她只留下了她订婚时的戒指,她一直不想卖掉,总是对我说:‘你结婚时,对你妻子要像你父亲对我一样。在教堂举行婚礼之后而不是之前把这枚戒指给她,把它戴在她的婚戒之上……’你知道,就是这样……我们已经说好的。但是……但是……当我给你这枚戒指时,你却突然晕倒了……”
罗朗慢慢地说:“这只是出于偶然……情绪激动……疲劳过度……”
“但是……你真心诚意接受它么?……”
她伸出手。一只手指上戴着一枚婚戒和一枚爪形金托镶钻的漂亮戒指。
“婚戒和钻戒,”他微笑地说……“婚戒是我选的,钻戒是我母亲选的,是我送给你的……因此,罗朗,这只手是属于我的……当我向你求婚时,你把这只手放在我手里……”
“没有。”她说。
“怎么没有?你没有把自己的手放在我手里?”
“没有。你只是对我说:‘我能够希望有一天你愿意嫁给我么?’”
“你曾回答:愿意。”
“我回答愿意,但我没有把手放在你手里。”
两人面对面站着。热罗姆低声说:“这是什么意思?……有时候你像一个陌生人……今晚……今晚……你离我更远了。这可能么?”
他生气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得把事情搞清楚……罗朗,把手给我,你那戴着婚戒和钻戒的手,把你的手放在我手里……我有权握着它……我有权吻它。”
“你没权利。”
“怎么!这真难以理解。”
“你吻过我的手么?我同意你碰它么?同意你吻我的嘴唇,我的双颊,我的额头或我的头发么?”
“当然没有……当然没有……”他说,“但你对我说的理由,是因为伊丽莎白……她在我们之间还活着,为了纪念她,你出于腼腆,不愿意……你不愿意我表示亲热……我很理解……我甚至赞同……但现在……”
“有什么要改变的么?”
“罗朗,你现在是我的妻子……”
“那又怎样?……”
他显出惊愕,声音都变了。
“那你要怎样?……你是怎样考虑的?……”
罗朗严肃地说:“你认为我能够同意在这房子里……在她生活过的地方……在你爱过她的地方……”
他发起怒来。
“离开这里吧!让我们去你愿意去的地方!但我要再说,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你将来也是我的妻子。”
“不是的。”
“怎么不是?”
“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突然搂住她的脖子,极力要吻她的嘴唇。她用意想不到的气力推开他,并大声说:“不要……不要……不要摸我……不要碰我……”他还想强行吻她,但发现她拼命抵抗,只好一下让步了。他大惑不解,觉察到不可制服,就颤抖着说:“还有别的理由,对么?如果只是这种理由,你不会是这样。还有别的理由。”
“还有许多别的理由……尤其有一条会使你看清处境。”
“什么理由?”
“我爱另一个男人。他没做我的情人,是因为他尊重我。”
她大声说出这句坦白的话,眼睛也没垂下,而且声调傲慢像一种挑衅,更加重了侮辱的意味。
热罗姆强装出笑容,脸部的肌肉直抽搐。
“你为什么撒谎?我怎么想得到,你,罗朗,竟会……”
“热罗姆,我对你再说一遍,我爱另一个男人,而且爱他胜过一切。”
“闭嘴!闭嘴!”他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大声说,对她举起拳头。“闭嘴……我知道这是假的,你说这些话是为了激怒我,是为了我想象不出的原因……不过,不管怎样,你使我失去了理智。你,罗朗!”
他使劲跺脚,并像疯子一样挥着手臂,接着他又朝她走去。
“罗朗,我了解你,要是这是真的,你就不会戴这枚戒指。”
她脱下戒指,扔到远处。
他大声责骂她。
“这太可怕了!你干什么?你的婚戒,你也要扔掉么?这婚戒是你接受的,是我给你戴到手指上的。”
“是另一个人给我戴上的。这婚戒不是你的。”
“你撒谎!你撒谎!我们两人的名字:罗朗和热罗姆刻在上面。”
“不是这两个名字。”她说,“这是另一枚,刻的是另外的名字。”
“你撒谎!”
“是刻着另外的名字……罗朗和费利西安。”
他向她冲过去,抓住她的手,粗暴地脱下金戒指,惊慌地看着它。
“罗朗……费利西安……”他有气无力地低声说。
他不能接受这现实,他拼命想摆脱它,他拒绝相信它,但四面受着压力,无法脱身。
“这实在是发疯了……为什么你要和我结婚?……你现在是我的妻子,无法改变……你是我的妻子……我对你有权利……这是我们新婚之夜……我是在我的家里……我的家里……和我的妻子在一起……”
她激烈地回答,但镇静而执着。
“你不是在你家里……这不是我们新婚之夜……你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敌人……某些话一说出来了,你就要离开。”
“我,离开?你发疯了!”
“你得让位给另一个人,给主人,这里是他的家。”
“那就让他来吧。”热罗姆说,“只要他敢来!”
“他已经来了,热罗姆。伊丽莎白死去那天晚上,他就来找我了……我在他怀抱里哭泣……我当时很伤心,向他承认我对他的爱情。后来,他来过这里两次……热罗姆,他现在就在我的房间里,这房间也将是他的……刚才你听到的就是他……他不会离去,这新婚之夜,是属于他的……”
热罗姆向房门冲去,企图把它打开或用拳头砸坏。
“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劲。”罗朗镇静得可怕,“我有钥匙。我会打开……但你得先后退,后退十步……”
热罗姆不听命,他犹豫不决。接着沉默了很久。拉乌尔站在阳台上,隐蔽在半掩的百叶窗后,观看着如此惊人的悲剧场面。看到罗朗如此无情,而又如此克制,他感到困惑,寻思道:“她怎么肯定费利西安在房间里呢?他不可能在那里,因为不到一刻钟之前,我把他捆绑着留在明净居了……”
在这种危机中,任何推理都立不住脚,一切都超出了逻辑。拉乌尔看到热罗姆极度痛苦,紧张得心脏突突直跳。他会抓住罗朗的手,夺过钥匙,野蛮地袭击费利西安么?
罗朗举起小手枪对着他,反复地说:“退后……退后十步……”
热罗姆向后退着。这时罗朗走向前,一边拿武器威胁他,一边把房门打开。
费利西安出现了。拉乌尔“捆绑好”留在明净居的费利西安……
他从房间里走出来,微笑地说:“罗朗,您的武器没有用。像他那样穿着漂亮的家居便服的人,是没有理由打斗的。再说,他也没想到要打。”
费利西安的神情比平时更加洒脱。拉乌尔觉得他表情坦率,眼睛闪亮,像罗朗那样镇静严肃。
“他怎么会在这里?”拉乌尔不断地想,“他怎样挣脱出来的?”
费利西安俯身从地毯上拾起戒指,把它放在梳妆台上,说出一句令人迷惑的话:“罗朗,再不要脱下它,您知道戴它是您的权利。”
接着,他对热罗姆说:“是罗朗希望作这次会面。我同意了。因为她总是有道理。而且我们三人之间需要有一番解释。”
“是我们四人之间。”罗朗说,“伊丽莎白是和我们在一起的。自从她去世后,伊丽莎白没有离开我。我做什么事都征求她的意见。热罗姆,你是否开始明白我想说什么了?”
热罗姆脸色苍白,板着脸,面容紧张。
“罗朗,要是你希望害我,那你成功了。”他说,“这场婚姻,我原以为可以获得幸福,谁知只是个可怕的陷阱。”
“对,是一个陷阱。从我预感到事实真相的那一刻开始,就冒出了这个想法,设一个和你相同的陷阱……这个陷阱是致命的。你明白,对么?你明白么?……”
她稍微弯下腰来,仍然被她保持镇静的意志所控制,但满腔的仇恨使她激怒。
“不,我不明白……”热罗姆说。
她从壁炉上取下她姐姐的一张照片,突然伸到他面前:“看呀,看呀!这是最温柔最可爱的女人……她爱你,你却杀了她。啊!多卑鄙的人……”
这种指控,正是拉乌尔从看到罗朗和热罗姆不和那一刻起就期待着的。
但使他惊讶的,是以前他在怀疑时从来没有把罗朗和热罗姆分开,从来没有假设过凶手只是热罗姆,而罗朗并没有份,虽然有些细节可以让他这样假设。
罗朗的手段是那么高明,连他这样的观察家都被瞒过了。热罗姆在昏头昏脑堕入爱河时,怎么会不第一个上当呢?
但是热罗姆并不泄气。他耸耸肩:“现在,特别是现在,”他说,“我明白你为什么变得反常了。为了替你姐姐报仇,你需要找一个受害者,你要指控的就是我。但是,罗朗,我有一句话要说。我认为,你和我,我们两人亲眼看见你姐姐是被老巴泰勒米杀死的……你知道,我一枪打死巴泰勒米,正是为她报仇……”
罗朗也耸耸肩。
“不要寻找借口或遁辞。我通过调查你的过去,观察你的现在,慢慢了解到的情况,我所了解到的你的为人,是那样清楚明了,以致根本用不着你来供认。瞧,”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装本子,说,“我在伊丽莎白的日记后面,写下了你那充满谎言和虚伪的一生……当司法机关知道这一切以后,你在它眼里,就和在我眼里一样,是唯一的杀人犯。”
“啊!”他做了个怪相,脸都变了形,“你果真打算……?”
“我打算首先把对你的起诉状拿给你看。”
“然后再审判我。”他嘲笑道,“这么说我是站在法庭前面啦……”
“你是站在伊丽莎白前面。听着。”
热罗姆看看她,再转眼望望费利西安,大概感到这两个对手应该都有武器在身,如果他执意下去,会把他像狗一样打死。于是他坐下来,满不在乎似地叉起二郎腿,好像是出于好意,才打定主意听一番讨厌的教训似的,叹气道:“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