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闷热的星期天,拉乌尔来到邻近维齐纳的小城夏图,在一条街道上停下步子。在这条街和沿塞纳河的一个园圃之间有一栋两层楼房,里面有带家具的房间出租。他经过一个女老板开的咖啡店,登上二楼,沿着半明半暗的走廊走到第五号房间。钥匙插在门上。他敲了门,没人答应,于是他悄悄地进入里面。
福斯蒂娜坐一张破旧的铁床上睡着了。这张床和一个五斗橱、两张椅子和一张桌子就是这个阁楼间的全部家具。
她没有离开维齐纳。她那决不改变的报复意愿使她留在西门·洛里安去世的地方。在医院里,人们留她当护士助理。由于地方有限,她在外面租了一个房间。每天晚上她回来睡觉,星期日住在这里。
这一天,她大概在缝补衣服时睡着了,因为她的肩膀裸露着,衣服搁在膝上,手上还戴着顶针,拿着穿在针上的线。从窗口望出去,透过园圃里的树梢,可以看见平静的河面。
有许多报纸摊在她周围的床上和桌上。这表明她十分关注最近几日发生的事情。拉乌尔从远处可以看到一些标题:《西门·洛里安的兄弟被捕。第一次审讯》《两兄弟可能是老巴泰勒米的儿子》。
他再次端详福斯蒂娜,觉得她和兴奋冲动时一样美,也许更美,因为面相平和下来,显得纯洁。他想起雕刻家阿勒瓦尔塑造的菲里尼像。
这时候,一线阳光在云缝间漏下来,从窗户射入。拉乌尔一直盯住她,轻轻地走近她,等待阳光照射到她睡着的脸上,闭起的眼睛上。当她感到不舒服时,会慢慢打开长着长睫毛的眼皮。
她还来不及醒过来,拉乌尔已经抓住她的肩膀。让她躺在床上,替她盖上被子,不让她的手脚动一动。
“不要叫喊!不要说话!”拉乌尔小声命令道。
“放手!放手!”她生气地嘟哝着,试图挣脱。
他把手按着她的脸。
“别作声。我不是作为敌人来的。你只要服从我,用不着害怕。”
她猛烈地挣扎,继续骂他,虽然那只有力的手封住了她的嘴巴。但是她的抵抗变弱了。他俯身向着她,反复说道:“我不是作为敌人来的……我不是来袭击的。我只希望你听我说话,回答我的问题。不这样做的话,倒霉的是你。”
他再次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在床上,又俯身对她低声说:“我看见了西门的兄弟托马斯。我和他谈了很久。他向我透露了他所知道的关于费利西安的事实。其余的有待你告诉我了。福斯蒂娜,你知道我的为人,我不会让步的。要就是你说出来,立即说,你明白,立即说……或者……”
他的脸朝那张愤怒而惊惶的脸凑过去。福斯蒂娜避开那两片压下来的嘴唇。
“福斯蒂娜,说呀,说呀。”他的声音变了。
她看见眼前拉乌尔那无情的眼睛,大为惊骇。
“放开我。”她被制服了,低声说。
“你说么?”
“说。”
“现在就说?……不绕弯子,毫无保留?”
“是。”
“以西门·洛里安的头发誓。”
“我发誓。”
他立即放开了她,朝窗口走去,把背向着她。
等她穿好衣服,他走回来,带着遗憾的心情细看了一会儿,好像美丽的猎物逃脱了。两人迅速而明确地对起话来。
“托马斯认为费利西安是我的儿子。”
“我不认识托马斯。”
“但通过西门·洛里安,你认识他父亲老巴泰勒米,是么?”
“是的。”
“老头信任你么?”
“信任。”
“你对他的秘密生活知道些什么?”
“不知道。”
“对于西门·洛里安的生活呢?他的计划呢?”
“不知道。”
“甚至他们对付我的阴谋也不知道?”
“不知道。”
“但他们告诉过你,费利西安是我儿子。”
“他们是这样对我说的。”
“没有提供证据么?”
“我没有要他们提供证据。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但与我有关。”拉乌尔面容紧张地说,“我得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儿子,他们是否利用偶然收集的某些材料来演出一场喜剧,或者企图利用一件事实以威胁我?我不能在这种含糊不清的情况下生活……我不能……”
他的口气表明,他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她似乎觉得惊讶,更强调地说:“我不知道。”
“也许是这样。但你有办法知道,或至少使我知道。”
“什么办法?”
“托马斯肯定巴泰勒米把一个小纸袋交给了你,那里面放了有关这件事的文件。”
“是的,不过……”
“不过什么?……”
“有一天,他重新读了这些文件,就当我的面把它们烧掉了,也没有说出原因。他只是保留着其中的一份,并把它放在一个信封里,封好,交给了我。”
“有什么吩咐么?”
“他只是对我说:‘把它搁在一边。以后再说。’”
“你可以让我看看么?”
她犹豫起来。
“为什么不让看呢?”拉乌尔坚持说,“巴泰勒米已经死了。西门·洛里安也死了。托马斯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她皱起眉头,思索良久,眼光有些茫然。然后她在五斗橱的一个抽屉里找出一个夹有吸水纸的垫板,里面有一些信件。她从中找出一个信封,毫不踌躇地拆开,抽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
她想先知道这纸上几行字的意思,再决定是否可让别人看。
一读之下,她吓了一跳。但她不作声,把纸片递给拉乌尔。
上面写的是一句话——更确切地说是两句——像是专制暴君或集困头目对下属的专横命令。字迹傲慢、滞重、臃肿、十分用力。拉乌尔一眼就认出是他从前称为地狱的那个女人的字迹。她下达残忍命令时那种傲慢粗暴的方式,他怎么认不出呢?
他三次重读那可怕的字句:“如果可能,把孩子培养成盗贼,罪犯。日后与其父作对。”
高傲的花押画的是两把剑。
拉乌尔苍白的脸色引起少妇的注意,这种脸色是由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复苏的恐惧,过去的不安加上现在最可怕的威胁所引起的。这时候,她十分好奇地、几乎带着同情心看着他那痛苦的脸和他为控制情绪所作的努力。
“仇恨……报复……”他强调地说,“你理解么?福斯蒂娜……这个女人,除了仇恨和报复,没有别的……她需要的,渴求的是作恶……这是怎样一个傲慢而邪恶的怪物!……你到今天还看到了她的恶行……为了反对我,竟要把这孩子拐走,培养成一个罪人……我一生无所畏惧,但我一想到她就感到害怕。想到又得开始那可怕的斗争……”
福斯蒂娜走近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低声说:“过去不会重新开始……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已经死了。”
拉乌尔向她跳过去,急切地问:“你说什么?……她死了……你怎么知道的?”
“她是死了。”
“光肯定是不够的。你看见她了么?你认识她么?”
“是的。”
他大声说:“你认识她!这可能么?多么奇怪!有两三次我怀疑你是不是她的密使……你是否继续她毁灭性的工作来对付我。”
她摇摇头。
“不是的。她从来没对我说过话。”
“说下去吧。”
“十五年前,当我还是小孩时……有人把她带到我的科西嘉村庄,安顿在一个小屋子里。她那时已经半疯了,不过还温和平静……她亲热地引我到她家里。她从不说话……老是哭,也不擦眼泪。那时她还漂亮……但很快就被一种疾病毁了身体……六年前,有一天……死了,我还守了灵。”
“这话可靠么?”拉乌尔感情激动地说,“她的名字是谁告诉你的?”
“村里人都知道,……还有……”
“还有什么?”
“我从老巴泰勒米和西门·洛里安那里晓得的。他们到处找她,在她死前不久在村庄里找到她。就是在那几个星期中,西门和我相爱了。后来他把我带到巴黎……”
“为什么他们要找她?”
她犹豫了一会儿,解释道:“我已告诉您,我不知道西门和他父亲的秘密生活……今天我才知道他们干了坏事。他们一直瞒着我。但是,慢慢地,一点一点,我猜出了费利西安的历史……不是全部,连西门和他的父亲也不知道全部。”
拉乌尔问道:“巴泰勒米真的是在普瓦图一个农庄里找到他的么?”
“是的。”
“是卡格利奥斯特罗安置的么?”
“不能十分肯定……西门认为,那封汽车修理工找到的信,也许是他父亲捏造的。”
“但是,你手上这道命令……肯定是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写的,它从何而来?”
“西门也不知道。”
“但这命令关系到农妇养大的那个小孩,就是费利西安·夏尔。”
“这还有可疑之处。巴泰勒米对此事没有说清楚。西门和他曾找到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的踪迹,乘船到了科西嘉,不过毫无效果。”
“他们目的何在?”
“我现在了解到,巴泰勒米的目的是向您出示一份文件,证明费利西安是您的儿子。”
“然后从我身上榨取钱财。在这项计划中,费利西安是同谋么?他是否像托马斯所说的,和他们串通一气,同意到我家里来?他是否如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所希望的那样,变成了一个骗子,一个罪犯?”
“我不知道。”她诚恳地说,“我从来没有和费利西安·夏尔讲过话。”
“只有他能向我提供情况。”拉乌尔说,“我只有问他才能了解全部细节。”
停了一下,他继续说:“是我让人逮捕托马斯的,不过得到他的同意。”拉乌尔说。“让他搞乱预审,推翻对费利西安的指控。要是费利西安自由了,像我所希望的那样,福斯蒂娜,他不会有被你报复的危险吧?”
“不会有,”她明确地说,“不会有,如果他没有害死西门的话。我只认这一点。我活在世上,不可能放弃复仇的念头。我认为罪行得到惩罚,西门才能安息。”
谈话结束,拉乌尔把手伸给福斯蒂娜,但她拒绝握手。
“好吧,”他说,“我知道您不会给我信任或友谊,但是,福斯蒂娜,我们不要作仇人。至于我,我感谢你说出了……”
拉乌尔回到明净居以后,除了到维齐纳作短途散步或到附近走走外,再也不出门。好几次他看见热罗姆·埃勒玛走向铁线莲别墅或从那里出来,似乎已经放弃到山上去疗养的计划了。他甚至看见罗朗·加维雷陪伴着他。两个年轻人并排在一条大道上沉默无言地走着。
拉乌尔从远处向他们打招呼。他觉得罗朗不想和他谈话。
有一天,拉乌尔被预审法官召去。这位法官觉得困惑。因为托马斯不越出拉乌尔指定的十分狭小的辩护范围。他一点儿也不犯错误,他一口咬定所干的事,再不改口。鲁塞兰再精明,也抓不到他的空子。他只是说:“这件事是我干的……那件事是我干的……其余的不知道。”
“他们一申述就把什么都说了,托马斯和费利西安都是如此。”鲁塞兰说,承认自己的尴尬,“要不翻来覆去总是那么一套,一成不变,就像背课文。要不就是打定主意,决不开口,没有半点儿空子可钻。达韦尔尼先生,您知道我的印象么?我觉得这一切就像有一种超人的力量试图用托马斯来替换费利西安·夏尔。”
鲁塞兰望着正在想事的拉乌尔。拉乌尔心想:“这法官并不那么笨。”
鲁塞兰继续说:“这很奇怪,嗯?我开始认为费利西安无罪了。不过托马斯说他那晚上在池塘边转悠,这点我还接受不了。我曾把小艇的主人召来,让他与费利西安和托马斯对质。他没有以前那么肯定了。怎么办?”
他一直盯着拉乌尔。后者点点头,表示同意。最后,预审法官突然转换话题说:“达韦尔尼先生,您知道么,上层对您的评价很高。”
“唔!”拉乌尔说,“我曾有机会为上层人士效劳过。”
“对,我听说过这些事……不过不知详情。”
“法官先生,等您哪天有空,我会详细告诉您的。我的一生并不缺少有趣的事。”
总之,事情似乎在朝好的方面转化。某些问题弄清楚了。福斯蒂娜所扮演的角色也明朗化了。过去她与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有一些不算密切的联系,她与西门·洛里安偶然发生的爱情使她来到法国,不知不觉地稍稍卷入了者巴泰勒米和他儿子的阴谋。她只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唯一的目的就是为爱人报仇。
此外,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肯定死了,这使拉乌尔高兴。她从前签发的恶毒命令看来也不可能加害于费利西安了。对付拉乌尔的行动,本来只有在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的领导下才可能成功,现在由巴泰勒米和他的儿子那种次要人物来施行,得到的当然只能是否定的荒唐的结果。确实,拉乌尔突然面对着一个也许是也许不是他儿子的年轻人,却没有任何办法得知真相。因为在命运除掉了巴泰勒米和西门·洛里安后,看来没有人知道事实真相了。
这样过了三个星期。一天早上,拉乌尔得知费利西安得到法庭不予起诉的判决。
十一点钟时,费利西安打电话来,要求允许他当天来取东西。
中饭以后,拉乌尔在大湖周围散步时,看到罗朗和热罗姆坐在岛上一张长凳上。时值八月,天气晴朗,刮起微微的北风,风很小,甚至连树枝也不摆动。
拉乌尔第一次看到两个年轻人在谈话。热罗姆兴奋地讲着,罗朗认真听着,简短地回答,然后又认真听,眼睛看着她手里拿着的花。
他们俩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热罗姆转身对着少女,又再说了几句话。
她点点头,望着他微笑。
拉乌尔从容不迫地回到明净居,但想到再见这个突然在他的生活中占有如此重要位置的陌生人,仍然有点激动。虽然对这个人他并不感到冲动,心并不觉得十分同情。相反,因为这年轻人可能会要求得到父爱的权利,他反而少了一些好感。
总之,费利西安如果只是来取东西,并和他握握手,拉乌尔是不答应的。
他首先要跟他把事情说清楚,然后一起生活,这样他可以从容研究这年轻人。
问题还不在于知道费利西安是否他的儿子,而是在于他是否以他的儿子出现。总而言之,到底费利西安是不是巴泰勒米和西门·洛里安的同谋?是否参加了阴谋?全部证据作的都是肯定的回答。至于确凿的证据,只有这年轻人的言行才能提供。
“费利西安先生来了么?”他问园丁。
“先生,他来了一刻钟。”
“身体好么?”
“费利西安先生似乎相当不安。一来就把自己关在小房子里。”
“奇怪……”达韦尔尼低声说。
他跑到小房子门口。
门已闩上。
他不安地围着房子转,摇着房间的窗户,却无法打开。他侧耳细听。
房子里面发出呻吟声。
他打破一扇窗玻璃,扭开插销,跳过去,把窗帘一下子拉开。
费利西安靠着一把椅子跪着,耷拉着脑袋,一条浸透鲜血的手帕紧贴在颈上,身边的地上有一把小手枪。
“受伤了!”拉乌尔大声说。
年轻人想回答,但昏了过去。
拉乌尔急忙跪下,听听他的心脏,检查他的伤口,摸摸小手枪,心想:“他想自杀。他的手臂还在抖动,伤势不是十分严重。”
拉乌尔一边照料他,一边看着他那灰白的脸。一连串的问题涌到嘴边:“你是我和克拉里斯·德蒂格的儿子么?你是盗贼和罪犯,是两个已死的大盗的同谋么?你这不幸的人,为什么想自杀?”
五分钟后,仆人们都来到受伤者周围。
“不要透露风声,懂么?”拉乌尔命令道。
他在一页信纸上写了几行字:
福斯蒂娜:
费利西安企图自杀。不要让人家知道。快来照料他。我不想请医生。您告诉医院有人需要一个护理人员。
他封好信封,打发司机送到医院。
当汽车带回福斯蒂娜时,拉乌尔正在小房子门前等候。“你们两人过去从来没有见过面,对么?”
“没有见过。”
“西门·洛里安没有向他谈过您么?”
“没有。”
“在西门与死神作斗争的那几天里,他不是到医院里去过么?”
“是的。但他没有注意到我,正像对其他护士一样。”
“好。不要向他透露您是谁,也不要让他知道我是谁。”她走进小房子。